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佩兰突然吹灭油灯:"仔细娘听见!"
暗夜里,药碾子里的楠木香混着灶房的糊味。东厢房传来许辛酉的梦呓:"人约...黄昏后......"墨汁在誊抄的《齐民要术》上洇开,淹没了夹在书页里的半阕歪诗。
更鼓响过三巡,苏翠娥摸着嫁衣上的金线,恍惚见着前世的顾二喜——血浸透腊月的雪地,三个拖油瓶跪在坟头烧纸钱。
……
日头毒辣辣地晒着青石板路,苏翠娥踩着露水未干的千层底往顾家赶。乔媒婆在村口老槐树下急得直转悠,鬓角桂花油混着汗珠子往下淌:"大妹子!顾家要十两雪花银!"她袖口沾着红纸屑,显见是刚给人写过庚帖。
许丙寅怀里揣着的六个红壳蛋滚到地上,蛋黄在青石板上淌成滩。苏翠娥"啪"地拍开儿子要捡蛋的手:"顾老哥这是卖闺女呢?"她声调扬得老高,惊飞了屋檐下啄食的麻雀。
顾家院里飘着旱烟味,顾老爹蹲在磨盘上磕烟锅:"许家小子,你娘改嫁的媒婆还是我表侄女牵的线......"话没说完,西厢房突然传来"哐当"声,顾二喜攥着剪子冲出来,锋刃抵在细脖子上划出血线。
"六两六!"许丙寅嗓子劈了岔,扑通跪在晒得滚烫的磨盘前,"往后我给您当亲儿子孝敬......"他膝盖隔着粗布裤都能觉出石头的烫,像极了去年庙会摸过的烙铁。
顾老爹烟锅杆子敲得磨盘当当响:"十两银能供你小弟念三年私塾!"他斜眼瞅着苏翠娥腕子上褪色的银镯,"你们许家典当两本书就够......"
话尾被顾二喜的尖嗓截断:"爹要卖我就卖个干净!"她突然把剪子往肉里送,血珠子顺着青筋突突跳,"等西庄的来抬尸首,您就拿草席裹着换钱!"日头把剪子照得雪亮,晃得人睁不开眼。
苏翠娥突然拍起巴掌:"好个烈性丫头!"她袖口甩出股艾草香,混着顾家灶房飘来的糊锅巴味,"顾老哥算盘打得响,可想过西庄那杀猪的前头两房怎么没的?"
檐下晾着的粗布衫子突然被风掀起,露出补丁摞补丁的里子。顾二喜娘缩在门框后抹泪,袖口补丁线头拖得老长——跟顾二喜鞋面上歪歪扭扭的莲花纹一个针脚。
"六两六在你们村可是独一份!"乔媒婆突然插嘴,胭脂被汗冲成道道沟壑,"初二回门拎条五花肉,不比要个死人强?"她说着掏出帕子扇风,露出腕子上新打的银镯子。
顾老爹烟锅杆子突然戳向许丙寅:"你娘改嫁能换三十两!"他唾沫星子喷在晒得发白的粗布衫上,"装什么孝子贤孙......"
"爹!"顾二喜突然尖叫,剪子往皮肉里陷进半分,"许家大哥干的混账事,跟二郎什么相干!"血珠子滚进粗布领口,洇出深褐色的花。
许丙寅突然蹿起来夺剪子,掌心被锋刃划得血肉模糊。顾二喜趁势滚进他怀里,血手印蹭在他新裁的粗布褂子上,歪歪扭扭像朵红梅。
"造孽啊......"顾二喜娘突然瘫坐在门槛上,补丁裤蹭着青石板磨出白印。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落下几根灰扑扑的绒毛。
苏翠娥突然从袖袋摸出红布包,银锭子撞得叮当响:"六两六,多一个铜板都没有。"她指尖在银锭上敲出脆响,"要现钱就画押,要等人收尸就耗着!"
日头晒得银锭子发烫,顾老爹眼珠子黏在上头转了三转。西厢房突然传来小儿啼哭,混着"咕嘟咕嘟"煮猪食的声响。顾二喜突然抓起剪子往心口扎:"我这就死给爹看!"
"使不得!"乔媒婆肥硕的身子突然灵巧地扑过去,桂花油蹭了顾二喜满脸。许丙寅趁机攥住剪子刃,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砸在磨盘上,烫出星星点点的印子。
顾老爹烟锅杆子"当啷"砸在磨盘边:"六两八!"他嗓子眼像堵着口浓痰,"初二要带条后腿肉......"话没说完被苏翠娥截断:"六两六,半斤红糖,爱要不要!"
日头偏西时,顾家院里飘着血腥气。顾老爹攥着烟杆的手直哆嗦,烟锅子磕在磨盘沿上迸出火星:"你个不孝的玩意儿!跟你那短命娘一个德行!"唾沫星子喷在顾二喜沾血的粗布衫上。
乔媒婆扭着水桶腰插到两人中间,鬓角桂花油混着汗珠子往下淌:"顾老哥!真要落个卖闺女的臭名,往后你儿子说亲可就难喽!"她袖口沾的红纸屑簌簌往下掉,是方才写庚帖蹭的。
顾二喜娘突然扑过来抱住男人的腿,补丁裤子蹭着青石板磨出白印:"当家的,二喜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我拿麻绳吊死在房梁上!"她指甲缝里还嵌着腌菜渣,哭嚎声惊飞了檐下啄食的麻雀。
许丙寅膝盖在青石板上蹭出血印子:"顾叔,往后我给您当亲儿子孝敬!"他新裁的粗布褂子前襟晕开大片血渍,活像戏台子上的状元红袍。苏翠娥冷眼瞧着,袖袋里的银锭子被捂得发烫。
"三节礼!"顾老爹烟杆子突然指向西厢房,"端午中秋年关,少个粽叶都不成!"他小儿子的嚎哭混着猪食"咕嘟"声传来,灶房飘出糊锅巴的焦味。
苏翠娥指甲掐进掌心:"成!"她掏出红布包抖开,六两六的银锭在日头下泛着冷光,"乔大姐,劳烦您做个见证。"银锭子砸在磨盘上"当啷"响,惊得老母鸡扑棱着蹿上柴火垛。
顾二喜手里的剪子"咣当"落地,脖颈血痂凝成褐色的蚯蚓。许丙寅慌忙扯下粗布腰带要裹伤,被她娘一笤帚疙瘩打开:"作死的玩意儿!新裁的衣裳......"
回程路上独轮车吱呀作响,许丙寅推车的胳膊直打颤。苏翠娥眼风扫过儿子涨红的脸:"有屁就放!"车轱辘碾过碎石子的动静突然停了。
"我......"许丙寅突然蹲在田埂上,拳头砸得土坷垃乱飞,"我不是人!前些年还琢磨用妹子换彩礼......"他新纳的千层底沾满泥,鞋帮上歪歪扭扭的并蒂莲沾了血渍。
暮色里传来货郎摇拨浪鼓的声响,混着许丙寅压抑的抽噎。前世,蝉衣寒冬浆洗的肿手,佩兰冻裂的脚后跟,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啊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