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爬上院墙头,檐下挂着的红辣椒串被风吹得直晃悠。顾二喜蹲在灶台后头添柴火,耳朵却竖得老高——堂屋里县太爷家那串金铃铛似的笑声,隔着三道门帘都能听得真真儿的。
"娘您听听!"她往锅底塞了把干稻草,"人家千金小姐的镯子,比咱家腌菜的粗陶坛子还沉。"铁锅里炖着的腊肉"咕嘟"冒了个泡,油星子溅在青砖地上。
章淑芬正揉着面疙瘩,闻言笑道:"你当谁都跟你似的,嫁妆箱子就两床棉被?人家邓小姐拔根头发丝,够咱们吃半年白面馍。"
堂屋里,苏佩兰捏着金镯子的手直发颤。那镯子内侧錾着缠枝莲纹,掂在掌心沉甸甸压得慌。邓凌却跟只欢快的雀儿似的,扯着她袖口直晃:"妹妹快戴上呀!等蝉衣妹妹下学回来,我还有对翡翠耳坠......"
"使不得!"苏翠娥慌忙拦着,"这金贵物件,她们乡下丫头戴出去要招贼的。"她余光瞥见邓夫人腕上水头极好的玉镯,心里直打鼓。这些官家夫人怕是不知道,村头王铁匠家闺女就因戴了根银簪子,夜里被贼人摸进院子。
邓夫人抿嘴一笑,从荷包里掏出对素银丁香坠:"原是我考虑不周。这对小玩意是凌儿幼时戴的,给妹妹们戴着玩罢。"说着亲手给佩兰戴上,冰凉的银坠子贴着耳垂,激得小姑娘打了个哆嗦。
"三日后赏菊宴,妹妹定要穿那件鹅黄衫子。"邓凌掰着手指头算,"我让绣娘连夜改两身新衣裳......"
"凌儿。"邓县令咳嗽一声,"莫要吓着你妹妹。"转头对苏翠娥道:"苏娘子莫怪,这丫头被内人惯坏了。往后休沐日让她们姐妹一处玩耍,马车辰时来申时回,断不会误了功课。"
苏翠娥还没应声,外头忽然"哗啦"一声响。顾二喜拎着泔水桶撞进来,满脸堆笑:"县太爷夫人留下用饭呗!刚炖的腊肉焖饭,配上新腌的酸黄瓜......"
话没说完就被章淑芬拽着后襟拖出去。邓夫人用帕子掩着嘴笑:"早听说苏娘子手艺了得,今日定要叨扰了。"
灶房里,顾二喜扒着门缝偷看。见县太爷竟真夹了块咸菜疙瘩往嘴里送,惊得直咂舌:"娘哎,当官的也吃这玩意?"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章淑芬:"你说,咱家往后算不算攀上高枝了?"
堂屋里,邓凌正舀了勺梅干菜蒸肉往佩兰碗里堆。苏翠娥望着两个小姑娘挨在一处的脑袋,恍惚又瞧见前世洞房里盖着红盖头的邓小姐。那时她跪在喜堂外,听着里头摔杯盏的动静,怎么也想不明白,好好一个官家千金怎就吊死在许家房梁上。
"苏姐姐?"邓夫人连唤三声才把人叫回神,"方才说让佩兰她们每月初五、二十休沐,您看可好?"
苏翠娥攥着筷子的手一紧。前世许辛酉就是在三月二十那日,哄着邓小姐去后山赏什么劳什子野花。她突然起身,冲着邓县令深深一福:"民妇斗胆,求大人给个恩典。"
满桌人都愣住了。邓县令搁下茶盏:"苏娘子但说无妨。"
"往后休沐日,能否让凌姑娘来我们这小院玩耍?"苏翠娥嗓子发紧,"民妇虽粗鄙,做点新鲜吃食倒是拿手。再说......再说村野之地,总比城里自在些。"
邓凌眼睛霎时亮了,拽着父亲衣袖直晃。邓县令捻须沉吟:"这......"
"老爷!"邓夫人忽然插话,"妾身瞧着这院子敞亮,后头还有片竹林。不如咱们出钱搭个凉亭,休沐时让姑娘们在此读书习字,岂不风雅?"
檐下麻雀叽喳飞过,顾二喜手里的锅铲"当啷"掉进腌菜缸。章淑芬掐着指头算搭凉亭要多少青砖,忽然听见佩兰细声细气地问:"凌姐姐,菊花糕是用真菊花做的么?"
邓凌拍着手笑:"把菊花瓣裹上面糊炸得酥脆,撒上霜糖......"话音未落,外头传来马蹄声。小厮隔着门帘喊:"小姐!老夫人从扬州捎来的蟹黄汤包到了!"
日头西斜时,官家马车载着满车腊肉香渐行渐远。顾二喜蹲在门槛上数礼单,忽然"哎呀"一声:"娘!县太爷送的年猪还在衙门口没牵回来!"
灶房里飘出油香,章淑芬端着木托盘出来:"刚出锅的醋溜白菜!"青花瓷盘边沿还沾着片葱花,热腾腾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苏翠娥捏着衣角站在桌边,看邓夫人夹了块豆腐。竹筷尖沾着红油,滴在绣着缠枝莲的桌布上,洇出个铜钱大的油印子。
"苏姐姐快坐!"邓凌拽着她往条凳上按,"在我们家吃饭,连丫鬟都上桌的。"她发髻上的珍珠流苏扫过苏翠娥手背,凉丝丝的。
顾二喜蹲在灶膛前添柴火,耳朵支棱着听堂屋动静。火光照得她脸蛋通红,忽然听见婆婆说"县学里新来的女先生",手里的火钳掉在地上。
这顿饭吃到日头西斜。邓县令临走时捋着山羊须:"苏娘子那两个丫头,明早就让她们到后衙找凌儿。"门槛外挤着看热闹的街坊,王婶子挎着菜篮子直咂嘴:"了不得,豆腐西施攀上县太爷了!"
章淑芬收拾碗筷时哼着小调,豁了口的粗瓷碗摞得老高。苏翠娥扶着门框望天边晚霞,突然说:"二喜,你明日就回村吧。"
"娘!"顾二喜手里的抹布掉进泔水桶,"大妹上学堂要人接送,淑芬姨一个人忙不过来......"她绞着围裙上的补丁,指甲缝里还沾着豆渣。
院角的老母鸡扑棱着翅膀上架。苏翠娥弯腰捡起根柴火棍:"我这伤不碍事,倒是你....."话没说完就被儿媳妇搀住胳膊:"我让丙寅在村口搭了牛车棚,爹现在帮人看车,不赌了。"
最后一缕霞光消失时,顾二喜蹲在井台边洗衣裳。木盆里泡着婆婆染血的粗布衫子,搓衣板磨得她掌心发红。月光照见手腕上戴了三年的银镯子——这是成亲时婆婆给的,说是祖上传给长媳的。
"二喜啊......"苏翠娥端着油灯出来,"娘有句话憋了整宿。"灯花爆开的瞬间,顾二喜瞧见婆婆眼里闪着水光。
井水晃着碎银似的月光。顾二喜突然攥紧湿衣裳:"娘,我想晚两年再要娃。"话出口才觉唐突,慌忙补了句:"不是嫌丙寅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