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影！"叶锦策掸着前襟起身，"去库里取两株老山参，再拿罐三七粉给苏家送去。"
这边苏翠娥正对着药材发怔。国公府送来的锦盒里躺着支百年人参，须子都用红绳扎得齐整。她摸着烫金帖子叹气："原该当面谢过屠大人......"
章淑芬在灶台前剁着猪骨接话："要我说，屠大人这半月没露面，怕是臊着了。姐你瞧这腊肉——"她拎起梁上挂着的腌肉晃了晃，"昨儿天没亮就搁在门环上，准是那闷葫芦干的。"
日子在卤香里淌得飞快。这日鸡叫三遍时，章淑芬数着黄历惊叫："还有三十来天就过年了！今年咱们......"
"坏了！"苏翠娥突然打翻针线筐，鞋都顾不上穿就往门外跑。前世这个腊月，地龙翻身掀了半个府城，集安县虽不算重灾区，却也塌了百来间屋子。
日头毒辣辣晒着村口池塘。苏翠娥趴在水边数气泡，冷汗顺着鼻尖往下滴——本该冰凉的井水冒着热气，芦苇丛里野鸭扑棱棱乱飞，连树杈上的麻雀都炸了窝。
"劳烦通报邓夫人！"她提着裙摆冲进县衙后门，发髻散了一半，"要出大事了！"
正厅里，邓夫人捏着帕子听她说完，茶盏在案几上磕出脆响："苏姐姐这话......"
"夫人请看！"苏翠娥从袖中掏出布包，抖落出几根芦杆，"今晨塘边芦苇突然蹿高三尺，井水能烫熟鸡蛋。我家黄狗这两夜叫得渗人，方才来时见街市老鼠成群往南窜......"
邓县令进来时，正撞见自家夫人攥着苏家娘子发抖。听完原委，他盯着青砖缝沉吟："本官少时随父亲在蜀中任上，倒是见过震前井水翻花......"
"老爷！"师爷捧着县志闯进来，"查到了！永昌三年冬月廿三，集安县地动，震前确有群犬夜吠、池鱼跃岸之兆！"
日影西斜时，县衙飞出八匹快马。铜锣声惊飞满城寒鸦，衙役们扯着嗓子沿街喊："各家各户速备干粮！地龙要翻身喽——"
苏翠娥瘫坐在官帽椅上，这才觉出脚底板生疼。低头一看，绣鞋早磨破了洞，露出渗血的脚趾。邓夫人红着眼眶给她裹伤："好姐姐，你这双脚踏救的是千万条性命啊。"
暮色降临时，章淑芬举着灯笼寻到县衙。见苏翠娥裹着锦被喝姜汤，扑上来就捶："死鬼！跑断腿也追不上你！二柱子考上廪生要摆酒，全等你回去掌勺呢！"
"摆酒？"苏翠娥苦笑着望天，"怕是要摆到打谷场了。快回去把腌菜坛子都搬到空地，被褥衣裳捆结实些......"
三更梆子响，屠管家蹲在苏家院墙根下。怀里揣着新打的银镯子，听见屋里传来收拾细软的动静，犹豫半晌还是翻墙进去："要帮忙搬粮缸不？"
灶台上的豆汁还在咕嘟冒泡，苏翠娥攥着抹布的手直打颤。屠管家杵在豆腐坊门口，玄色短打沾着草屑，掌心托着的金簪在日头下晃得人眼花。
"我...我前头那个婆娘是痨病没的。"他鞋尖碾着门槛下的蚂蚁，"你要嫌我糙，往后我学着念书......"话没说完，后院晾的豆腐布"哗啦"掉下来，惊飞了竹竿上打盹的麻雀。
苏翠娥往后缩了缩，粗布围裙擦过案板上的豆渣："屠大人帮衬我们娘仨这么多，民妇感激不尽......"
"叫我老屠！"屠管家突然拔高嗓门，惊得笼子里的芦花鸡扑棱翅膀。他古铜色的脸涨得紫红，"我有三进宅子两间铺面，年俸八十两雪花银！"说着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房契银票撒了满地。
章淑芬扒着门缝偷看，差点被挤进来的秦盛撞个趔趄。院里晒的黄豆"噼里啪啦"滚到水沟里，苏翠娥慌得去捡，发髻上的木簪勾住了屠管家的箭袖。
"使不得！"她扯回头发时，耳根红得像染了凤仙花汁，"民妇命硬克夫，配不上......"
"老子刀口舔血的人怕这个？"屠管家一脚踩住滚到脚边的银锭，"你要不放心，明儿我就去衙门过户！"他袖口的虎头纹绣沾了豆汁，狰狞的獠牙糊成团。
叶锦策的嗤笑从墙头飘下来时，屠管家正弯腰拾掇散落的银票。秦盛蹲在枣树上啃青枣："老屠你求亲不带媒婆，活该被拒！"枣核"啪"地砸在屠管家后脑勺。
苏翠娥逃进里屋拴上门闩，后背抵着门板直喘气。窗台上晒的干辣椒红得刺眼，就像那年许金水掀盖头时，喜烛映出的血色。
当夜护城河漂着三十八坛空酒瓮。屠管家抱着桥墩嚎："老子明天就考秀才！"酒气熏得鱼群翻着肚皮浮上水面。秦盛提着裤腰带踹他："醒醒！你他娘《三字经》都背不全！"
叶锦策披着月色过来，蟒纹靴尖踢翻个酒坛："出息。"坛底黏着片金箔纸，是白日里苏翠娥包豆腐用的。
"爷您不也单着！"屠管家突然扑腾起来，"国公夫人都走十年......"话没说完就被秦盛按进河里。水花溅湿了叶锦策的织金外袍，惊起芦苇丛里一对野鸳鸯。
二更梆子响时，豆腐坊后窗闪过黑影。屠管家湿漉漉地扒着窗棂，怀里揣着本皱巴巴的《千字文》。月光漏进苏翠娥屋里，照见炕头针线筐里躺着半只虎头鞋——那是她给未来孙儿备的。
……
日头正毒时，邓县令带着三班衙役直奔城东老井。木轱辘"吱呀"转了三圈，麻绳上坠着的水桶刚拎上来，围观人群就炸了锅——井水翻着白沫子，竟漫过桶沿半指高。
"大人您瞧！"师爷举着黄历直抖，"永昌三年地动前五日，县志记载'井泉上涌，如釜中沸'！"
邓县令攥着井绳的手暴起青筋，转头见苏翠娥跪在青石板上，鬓角汗湿了一片："苏娘子且细说那梦境。"
"那夜先是狗吠如哭，接着地动山摇......"苏翠娥将前世惨状细细道来，说到东街王寡妇为护幼子被房梁砸中时，喉咙哽得说不出话。
"来人！备马！"邓县令突然解了官帽掷给随从，"本官要亲往府城。苏娘子且宽心，纵使拼了这顶乌纱，也要保百姓周全。"
回程路上，章淑芬见苏翠娥盯着车帘发呆，伸手往她眼前晃："姐，你说咱们要不要在院里搭个草棚？"
话音未落，马车猛地刹住。苏翠娥撩帘望去，屠管家正扛着两袋黍米往院里搬，官靴上沾满泥点子。见她回来，汉子挠着头嘿嘿笑："听说要地动，我找兄弟们凑了些存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