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废话！"苏翠娥一巴掌拍在小女儿背上，"从今儿起，睡觉不许脱袄子，鞋袜要摆在炕沿一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
如此这般跑了十来个来回，姐妹俩瘫坐在磨盘上直喘气。苏蝉衣抹了把额角薄汗，忽然扯住娘亲袖口："县衙要巡防，可是要地龙翻身？"
苏翠娥浑身一震。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禾噼啪炸响，映得她眼角细纹忽明忽暗。半晌，她蹲下身将两个女儿的手叠在一处，掌心全是湿漉漉的冷汗。
"前日往城隍庙送供品，听见土地公托梦......"她声音压得极低，惊得苏佩兰腕上银镯叮铃作响，"这话出了门槛就当没听过，记住了？"
苏蝉衣突然"扑通"跪在雪地里，额头抵着娘亲手背："那年发大水，娘背着我们蹚了十里山路。您说东边云彩带金边，第二日果然放晴。"
苏佩兰将妹妹拽起来，眼眶红得像染了凤仙花汁子："明儿我就把棉被捆成卷，吃食都装进竹筐......"
北风卷着雪沫子掠过院墙，苏翠娥望着两个女儿在月光下忙碌的身影，喉头突然哽得生疼。上辈子临咽气时，大丫头被卖进勾栏那日的哭喊声，小丫头投井前那声"娘亲"，此刻都化作冰碴子扎在心头。
"愣着作甚？"她抹了把脸，抬脚轻踹女儿们的棉鞋，"再跑三圈！"
"娘哭得我也想哭。"苏蝉衣把脸埋在娘亲肩窝里，鼻尖蹭着粗布衣裳上的皂角味。
苏佩兰将妹妹往怀里又搂紧三分："咱们三个在一处，便是天塌下来也不怕。"她分明觉出娘亲后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前些日子娘总在半夜惊醒，抱着她们说梦见山崩地裂。
"快呸呸呸！"苏翠娥抹了把泪，袖口蹭得脸颊发红，"明儿就去银楼打三把长命锁，要錾'百岁安康'的纹样！"
"娘，银子......"大女儿刚开口，就被小女儿拽住衣角。苏蝉衣冲姐姐眨眼："要买就买三把，咱们也攒钱给娘打！"她早瞧见姐姐藏在针线筐里的荷包，里头铜板都磨得发亮。
三日后，母女三人颈间都坠着银锁。苏翠娥摸着冰凉的锁片，仿佛攥住了什么实在东西："往后再不许提那个字！"
章淑芬正挨家挨户拍门："地龙翻身要来了！"她嗓子都喊劈了，换来多半是嗤笑。王婆子倚着门框嗑瓜子："两百年前的老黄历也拿来唬人？"瓜子皮"噗"地吐在雪地里。
邓县令在县衙急得打转，案头堆着泛黄的县志。师爷捧着热茶劝："国公爷派来的工匠都帮着搭好木棚了，您且宽心......"
"宽心？"邓县令抓起官帽往外冲，"再去各村敲锣！就说本官拿顶上乌纱作保！"
地动那夜冷得邪乎，苏翠娥把两个闺女裹成粽子。戌时刚过，后院老母鸡突然扑棱着飞上树梢，黄狗挣断链子往野地里窜。
"走！"苏翠娥抄起早就备好的包袱，铁水壶在腰间叮当乱响。两个姑娘熟门熟路跟着往西山坳跑——那是她们娘仨偷偷踩过十几回的点，岩壁下藏着三个钉死的铁皮箱。
远处忽有火光摇曳，许二柱子举着火把深一脚浅一脚地奔来，背上还驮着哭闹的娃娃。章淑芬跑得发髻都散了，怀里死死搂着两床棉被。
"翠娥姐！"两双手冻得通红却抓得死紧。苏佩兰忙往火堆里添柴，火星子噼啪炸开，映着岩壁上歪歪扭扭的刻痕——那是她们前日拿石块划的记号，专为防着山石移位。
寒风卷着砂砾往人领口钻，苏蝉衣突然指着天上喊："快看！"只见东南方泛着诡异的红光，地底传来闷雷似的轰隆声。苏翠娥一把将两个闺女按进岩缝，章淑芬扯开棉被兜头罩住众人。
"抓紧！"许大锤吼声未落，地面突然像被人掀起的门帘般抖动。苏佩兰牙齿咬得咯咯响，掌心银锁硌得生疼。不知过了多久，地底咆哮渐渐平息，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土腥味。
邓县令官袍上沾满泥浆，正带人挨个撬开埋在废墟下的粮仓。国公爷亲兵举着火把列成长龙，一袋袋粟米顺着人传送出来。
"娘！银锁还在！"苏蝉衣雀跃的喊声惊飞了寒鸦。晨光刺破云层时，三把银锁在朝阳下闪着细碎的光，锁芯里藏的艾草香幽幽散开。
……
"地龙翻身啦！"苏蝉衣的尖叫混在瓦片坠地的脆响里，小姑娘死死抱住苏翠娥的腰，指甲隔着棉袄都要掐进肉里。
章淑芬一家子围成个圈，许大锤蒲扇似的手掌护着三个妇孺的脑袋。地面突然剧烈抽搐，晾衣绳上冻硬的粗布衣裳簌簌往下掉。
"完、完了？"章淑芬抖着嗓子问，远处此起彼伏的哭嚎声像野狼啸月，听得人后脊发凉。
许二柱子攥着半卷《孟子》，书页被冷汗浸得发皱："地动最怕余震，我同窗家去年......"
"闭嘴！"许大锤抄起门栓就往村道跑，蓑衣在夜风里猎猎作响，"老子去祠堂喊人，二柱子你给我老实待着！"
章淑芬一把拽住儿子胳膊："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添什么乱！"见儿子眼眶发红，又软了语气，"等天擦亮，娘陪你给伤者送姜汤。"
苏翠娥搂着两个女儿站在院中，远处县城方向腾起数道火光，她却半步都挪不动。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乱颤，恍惚间又见上辈子大丫头被压在房梁下的模样。
"菩萨要罚就罚我......"她咬着舌尖把泪憋回去，怀里两个温热的小身子突然重若千钧。
府城方向传来瓦片坠地的脆响，许金水赤着脚蹿到院中，绸裤上还沾着胭脂印子。东厢房轰然塌了半边，三女儿许昀的哭声像小猫叫似的从废墟里钻出来。
"我的儿！"杜玉拖着条血淋淋的腿往瓦砾堆里扑，金簪早不知甩到何处，散乱的发丝糊了满脸，"快来人呐！"
许庚辰抱着个描金妆奁从耳房溜出来，见儿媳这副模样，跺脚骂道："嚎什么丧！还不快......"
话没说完就让个粗使婆子撞了个趔趄，三个灰头土脸的女娃从床板底下爬出来，最小的许昀还攥着半块桂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