苏翠娥眼前一黑,直直栽倒在织金软枕上。再睁眼时怀里紧抱着丙寅的旧袄,靛蓝粗布上还沾着儿子惯用的跌打药酒味。
"是娘对不住你......"她将脸埋进衣裳褶皱里,哭得浑身发颤。那日地动时,丙寅背着七八个孩童冲出瓦砾堆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这孩子分明已经改好了,会帮着晒药材,会给妹妹们买糖人,怎就......
顾二喜跪在脚踏上给婆母顺气:"娘仔细哭坏身子,丙寅在下面该不安生。"她摸着微微隆起的肚皮,"等这个小的出来,我教他给二哥上香磕头。"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漏进来,照见屋里挤着的女眷们。章淑芬缩在角落数佛珠,她男人许大锤为护着乡亲们断后,如今生死不明。邓家儿媳搂着啼哭的婴孩,裙摆上还沾着逃难时的泥浆。
"开饭吧。"苏翠娥突然坐直身子,端起早已凉透的粳米粥就往嘴里送。米粒混着咸涩泪水滚下喉咙,她哑着嗓子道:"咱们得替他们好好活着。"
烛火将母子俩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得像要散开似的。苏蝉衣默默往香炉添了安神香,苏佩兰突然想起什么,从荷包摸出半块焦黑的麦芽糖——这是丙寅哥上月捎给她的。
"娘,院前村李婶子她们......"蝉衣话到嘴边又咽回去。逃难路上她亲眼见着东陵兵将孕妇挑在枪尖,那些惨叫至今还在耳畔回响。
"哐当"一声,贺嬷嬷引着宫里人掀帘而入。明熙姑姑提着三层食盒轻声道:"娘娘特意吩咐小厨房做的枣泥酥,说是二公子最爱吃的。"魏公公抹着泪尖声传旨:"皇上让老奴带话,西魏铁骑定要东陵血债血偿!"
苏翠娥盯着食盒上鎏金缠枝纹,忽觉掌心刺痛。原是攥得太紧,指甲在丙寅的旧袄上抠出个月牙印。那日儿子出征前,也是用这个食盒给她装过重阳糕。
夜深时母女四人挤在拔步床上。苏佩兰点燃自制的柏子香,青烟袅袅中,苏翠娥恍惚瞧见丙寅穿着新裁的竹布衫跨进门来,手里还举着串糖葫芦:"娘,万福堂新出的安宫丸......"
"娘!"蝉衣慌忙扶住突然栽倒的母亲。众人七手八脚掐人中时,章淑芬突然指着窗外惊叫:"快看!"
东南天际炸开数朵烟花,赤红金紫照亮半个夜空——这是西魏大捷的信号。顾二喜扑到窗边又哭又笑:"定是锦策他们打赢了!丙寅你看见没......"
更漏声里,苏翠娥攥着儿子衣衫昏沉睡去。梦中有少年背着药篓穿行在青山间,漫山杜鹃红得像要滴血。丙寅回头冲她笑,发梢还沾着晨露:"娘,等打完仗,咱家药铺再招十个学徒可好?"
烛火在青铜灯盏上跳动,苏蝉衣将脸埋进二嫂的素色襦裙,哽咽声闷闷传来:"往后我替二哥照顾孩儿......"
顾二喜轻抚小腹,泪珠滚落在绣着并蒂莲的枕巾上:"你二哥若见你摔下马车不救,我第一个不饶他。"
苏翠娥攥着儿子临行前换下的旧衣,指尖摩挲着袖口磨破的补丁。那日丙寅笑嘻嘻说等打了胜仗,要穿娘新做的棉袍归家。
"娘,给二哥立个衣冠冢吧。"苏佩兰红着眼眶递上黄纸,"好歹有个祭拜处。"
"不可!"苏翠娥突然扬手打翻纸钱,香灰扑簌簌落在青砖缝里,"许金水当年坠崖尸骨无存,我立冢是因他抛妻弃子。可丙寅......"她喉头哽住,恍惚看见幼子举着木剑在院中蹦跳,"我的儿定还活着......"
顾二喜突然痛哭出声:"三把弯刀砍在他背上,长枪穿透胸膛......娘!我亲眼见着血溅在马车帘上!"
苏蝉衣扑进母亲怀中颤抖如秋叶,那日二哥将她推上马车时,掌心温度犹在指尖。
更漏声声,苏翠娥将儿媳扶到榻上,轻掖被角:"睡吧,娘派人去寻......"
话未说完,顾二喜已蜷缩着昏睡过去。烛泪滴在枕边护心镜上,映出歪歪扭扭的"丙寅"二字——那是他十岁偷刻的。
子夜惊雷炸响,苏翠娥跌入混沌梦境。硝烟弥漫的万福县街道,莲花嫂子抱着幼子狂奔,敌骑弯刀寒光凛冽。
"往山上跑!"她嘶喊着扑过去,却穿透妇人身躯。二赖子的弓箭断成两截,血顺着青石板流进学堂门槛。
场景忽转,马车在官道颠簸。许丙寅回身挡箭时,玄色披风扬起如旌旗:"蝉儿快走!"
苏翠娥疯魔般扑向敌阵,眼睁睁看着长枪穿透儿子胸膛。血珠溅在她眼睫上,化作滚烫的泪。
"下辈子......还做娘的儿子......"许丙寅染血的手伸向虚空,嘴角噙着笑渐渐冰凉。
"儿啊——!"
苏翠娥嘶喊着惊醒,冷汗浸透中衣。窗外残月如钩,恰似那日插在儿子背上的断箭。
"娘喝口安神汤。"苏佩兰扶她靠坐,绢帕拭去额间冷汗,"贺嬷嬷请了太医......"
"不必。"苏翠娥攥住女儿手腕,眼底血丝狰狞,"你二哥最后......可还说了什么?"
苏蝉衣捧着药碗的手一颤,褐色的汤药泛起涟漪:"二哥说......说娘绣的护膝最暖和......"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马嘶。叶锦策铠甲未卸便跨进门来,玄铁护腕上凝着塞外的霜。
"找到丙寅了。"他解下染血的披风,"在东陵战俘营......"
苏翠娥赤足跌下床榻,绣鞋都顾不上穿:"我的儿......"
"是尸首。"叶锦策扶住妻子,掌心薄茧摩挲着她颤抖的肩,"东陵人将他挂在辕门......"
"噗——"
一口鲜血喷在月白床幔上,苏翠娥抓着丈夫铠甲滑跪在地。护心镜从袖中跌落,镜面映出她扭曲的面容——与梦中儿子最后的笑脸重叠。
三日后,国公府素幡高悬。顾二喜抱着刚足月的婴孩跪在灵前,小娃娃突然攥住飘落的纸钱,咯咯笑出声。
"你爹回来了。"她将孩儿的小手贴在牌位上,"看,这是你爹最爱的梨花酿。"
苏蝉衣默默添了双竹筷。供桌上摆着许丙寅幼时最馋的炙鹿肉,油星子凝在碗沿,像极了他偷吃挨打那日蹭在嘴角的油光。
"娘,该烧船了。"苏佩兰搀起母亲。纸扎的战船在火盆中渐成灰烬,苏翠娥仿佛看见儿子站在船头挥枪,玄色披风猎猎如旗。
"二哥说下辈子还做您儿子。"苏蝉衣将灰烬拢进锦囊,"等战事平了,咱们带他回万福县。"
寒风卷着纸灰飞过檐角,落在院中未化的积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