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三更,苏翠娥攥着被角辗转反侧。窗棂外忽有马蹄声急响,她赤着脚冲到院门,正撞见叶锦策翻身下马。玄色大氅裹着寒气,肩头落满霜花。
"民妇冒昧......"话未说完,眼前金星乱迸。
叶锦策箭步上前托住人,触手只觉臂弯轻得像片柳叶:"裘老!快把参汤端来!"
暖阁里炭盆哔剥作响。老太医捻着银针叹气:"忧思过甚,气血两亏。这妇人怕是有月余没睡过整觉了。"
"她方才说地动在何时?"叶锦策盯着榻上苍白的脸。
"明夜子时。"飞影捧着舆图近前,"按苏娘子所述,震中当在耀江县白石岗。属下已命人在那处搭了二十顶帐篷......"
暮色四合时,章淑芬抱着棉被撞开院门:"姐!各村都动起来了!我娘家拆了半间瓦房,村长领着人在晒谷场支了草棚!"她忽然顿住——灶台上煨着鸡汤,苏翠娥却歪在柴堆旁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没纳完的鞋底。
戌时初刻,城隍庙钟声大作。百姓们扶老携幼往空地涌,衙役们举着火把维持秩序。苏翠娥站在粥棚前舀粥,忽见人群里闪过许金水的脸。她手一抖,热粥泼在裙摆上。
"翠娥姐看!"章淑芬突然指着东南方惊呼。但见天际泛起诡异红光,地底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来了!"叶锦策纵马掠过长街,"所有人卧倒!"
刹那间地动山摇。苏翠娥被章淑芬扑倒在地,耳畔尽是瓦片碎裂声。等轰鸣渐歇,她抬头望见屠管家用脊背抵着倾倒的粮车,怀中小童吓得忘了哭。
"快看井!"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众人望去,方才还翻涌的井水竟退了半丈,水面浮着层细密泡沫,像极了老天爷叹息时吐的唾沫星子。
……
裘神医推开雕花木门的瞬间,药箱"咚"地磕在门槛上。烛火摇曳间,他瞧见紫檀榻上躺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晋国公玄色蟒袍的袖角正压在她苍白的腕间。
"这...这位是?"秦盛舌头打了结,猛然想起屠管家醉酒时念叨的"苏娘子"。窗边铜鹤灯忽然爆了个灯花,映得国公爷耳尖泛红。
"聒噪。"叶锦策甩开帘幔起身,腰间玉珏撞在剑鞘上铮然作响,"给她看诊。"
秦盛倒退着往外挪,后腰撞上多宝阁才惊醒。廊下夜风卷着药香扑来,正撞见屠管家提着灯笼疾步而来:"爷的参汤..."
"别进去!"秦盛横臂拦住,掌心全是冷汗,"苏娘子在里面。"
灯笼"哐当"坠地。屠管家盯着窗纸上交叠的人影,喉结滚动两下:"是爷传她来的?"
"自己闯进来的。"秦盛扯住他衣袖,"脸色白得跟纸似的,怕是..."话没说完被反拧住手腕,屠管家眼底泛着血丝:"她怎么了?"
屋内突然传来茶盏碎裂声。裘神医翘着胡子嚷嚷:"思虑过甚!夜夜惊梦!再这么熬下去..."他突然噤声,叶锦策的剑尖正点在他喉结。
门外两人倏地分开。屠管家抹了把脸,月光照见他袖口磨破的补丁——正是上元节替苏翠娥挡醉汉时扯破的。秦盛盯着他腰间晃动的香囊,那拙劣的绣工分明出自农妇之手。
"用最好的药。"叶锦策收剑入鞘,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榻边三个干硬的炊饼。那是三年前雪夜逃亡时,苏翠娥塞给他的最后口粮。
裘神医掏出金针包嗤笑:"三张饼子值得你记挂至今?"他忽然俯身嗅了嗅,"这娘子身上怎有曼陀罗的味道?"
叶锦策猛然攥紧剑柄。去年围猎遇刺时,那支毒箭就淬着曼陀罗汁。窗缝漏进的夜风掀起苏翠娥的袖口,腕间赫然有道陈年烫疤。
"诊你的脉!"剑鞘重重磕在案几上,震得药箱里的瓷瓶叮当乱响。裘神医捻着金针挑眉:"急什么?莫不是..."
"她救过我的命。"叶锦策打断话头,扯过锦被将人裹严实。裘神医突然瞥见他颈后未愈的抓痕,那是前夜刺客留下的。
门外忽然传来闷响。屠管家一拳砸在廊柱上,指节渗出血珠:"我去请城南张大夫..."
"裘老在里面!"秦盛死死抱住他,"你这模样进去,让苏娘子如何自处?"
屋内烛火爆开第三朵灯花。裘神医蘸着朱砂写药方,忽然轻笑:"曼陀罗致幻,长期接触者必生梦魇。"他故意将药方抖得哗啦响,"这娘子怕是被人当枪使了。"
叶锦策猛然掀开苏翠娥的袖袋,半朵干枯的曼陀罗飘落在地。记忆突然清晰——三年前那个雪夜,她灶台上炖着的正是曼陀罗汤。
"咳咳..."榻上人突然呛咳,枯瘦的手指抓住他衣袖。叶锦策俯身时,听见她梦呓般呢喃:"阿策...快逃..."
窗外惊雷乍起。屠管家冲进来时,正见国公爷握着那妇人的手。多宝阁上供着的玄铁剑突然出鞘三寸,那是先帝御赐的见君不跪剑。
"爷!"屠管家扑通跪地,"苏娘子丈夫嗜赌成性,上月刚把她典给赌坊..."他额角青筋暴起,"属下愿出五百两..."
叶锦策突然将药方拍在案上:"裘老,再加三钱安神香。"他转身盯着屠管家,"明早带人去平了城南赌坊。"
裘神医药箱"啪"地合拢:"曼陀罗汁液昂贵,可不是赌坊用得起的。"他故意将药箱往屠管家跟前一递,"劳驾帮我捡个火折子?"
屠管家弯腰时,后颈赫然有道陈年箭伤。裘神医眯起眼——三年前雪夜追杀国公爷的刺客首领,正是被一箭穿喉。
雨打芭蕉声渐密。叶锦策望着苏翠娥腕间的烫疤,忽然想起那夜灶台翻倒的热汤。她扑过来时,曼陀罗的香气混着血腥味,竟让他昏睡了整三日。
……
苏翠娥昏昏沉沉间总觉耳畔有只苍蝇在打转,嗡嗡声搅得她心烦意乱,下意识抬手就要拍。这一巴掌结结实实甩在裘神医面门上,脆响惊得满屋人倒抽凉气。待她看清自己竟打了人,惊得直往床角缩。
"罪过罪过!"她慌得舌头打结,"真当是恼人的飞虫......您要打要骂我都认!"手指揪着被面直发颤,这才看清周遭雕花床柱与国公爷铁青的脸,昏迷前的记忆潮水般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