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佩兰捧着干净衫子过来："娘换身衣裳松快松快。"又转头瞪妹妹："还不快去温书？明日先生要考《千字文》呢。"见妹妹撅着嘴不动，索性推着她往外走："仔细误了功课，娘白花那束脩钱！"
待屋里清净下来，苏翠娥望着窗纸上摇曳的灯影出神。外间传来章淑芬刷锅的声响，混着夜风里忽远忽近的更梆声。她摩挲着被角细密的针脚——这被面还是去年淑芬熬夜给絮的，说老棉花暖和。
晨光熹微时，苏翠娥才知晓章淑芬竟在灶房守了一宿。矮榻上散落着揉皱的账本，半碗冷粥搁在灶台边，案板上整整齐齐码着今早要用的葱姜。她望着义妹蜷在条凳上打盹的背影，喉头忽地发哽。这世上哪有什么外人？患难时守在跟前的，才是血亲。
"娘快躺回去！"苏佩兰端着药碗进来，见母亲要下地急得直跺脚。苏蝉衣扒着门框探头："我给娘熬了红糖水！"被姐姐瞪了一眼，又缩着脖子溜去堂屋温书。小丫头摊开《女诫》却总忍不住往内间张望，书页上渐渐洇开两滴圆圆的泪痕。
……
日头爬过竹梢头，顾二喜挎着竹篮跨进门槛时，檐角铜铃正叮当响。两只芦花鸡在篮子里扑腾，陶罐里滚着的鸡汤溅出几滴油星子。
"娘！"她将竹篮往青石地上一搁，麻利地解开缠在手腕上的麻绳，"昨儿听说您伤着，急得我一宿没合眼。这不，寅时三刻就摸黑炖上老母鸡了。"
章淑芬掀帘子出来，正瞧见二喜从脖颈上取下个布包袱。里头裹着的咸鸭蛋个个油亮，青壳上还沾着灶灰。
"你这丫头，当自己是骡马驮货呢？"苏翠娥倚在藤椅上笑骂，眼角皱纹里却汪着水光。三丫头佩兰忙接过陶罐，鸡汤香气立刻钻满整个堂屋。
顾二喜抄起葫芦瓢舀汤，粗瓷碗沿磕得叮当响："娘尝尝咸淡。丙寅在家照看三弟，您甭操心——那混账要是再闹绝食，我让当家的把他捆在磨盘上！"
正说着，外头铜锣"咣当"一声炸响。章淑芬踮脚张望，见衙役举着"肃静"牌开路，乌压压人群簇拥着顶青呢小轿往这边涌。
"苏家食肆的东家可在？"师爷扯着嗓子喊，"县尊大人亲临道谢！"
街坊们呼啦围上来，卖炊饼的王婆子挤在最前头："翠娥妹子，你几时攀上县太爷啦？"话音未落，轿帘一掀，邓县令扶着个戴帷帽的姑娘迈出来。
"娘！"佩兰手一抖，鸡汤洒在裙裾上。苏翠娥慌忙要跪，却被邓夫人一把扶住。
"使不得！"县太爷撩起官袍下摆，"本官今日不是父母官，就是个谢恩的爹。"说着竟要作揖，惊得苏翠娥往后踉跄，撞翻了条凳上晾着的腌菜坛子。
顾二喜眼疾手快扶住婆婆，嗓门亮得能震下房梁灰："青天大老爷，我娘乡下人经不得吓！您要实在过意不去，不如！不如赏我们块匾额？"
满街哄笑中，师爷捧着红绸盖着的木匣上前。揭开竟是算盘一柄，珠子上还刻着"仁心义商"四个小字。邓小姐摘了帷帽，露出额角结痂的伤口，非要认佩兰做干姐姐。
邓夫人一把攥住苏翠娥的胳膊，捏得她青布衫子起了皱："苏娘子快坐下！这脑门还裹着纱布呢。"说着自己倒先踉跄了下，髻上的鎏金簪子碰在八仙桌沿，叮当脆响。
外头看热闹的挤满了半条街。六个壮汉抬进来三担谢礼：青缎红罗堆得像小山，油纸包着的五花肉往下滴油，雪糖在竹篾箩里白得晃眼。最招眼的是六盒描金漆匣，上头印着"福寿斋"三个大字——县城最贵的糕点铺子。
苏翠娥往后缩了缩脚，粗布鞋底蹭着青砖地："使不得！小姐昨日给的药钱都够买头牛了！"
"我这条命就值几包药？"邓凌歪着脑袋笑，腕上缠的纱布还渗着血。昨儿她偷跑出去看庙会，被惊马掀翻时，是这卖豆腐的妇人扑上来当了肉垫。
章淑芬正给看热闹的撒瓜子，闻言差点摔了笸箩。乖乖，县太爷家的小姐说话比村头二丫还直愣！
邓夫人捏着帕子的手直哆嗦："我这把年纪才得个丫头！"话没说完就被丈夫拽了拽袖子。邓县令捋着山羊须清嗓子："苏娘子在此营生可还顺遂？若有泼皮滋事！"
"托大人的福，街坊们都厚道。"苏翠娥指甲掐进掌心的茧子。前些日子王癞子来赊豆腐，被她一瓢滚豆浆浇得蹦了三尺高。
外头突然炸开声驴叫。师爷踮脚往外瞅，正瞧见个后生往驴车上搬豆腐筐，粗布短打裹着精瘦腰身。他眼珠子一转："大人，晌午不如尝尝苏娘子的手艺？"
灶房里热气蒸得人脸发烫。章淑芬剁着嫩豆腐，偷眼看堂屋——邓县令正说到"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唾沫星子溅到酱肘子上。邓夫人托腮听得入迷，活像十七八岁的小媳妇。
"要我说，女人家过得好不好全在脸上写着。"苏翠娥往鱼汤里撒了把葱花。昨儿救人的场景又浮上来：小姐被压在车辕下，金线绣的裙角沾满泥，可那双眼亮得像淬了星子。
邓凌扒着门框探头："苏大娘，我要学做豆腐！"她发梢还粘着稻草，是刚才钻鸡窝看老母鸡下蛋蹭的。
"使不得！"苏翠娥差点摔了汤勺。灶王爷画像被热气熏得卷了边，香炉里插着三根细香——今早刚求的平安签还压在下面。
章淑芬往围裙上擦着手笑："我们这粗活哪配！"
"我爹说女子也该学本事！"邓凌抄起葫芦瓢舀豆子，哗啦泼了自己满鞋面。外头驴子又扯着嗓子嚎，惊飞了梁上偷食的麻雀。
邓夫人红着脸拽丈夫衣角："老爷，该用饭了。"她髻边的金步摇晃得厉害，昨儿哭晕过去时摔歪的珍珠还没修好。
八仙桌上摆开六碗八碟：嫩豆腐炖得颤巍巍，淋了辣油的凉拌腐竹，金黄油煎的豆腐丸子。最当中是砂锅鱼头汤，奶白的汤面上浮着碧绿葱花。
邓县令举着筷子半晌没落下。衙门口"明镜高悬"的匾额突然在眼前晃——上月查账，这妇人每月往县学送三十斤豆腐，分文不取。
"苏娘子可知本县新颁的《劝善令》？"他突然撂下青花碗，"凡义行善举者，可免半年赋税。"
章淑芬手里的醋壶差点砸了脚。苏翠娥盯着汤碗里晃动的倒影：去年冬天给孤寡老人送豆腐，被婆家骂了整整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