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我说对不住。"苏翠娥把油灯搁在石磨上,"你堂姐的事,赶集时听王婶子说过。"她粗糙的手掌覆住儿媳妇冰凉的手指,"丙寅要是敢催,娘拿擀面杖敲他。"
夜风吹得油灯火苗直跳。顾二喜鼻子一酸,眼泪砸在手背上:"那年堂姐难产,稳婆说要拿牛车碾肚子......"话哽在喉咙里,化作压抑的抽泣。
苏翠娥摸出块靛蓝帕子:"赶明儿让丙寅去药铺,问问有没有鱼鳔做的......"话没说完,儿媳妇"噗嗤"笑出声:"娘!哪能让爷们买这个!"
笑声惊飞了梁上燕子。章淑芬扒着窗棂偷看,见婆媳俩头碰头说悄悄话,转身往炕柜里摸出半匹红布——这是留着给二喜裁新衣裳的。
更深露重时,顾二喜端着洗脚水进屋。苏翠娥缩着脚不让碰:"使不得!哪能让儿媳妇......"
"娘就当疼疼我。"顾二喜蹲下身,皂角香混着井水汽漫上来。木盆边缘刻着道裂纹——去年腊月丙寅喝醉摔的,当时婆婆拦着没让打他。
苏翠娥望着儿媳妇发顶的旋儿,突然说:"丙寅要是犯浑,你尽管来找娘。"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照见窗外黑影一晃——许丙寅蹲在墙根底下抹眼泪。
鸡叫头遍时,顾二喜摸黑起来磨豆子。石磨"咕噜噜"转着,掺了昨夜的月光。苏翠娥靠在床头数磨盘声,忽然想起那年抱着丙寅逃荒,背篓里的婴孩哭得比磨盘声还响。
日头刚偏西,章淑芬望着空荡荡的后厨直拍大腿。原本估摸着要卖到掌灯时分,谁承想县太爷晌午来吃顿饭的工夫,下午便涌进来好些客人,个个都要点县太爷吃过的菜式。眼下日头还没落山,连菜帮子都卖了个精光。
"大妹子快瞧!"章淑芬举着油乎乎的竹勺直笑,"方才老孙头家的媳妇儿没买着卤味,硬要讨些卤汤回去拌饭。我说这汤水哪能收银子,干脆送了她半瓢。"
苏翠娥倚在藤椅上纳鞋底,闻言抿嘴直笑。她这两日被章淑芬按在屋里养伤,这会儿见外头这般热闹,心里跟猫抓似的:"可不敢再送了,明儿咱们多备些料。我瞧着得往东市老张家再订半扇猪,后院那口大铁锅也该使上了。"
正说着,顾二喜端着木盆从灶房钻出来,袖口挽得老高:"淑芬姨,您让我去菜场跑腿吧!我娘在县城开铺子这些年,最知道怎么挑新鲜菜。"这小媳妇儿是苏翠娥儿媳,这两日特意从邻村赶来帮忙,手脚比风车转得还快。
"你且歇会儿。"章淑芬往她手里塞了块芝麻饼,"待会儿让佩兰她们陪我去采买。蝉丫头说要给县太爷家小姐备礼,这会子正在屋里绣兔子呢。"
说起县太爷,苏翠娥脸上泛了红。前日那匹惊马差点要了她半条命,幸得屠管家相救。正想着,门外忽然传来铜铃响——说曹操曹操就到。
"屠大人来了!"章淑芬忙用围裙擦了擦手,将人往院里迎,"您快里边坐,今儿实在没处落脚了。"
屠管家今日换了身藏青长衫,手里攥着个红绸布包,耳根子红得能滴血:"苏娘子伤势可好些了?那纵马的混账已打了板子关进大牢,这是...这是..."话没说完,绸布包已塞到苏翠娥手里。
这边厢,前头铺子早乱成了一锅粥。天还没大亮,门外就排起长龙。章淑芬扒着门缝瞧见乌泱泱的人头,腿肚子直打颤:"二喜快把门闩顶上!别是山匪来劫道吧?"
"姨莫慌!"顾二喜踮脚张望,"您看那王掌柜捧着陶罐,李婆婆提着食盒,都是来买吃食的!"
卯时三刻,八张榆木桌眨眼间坐得满满当当。章淑芬扯着嗓子喊:"各位乡亲对不住!咱这小店实在腾挪不开,买卤味的劳烦往西墙根排队!"话音未落,后厨传来"哐当"一声——苏翠娥举着锅铲要帮忙,被章淑芬叉着腰堵在门口:"我的亲姐姐哎,您就安安生生当个活招牌成不成?"
日头爬过房梁时,苏佩兰姊妹俩猫在里屋做针线。檀木匣子里躺着对金镯子,是前日县太爷夫人赏的。蝉衣捏着绣花针在绸布上戳出个兔耳朵:"姐,你说凌姐姐会喜欢这布偶不?我昨儿特意跟货郎换了湖州丝线,眼珠子用米珠缀上可好?"
"要我说还是含香珠妥当。"佩兰将晒干的茉莉花碾成细末,"前儿屠叔送来的檀木珠子正合用,拿丝线缠了挂在帐子里,夜里睡觉都是香的。"
正说着,前头突然炸开声惊呼。章淑芬举着油勺冲进来,脑门上还沾着片桂叶:"了不得了!东街绸缎庄周掌柜要订二十斤卤牛肉,说是给老太爷做寿!"
这日晌午,后院里三口铁锅齐开火。苏翠娥到底没坐住,支着伤腿坐在矮凳上择菜。章淑芬颠着大勺跟二喜说体己话:"你娘真是个福星,自打跟她结拜,我这日子跟芝麻开花似的。"
二喜往灶膛添了把柴,火光映得脸颊红扑扑:"我娘常说,当年逃荒要没遇见您,我们兄妹早饿死在路上了。"
说话间,前头传来脆生生的童谣。几个顽童趴在墙头学舌:"苏家卤香飘十里,县太爷吃了直竖指!"蝉衣抓了把花生要掷,被佩兰笑着拦住:"由他们唱去,明儿全城都要传遍了。"
暮色四合时,屠管家又来了。这回拎着个青花瓷罐,说是秦师爷给的跌打药。章淑芬瞅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故意扯着嗓子喊:"翠娥姐,屠大人找你说马料钱的事儿!"
苏翠娥慌得差点打翻针线笸箩,那支金簪在发间晃出细碎金光。屠管家盯着鞋尖嗫嚅:"上回给的...戴着可合适?"话没说完,外头突然吵嚷起来——原是县衙来人说夫人要订席面,这下连章淑芬都红了脸:"了不得,咱们这是要成御厨了!"
池塘边炸开一团泥浆,屠管家揪着秦盛衣领往水里按:"老子才不去那烟花地!要买人不如买你!"他红着眼眶吼得唾沫星子乱飞,"你懂个屁!老子就图个知冷知热的人,回家有口热饭,被窝里有个焐脚的......"
叶锦策倚着老槐树嗑瓜子,忽觉耳根发烫。屠管家沙哑的嗓音搅得他心头起皱,竟莫名瞧见自己踏着暮色回府,廊下立着个系围裙的身影,捧着温好的黄酒说"国公爷辛苦"。这念头惊得他手一抖,瓜子仁掉进衣襟里——怎么平白想起苏家娘子那张温婉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