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神医揉着发红的脸颊,从牙缝里挤出话:"躺着!诊脉!"余光瞥见国公爷按在剑柄上的手,生生把后半句骂词咽了回去。这妇人说不准往后就是国公府的人,权当被驴踢了罢。
"真不用瞧了,就是缺觉......"苏翠娥话音未落,就被老大夫瞪得噤声。裘神医从药箱翻出脉枕重重一摔:"要不要紧轮得到你说?国公爷,这病根是思虑过重引发的心悸,再这么熬下去——"
"您直说还剩多少时日?"苏翠娥突然打断,指尖掐进掌心才憋住泪。这些日子胸口总像压着磨盘,眼前时不时发黑,连给女儿们梳头的手都抖得握不住木梳。
裘神医"啪"地合上药箱:"阎王殿又不缺你这只孤魂野鬼,急着赶什么黄泉路!"甩袖要走,门板却撞上偷听的屠管家。老大夫正愁没处撒火,指着两人鼻子骂:"当门神还是做贼?骨头痒就找铁匠打副镣铐!"
屠管家臊得满脸通红,仍壮着胆问:"苏娘子可有大碍?"
"关你屁事!"裘神医毒舌功力全开,"前日捧着野花求亲被拒,今日又来当痴情种?"这话臊得屠管家缩成鹌鹑,却也从话里听出无性命之忧,忙不迭退到廊下。
屋里忽地静下来,苏翠娥盯着被面上缠枝莲纹,听着自己擂鼓似的心跳。国公爷玄色衣摆映入眼帘时,她终于哽咽出声:"若真没几日活头......求您让我回乡安顿好三个丫头......"
"胡扯!"国公爷剑穗上的玉坠子晃得她眼花,"裘老头说你这病是累出来的,喝三个月汤药就好。"见她仍不信,又补了句:"他祖上三代给宫里瞧病,先帝中风都能救回来。"
苏翠娥怔怔望着帐顶,这几月的光景走马灯似的转。被许金水那杀千刀的打得头破血流那夜,她抱着高烧的小女儿翻山越岭;在绣庄熬夜赶工晕倒,醒来发现大女儿正拿凉水给她擦身;二丫头为省口粮,偷偷把馍馍藏在枕头下发了霉......
"要喝三个月?"她突然抓住重点,"那得多少银钱?"
国公爷气得发笑:"把你那点家底收好了!"见她还要争辩,直接撂话:"要么乖乖喝药,要么我现在派人接你闺女进城。"
苏翠娥顿时蔫了,她最怕欠人情。正琢磨着怎么还债,忽听外头吵嚷起来。裘神医举着药罐冲进屋:"趁热喝!里头加了黄连!"老大夫笑得阴恻恻,"省得某些人有力气打人。"
苦汁子入喉呛得她直咳,国公爷递来的蜜饯却停在半空——屠管家在窗外探出半个脑袋:"苏娘子,我晒了甘草在厨房......"话没说完就被裘神医拽着耳朵拖走:"显着你了?药罐子还没刷!"
苏翠娥望着晃动的竹帘发愣,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国公爷突然开口:"许金水的休书,我让师爷重拟了。"见她猛地抬头,又补了句:"按了官印的,他再敢纠缠就是流放的重罪。"
汤药的热气熏得眼睛发酸,她低头盯着碗底药渣。原来被人护着是这般滋味,像寒冬腊月裹了件厚棉袄,暖得心口发胀。
"裘神医说话直,您别往心里去。"叶锦策将青瓷茶盏推到苏翠娥面前,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妇人苍白的脸色。
苏翠娥攥着粗布衣角的手直打颤,嘴上却硬撑着:"国公爷说笑了,我这命贱的......"
"死不了。"叶锦策截住她的话头,"待会儿取了药好生煎服就是。"紫檀木案几上搁着半旧的铜手炉,他往炭盆里添了块银丝炭,火星子噼啪炸开。
苏翠娥猛地直起腰,枯黄发丝从蓝布头巾里漏出来:"当真?"
"自然。裘老头虽脾气古怪,在岐黄之道上却是这个。"叶锦策竖起拇指,鎏金护甲在烛火下泛着微光,"诊金三两银,都是乡里乡亲的,药钱算我的。"
"这怎么使得!"苏翠娥慌忙摆手,露出腕子上褪色的桃木镯,"明儿我就把银钱送来,连本带利......"
叶锦策屈指叩了叩案几:"酉时三刻前送药的车马就得出城。"见妇人又要起身作揖,他话锋一转,"县衙的巡防队明晚开始当值,西街口到青石桥这段尤其要紧。"
苏翠娥心头突突直跳,面上却堆着笑:"哎,记下了。家里两个丫头该等急了,民妇这就......"
"老吴备了骡车。"叶锦策从博古架上取下个青布包袱,"里头是两斤红糖,给丫头们冲水喝。"
廊下铜铃叮当,裘神医的童仆捧着药包小跑进来。三指厚的桑皮纸上墨迹未干,歪歪扭扭写着"三碗水煎作一碗,日服三次"。
苏翠娥抱着药包钻进骡车时,正瞧见裘神医揪着山羊须往这边瞪眼。她知道那老头定是惦记着书房里那方澄泥砚——上月来送绣活时,亲眼见国公爷拿它换了三车赈灾粮。
骡车碾过青石板路,苏翠娥缩在车厢角落里数心跳。说来也怪,自打喝了头道汤药,胸口那团棉花似的闷气竟散了大半。她撩开车帘,腊月寒风裹着雪粒子直往领口钻,倒比往日更添三分精神。
"娘!"双生子脆生生的呼唤惊飞了檐下麻雀。苏蝉衣举着竹耙在扫院中积雪,苏佩兰捧着粗陶碗从灶房探出头来,发间红头绳在暮色里一晃。
"女学放三天假哩。"饭桌上,苏蝉衣夹了片腌萝卜搁在娘亲碗里,"周夫子今早收了封信,手抖得连戒尺都拿不稳。"
苏佩兰添了半勺粟米粥:"东市药铺新进了辽东参须,王掌柜说给咱们留二钱......"
"用不着。"苏翠娥撂下竹筷,碗底磕在榆木桌面上咚的一声,"国公爷请了神医,三两银子的药方子,可比参汤管用。"
夜风卷着枯枝拍打窗棂,油灯芯子爆出朵灯花。苏翠娥摩挲着女儿们新裁的棉袄袖口,忽然起身推开木窗。月光泼辣辣地浇进来,照得院中老槐树影幢幢。
"娘教你们个新把式。"她系紧腰间布带,"从后院跑到前门,再绕水井转三圈。"
苏佩兰眨巴着眼:"这不是前年逃荒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