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二喜捧着微隆的腹部挪到苏翠娥跟前:"娘,太医说里头揣着两个小崽子,等他们出来,咱们家又要热闹了。"
苏蝉衣适时递上八珍糕:"二嫂如今要补两个人的份,娘可得盯着她日日喝牛乳。"苏佩兰将炭盆拨得更旺些,鎏金暖手炉塞进母亲掌心。
苏翠娥摩挲着炉上缠枝莲纹,恍惚瞧见丙寅七岁那年,也是这般偎在她膝头讨糖吃。喉头哽得生疼,她强笑道:"贺嬷嬷,把库里那匹云锦裁了给二喜做袄,再开两罐血燕......"
话未说完,章淑芬挎着竹篮跨进暖阁。她鬓角新添的白发用靛蓝头巾裹着,从裤腰暗袋掏出皱巴巴的银票:"翠娥姐,我想送二柱去书院......"
"正要同你说这事。"苏翠娥示意陈嬷嬷取来描金拜帖,"国子监王祭酒是太后亲荐,明日就让二柱去拜师。"见章淑芬惊得打翻茶盏,又补了句:"束脩用你存的银钱,我只管添两套新衣。"
暮色渐浓时,国公府后厨飘出荠菜馄饨香。章淑芬系着粗布围裙揉面,案板上青瓷碗里腌着脆萝卜。二柱捧着新得的《策论集注》蹲在灶前,火光映得他眼底发亮。
"都尝尝!"章淑芬将第一碗馄饨捧给苏翠娥,"当年在院前村开铺子,你说我这手艺能养活半条街......"话到半截突然噎住——丙寅最爱往她摊上蹭吃食,总说要给未出世的小侄子攒满月礼。
苏翠娥舀起个元宝似的馄饨,热汤氤氲里仿佛看见儿子蹲在灶台边偷馅料。那日他往羊肉馅里掺茱萸粉,害得客人辣出眼泪,被追着打了三条街。
"夫人,棉纺坊这个月出了三百套冬衣。"贺嬷嬷捧着账册进来,"按您吩咐,边角料都絮成护膝了。"窗外飘起今冬第一场雪,苏翠娥望着廊下成堆的棉包裹,想起万福县那个漏风的茅草屋。那年叶锦策派人送来二十车棉花,她带着女人们缝了三天三夜,总算让全村孩子穿上厚棉裤。
章淑芬突然"哎呀"一声,从面盆底摸出枚铜钱:"定是丙寅哥显灵!他总说要在钱眼里塞红绳......"话出口才觉不妥,慌得要去捂嘴。却见苏翠娥颤抖着接过铜钱,用红丝线仔细缠了,系在顾二喜腕间。
雪粒子扑簌簌打在窗纸上,国公府各院陆续掌灯。苏翠娥倚在万字纹靠枕上读信,叶锦策的字迹力透纸背:"腊月廿三可抵京,蝉衣佩兰俱安......"信纸突然洇开两滴泪痕,她慌忙用袖口去拭,反倒晕糊了"丙寅"二字——那是丈夫在信尾补的:"儿临终紧握为父战甲,言'护好娘亲'。"
更漏声里,顾二喜突觉腹中绞痛。稳婆丫鬟们乱作一团时,苏翠娥攥着那枚铜钱跪在祠堂。供桌上丙寅的牌位还泛着新漆味,烛火摇曳中,她仿佛听见婴儿啼哭混着少年清亮的嗓音:"娘,您瞧这两个小肉团,多像咱们家过年蒸的花馍......"
腊月寒风卷着细雪扑在窗棂上,苏翠娥握着信笺的手微微发颤。炭盆里银丝炭爆出火星,惊得她回神:"快请章管事来!"
半盏茶功夫,廊下传来咚咚脚步声。章淑芬裹着灰鼠皮大氅冲进来,发间还沾着铁屑:"姐,可是二喜要生了?"
"你先暖暖。"苏翠娥将手炉塞给她,又吩咐丫鬟,"取姜茶来。"
章淑芬摘了护腕,露出布满老茧的手掌:"工坊新来的小子偷奸耍滑,让我抽了三鞭子..."她忽地顿住,翠娥姐眼圈泛红,嘴角却噙着笑。
"大锤有信了。"
青瓷碗摔在波斯地毯上,姜汤洇出褐痕。章淑芬张着嘴,喉头滚动数次才挤出声音:"活...活着?"
"非但活着,还挣了军功。"苏翠娥展开信笺,"国公爷替他请封了千总,如今领着五百精兵。"
章淑芬猛地起身,紫檀圈椅被带得哐当倒地。她踉跄着扶住多宝架,架上白玉观音晃了晃,映出她扭曲的面容——似哭似笑,嘴角抽搐。
"淑芬!"苏翠娥慌忙搀住她。怀中的身子抖如筛糠,竟比那年地动时还要厉害。
"我...我..."章淑芬攥着信纸,泪水模糊了字迹。那些歪歪扭扭的墨痕,分明是丈夫用长满冻疮的手写的。
苏翠娥轻声念道:"...张大锤率部奇袭敌营,斩首三十七级...圣上亲赐银甲一副..."
"银甲..."章淑芬突然痴笑起来,"那年他打铁烫伤脊背,还嚷嚷要给我打副银镯子..."
窗外北风呼啸,卷着雪粒子扑在琉璃窗上。章淑芬突然挣开搀扶,扑通跪在观音像前砰砰磕头:"菩萨显灵!信女愿吃三年斋..."
"快起来!"苏翠娥红着眼眶拉她,"看看大锤给你的私信。"
泛黄信纸角落有团墨渍,像是写信人犹豫许久才添上的——"淑芬吾妻,待我归家,定补你凤冠霞帔。"
章淑芬指尖抚过"凤冠霞帔"四字,突然放声大哭。二十年前草草拜堂,她戴着借来的木簪,他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短打。
"姐,我要给他做新鞋。"她抹着泪翻针线筐,"脚上那双还是三年前..."
"让绣娘做便是。"
"不行!"章淑芬扯出靛蓝布匹,"他脚底板有块疤,得留出空当。"银剪子咔嚓作响,碎布如雪片纷飞。
苏翠娥望着她忙碌身影,恍惚看见当年那个抡着铁锤追打地痞的姑娘。如今鬓角虽生华发,眼里的光却比新嫁时更亮。
暮色渐沉时,章淑芬忽然停针:"姐,你说他...受伤没?"
"信上说只擦破点皮。"
"放屁!"章淑芬啐了一口,"当上千总的人,哪个不是刀口舔血?"她摸着鞋面暗纹,声音低下去,"就像那年他替我挡刀..."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孩童嬉闹。崔瑜举着木剑冲进来:"娘!郑姐姐说爹当大将军了!"
章淑芬一把搂住儿子,沾着泪的脸蹭着他发顶:"等你爹回来,让他教你耍真刀枪。"
是夜,国公府偏院灯火通明。章淑芬将新鞋供在观音像前,又往火盆里添了把纸钱。
"给那些战死的兄弟。"她望着腾起的青烟,"保佑我家那口子...平平安安。"
寒风卷着纸灰飞过院墙,落在练兵场的旌旗上。千里之外的边关,张大锤正擦拭银甲,胸口突然一烫——贴身揣着的平安符无端焦了一角。
……
烛火将青花酒壶映成琥珀色,苏翠娥亲自给章淑芬斟满梨花白:"邓县令帮着寻回丙寅尸骨,这份恩情咱们得记着。明日再请邓家人来,今儿先给你贺喜。"
章淑芬仰头饮尽,酒液顺着下巴滴在粗布衣襟上:"姐你不知道,我每日睁眼头件事就是给菩萨上香。"她摸着腕间褪色的桃木佛珠,"只要大锤活着,哪怕缺胳膊少腿我也伺候他一辈子。"
窗外飘来糖炒栗子的香气,苏翠娥想起那年冬夜,许大锤扛着铁锤来药铺报信。鹅毛大雪落在他肩头,活像尊黑铁塔。如今这铁塔在战场抡的,该是敌人的头颅。
"砰"地一声,章淑芬将酒盅砸在黄花梨案几上:"那些狗杂碎!"她指着架上棉甲,"工坊里谁要敢偷工减料,老娘拿铁剪戳他腚眼!"醉眼瞥见门帘晃动,忽又咧嘴傻笑:"蝉衣佩兰回来啦?快听我说......"
苏蝉衣被扑面酒气熏得倒退两步:"姨这是喝了多少?"话未说完就被章淑芬拽住衣袖:"你姨父当官啦!跟着国公爷杀敌,胸口挂着这么老大红花......"她张开双臂比划,险些打翻鎏金烛台。
许二柱攥着书卷的手指发白:"爹真要当陈世美?"少年眼底泛起血丝,"娘别怕,儿子这就写状纸......"
"混账!"章淑芬抄起鸡毛掸子要打,酒劲上头却歪在苏佩兰肩上,"你爹腰牌还是我拿铁水浇的......"她摸索着掏出贴身荷包,抖出块焦黑的铁片,"看!'许'字还是我刻的......"
苏翠娥忙按住激动的小辈:"你爹带乡亲们突围时被收编,如今是先锋营百夫长。"她展开军报指给二柱看,"这'忠勇'二字是国公爷亲笔题的。"
烛花"噼啪"爆响,许二柱盯着战报上熟悉的"许大锤"三字,耳尖渐渐泛红。章淑芬突然扑到儿子背上,酒气混着泪痕蹭在他新裁的竹布衫上:"等你爹回来,咱们给他打副新铠甲,要嵌铜钉的那种......"
"娘!"少年羞恼地去掰腰间的手,却被苏翠娥含笑拦住:"让你娘高兴高兴。"她望着嬉闹的母子,恍惚瞧见丙寅举着木剑追打佩兰的模样。那日也是这般烛火摇曳,蝉衣躲在药柜后偷吃蜜饯。
更漏声里,章淑芬歪在贵妃榻上哼小调:"二月二龙抬头,大锤哥打铁不犯愁......"忽又支起身子摸儿子发顶:"等仗打完,娘给你说房媳妇。要屁股大的,好生养......"
"姨!"苏佩兰红着脸跺脚,"二柱哥还要考举人!"
"考!怎么不考!"章淑芬踉跄着去够案头《论语》,"等你中了状元,娘给你打副金鞍......"话没说完便栽进苏蝉衣怀里,鼾声震得梁上灰簌簌落。
许二柱背起醉醺醺的母亲往厢房走,月光将母子俩的影子拉得老长。经过祠堂时,章淑芬突然挣扎着要跪下来,对着许家祖宗牌位咚咚磕头:"爹娘瞧见没?咱家大锤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