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婆子拄着枣木拐赶来时,正撞见儿子呕出黄绿胆汁。许木达媳妇躲在老槐树后偷笑,鬓角绢花颤得像扑棱蛾子。
"天杀的畜生!"苏老婆子拐杖敲得青石板火星四溅,"你们许家祖坟冒黑烟才养出这等忤逆种!"她豁了牙的嘴喷着唾沫星子,惊飞了塘边饮水的麻雀。
"老虔婆!"章淑芬突然抡起捣衣槌,"你家龟儿子在县城当兔儿爷,裤腰带松得能栓驴!"她袖口甩出把瓜子壳,"前儿西市当铺掌柜亲口说的,苏来财脱裤子抵债......"
塘边顿时炸开锅,纳鞋底的婆娘们交头接耳:"怪不得二十岁说不上亲!""上回赶集瞧见他往南风馆钻......"
苏翠娥冷眼瞧着亲娘变脸。苏老婆子皱纹挤成朵菊花,豁牙漏风地笑:"翠娥啊,你弟冻得直哆嗦,快拿庚辰的棉袄......"
"我的衣裳要留着下地!"许庚辰突然扯开嗓门,"舅身上指不定带什么脏病!"他新纳的千层底在青石板上碾出火星,惊得老母鸡扑棱着蹿上柴火垛。
暮色漫过土墙时,苏婆子的唾沫星子溅在灶台沿上:"反了天了!外孙女都敢跟姥姥呲牙!"她豁了牙的嘴喷着韭菜味,枯树枝似的手指头直戳许蝉衣脑门。
苏翠娥一把攥住那手腕,粗粝的老茧硌得人生疼:"我的闺女,轮不着旁人说教!"她袖口沾着猪草渣,混着灶膛飘来的烟熏味。
空猪圈里飘来苏来财的干呕声,混着湿柴火"噼啪"爆响。许丙寅蹲在墙根削竹签,新剃的光头泛着油光:"外婆要不嫌晦气,我把舅的湿裤子拿给您烤?"他说着拎起条靛蓝补丁裤,裤裆结着冰碴子。
"使不得!"苏婆子慌忙后退,老棉鞋踩翻喂鸡的破瓦盆。章淑芬扛着铁锤跨过门槛,锤头在青石板上拖出火星:"要我说就该扒光了挂村口,让大伙瞧瞧赌鬼的腌臜样!"
围观的婆娘们哄笑起来,纳鞋底的针在日头下泛着冷光。王寡妇啐了口瓜子壳:"苏家婶子当年卖三闺女换彩礼,如今又来打秋风!"
苏婆子老脸涨成猪肝色,豁牙漏风地嚷:"翠娥!娘生你养你容易吗?七个赔钱货才得这么根独苗......"话没说完被许蝉衣打断:"我娘每月贴补您半吊钱,都喂了赌坊!"
猪圈突然传来"哗啦"水声,苏来财裹着许金水的羊皮袄哆嗦:"姐!这死人衣裳冰碴子似的!"羊皮领子泛着霉斑,袖口还沾着前年上坟的纸灰。
"爱穿不穿!"章淑芬的铁锤"咣当"砸在石磨上,"要我说就该扔塘里喂王八!"她腕上的银镯子撞出脆响,惊得老母鸡扑棱着蹿上柴火垛。
"娘要再闹,我就敲锣游村,把苏来财在南风馆接客的事说与族长听。"苏翠娥的指甲掐进粗麻布,"到时候您那宝贝独苗......"
苏婆子突然瘫坐在地,枣木拐滚进灶膛溅起火星:"作孽啊!"她干嚎着拍打补丁棉裤,"当年就该把你塞尿桶溺死!"
许丙寅突然蹿到院门口,铜盆敲得震天响:"乡亲们评评理!苏家舅舅偷书卖钱逛窑子......"他新裁的粗布褂子沾满茅草,活像戏台上的丑角。
暮色里传来货郎摇拨浪鼓的声响,混着苏来财的求饶声。
土墙外又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苏老婆子枯树皮似的手拍打着褪色门板,发间沾着几根稻草:"造孽哟!养出个白眼狼闺女,早知今日,当年就该把你按在夜香桶里溺死!"
西厢房木门"吱呀"一声推开,苏翠娥攥着两个孩子的腕子跨过门槛。十五岁的许蝉衣回头望了眼檐下晃动的麻绳,青布裙裾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娘,真由着外祖母这般闹腾?"
"猪圈里早没了牲口,倒省得惊了畜生掉膘。"苏翠娥将女儿往身后带了带,暮色里单薄的肩背挺得笔直。东边章淑芬家飘来炖鸡香,混着苏老婆子尖利的咒骂,在暮春的晚风里搅作一团。
章家后院支着榆木方桌,许大锤就着腌笃鲜扒拉第三碗糙米饭。油灯映得他额角伤疤发亮:"要我说,翠娥嫂子这招够绝。晌午我亲眼见着,苏老婆子掀开米缸那会儿脸都绿了——里头就半瓢陈年麸皮。"
"吃你的。"章淑芬将鸡腿夹进儿子碗里,青瓷碰着陶碗叮当响。二十岁的许二柱面色苍白如纸,裹在宽大棉袍里的身子单薄得像根芦苇,偏生眉眼透着执拗:"爹,县试..."
"想都甭想!"许大锤竹筷"啪"地拍在桌上,"上回淋场春雨就烧了三日,考场那四面透风的草棚子..."话没说完就被媳妇瞪得咽了回去。章淑芬摩挲着儿子细瘦的手腕,触到凸起的骨节时红了眼眶:"娘明儿就杀老母鸡煨参汤。"
正说着,苏家院墙那头陡然炸开声嘶吼:"苏翠娥!今儿你要不把给来财盖新房的钱掏了,老娘就吊死在这房梁上!"许蝉衣攥着搅猪食的木勺冲出来,月光下小脸气得发白:"外祖母再骂娘是破落户,我就..."
"就怎样?"苏翠娥立在灶房门口,粗陶碗里野菜糊糊冒着热气,"去把后院的夜香桶提来。"她转身时补丁摞补丁的衣摆扫过门槛,恍惚又是三十年前缩在灶台后喝涮锅水的小丫头。许家小子们捧着碗不敢作声,稀里呼噜的吞咽声里,混进章淑芬家飘来的笑语。
许二柱忽然起身,青竹似的影子投在土墙上:"爹,若连考场都不敢进,儿读这些圣贤书作甚?"夜风卷着苏老婆子"丧门星""赔钱货"的咒骂钻进窗棂,少年攥着《四书章句》的指节泛白:"许辛酉能中的,儿亦能中。"
章淑芬望着儿子单衣下凸起的肩胛骨,眼泪"啪嗒"砸在粗瓷碗沿。许大锤盯着院角新打的青砖,喉头滚动两下:"考!明儿就逮那只芦花鸡..."
突然"哐当"巨响,苏家院门被踹得乱晃。苏老婆子扯着半截麻绳扑在泥地上,发髻散作乱草:"天杀的!亲娘都要上吊了还装聋作哑..."
话音未落,许蝉衣拎着夜香桶从偏房转出来,腌了半月的粪水味儿熏得老妇人连滚带爬退了三尺。
西厢纸窗透出暖黄的光,苏翠娥就着咸菜喝下最后一口糊糊。檐下蛛网在风里轻颤,三十年前被按在夜香桶边的女童,如今静静望着窗外泼天骂阵的老妇。许家小子们蹑手蹑脚收拾碗筷时,听见娘亲极轻地叹了句:"猪圈东墙该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