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苏翠娥握着长筷搅动砂锅里的猪肚鸡汤。章淑芬倚着门框摘菜,忽见篱笆外晃过两道影子。
"娘!"许柱子扶着门框喘气,青衫下摆沾着泥点子。章淑芬手里菜篮子"咣当"摔在地上——儿子脸色比糊窗纸还白。
"快坐快坐!"苏翠娥舀了瓢井水泼在竹椅上,"考不上秀才算个啥,你爹当年连童生试都......"
"娘!"许大锤扛着书箱迈进门槛,"柱子说考得还行。"他冲媳妇挤眼,"就是考场出了岔子。"
章淑芬正往围裙上擦手,闻言僵在原地。许柱子捏着衣角小声道:"许辛酉带小抄被逮了,挨了二十板子......"
苏翠娥手中汤勺"当啷"掉进锅里。前世许辛酉可是顺顺当当考上秀才,怎会......
"定是同名同姓!"章淑芬抓起抹布擦溅出的汤水,"前街卖豆腐的老许家不也有个辛酉?"她拼命朝儿子使眼色,这小子偏不接茬。
许大锤从灶台后头摸出酒葫芦:"要我说,考不上才好。咱家米铺正缺个账房......"
"爹!"许柱子突然挺直腰板,"我真考得不错。"少年眼底燃着两簇火苗,"策论题正巧是伯娘上月说的屯田之法。"
苏翠娥心头突突直跳。前世许金水就是靠屯田策得了县太爷青眼,这辈子她不过随口提了两句,竟被柱子用上了。
砂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章淑芬盛了满满一碗猪肚面塞给儿子:"管他考不考中,先填饱肚子是正经。"
许柱子吸溜着面条,额角渗出细汗:"考场发的炊饼硬得像砖头,我啃了两日......"
"慢些吃。"苏翠娥往他碗里添了勺卤肉,"你娘今早新腌的酸黄瓜,配面最爽口。"
院墙外传来货郎摇铃声。许大锤忽然压低嗓门:"许金水在府城赌坊欠了五十两,听说把祖屋都押了。"
章淑芬筷子"啪"地拍在桌上:"活该!当年骗翠娥姐的嫁妆......"
"吃饭吃饭。"苏翠娥往她碗里夹了块卤豆干,"今早老刘头送来的山菇鲜得很,明日炖汤给柱子补补。"
暮色漫过篱笆时,许柱子倚在藤架下消食。章淑芬捧着针线筐絮叨:"你伯娘特意晒的艾草枕,夜里枕着安神......"
"娘,我真没事。"少年仰头望着满天星子,"等我中了秀才,就在镇上开间私塾。"
西厢房亮起油灯。苏翠娥透过窗棂望见许大锤蹲在井边搓衣裳,章淑芬举着灯台给他照亮。灯花"啪"地爆开,惊飞了檐下栖着的麻雀。
许柱子忽然轻声道:"伯娘,许辛酉被拖出考场时,怀里掉出个绣着杜字的荷包。"
苏翠娥手中针线顿住。前世杜玉就是用这样的荷包装砒霜,如今竟出现在许辛酉身上。
夜风卷着稻香掠过窗台。灶房传来章淑芬的嘀咕:"柱子这倔劲儿随了谁?"
"随他爷。"许大锤拧着湿衣裳,"当年老爷子非要种旱稻,全村人都等着看笑话......"
苏翠娥望着灯下缝补的妇人。前世章淑芬被赌鬼丈夫卖进窑子时,也是这样低着头缝衣裳。如今这双布满茧子的手,正一针一线缝出太平光景。
更漏滴到亥时,许柱子屋里还亮着灯。章淑芬叉腰站在窗外:"再熬夜看书写字,仔细我抽你!"
"就看完这页。"
"啪!"油灯被许大锤一口吹灭。黑暗中传来少年闷笑:"爹你耍赖!"
苏翠娥抱着一床新棉被站在月洞门下。蛙声从稻田里漫上来,混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她忽然想起前世那个暴雨夜,许柱子躺在破庙里咳血的模样。
……
日头刚擦山尖,苏翠娥扫净门槛边的落叶。木门板将合未合时,两道影子歪歪斜斜扑在青石板上。
许庚辰推着个破轮椅,轮子转起来咯吱响。许辛酉瘫在椅子里,灰布袍子沾满泥点子,左腿裤管空荡荡打着晃。
"娘!"许辛酉哑着嗓子嚎出声,眼泪冲开满脸尘土。他如今算是废了,书院除名、功名革除,连童生衫都被扒了。
苏翠娥攥着扫帚的手紧了紧:"进来说。"铺子后头的小院亮起油灯,惊得鸡窝里老母鸡扑棱翅膀。
许庚辰咽着口水盯灶台:"娘,三弟这些天水米未进......"话没说完就被苏翠娥截住:"府城山珍海味吃惯了,瞧不上粗茶淡饭?"
三个冷馒头砸在榆木桌上,震得陶罐里腌菜汤晃出圈油花。许辛酉推开馒头,镶银的护甲早换成草绳:"那贱人往我考篮塞小抄!娘您不知道,学政大人当场......"
"活该!"苏翠娥舀瓢凉水泼在菜畦里,"当初是谁哭着喊着要跟杜玉过?"葫芦瓢磕在井沿上裂开条缝,惊得许庚辰缩脖子。
许辛酉突然捶打残腿:"我这辈子完了!不能科考还不如去死!"镶玉的发带散开,露出额角狰狞的疤——那是被衙役拖出考场时撞的。
许庚辰抓起馒头啃得掉渣:"娘您得管管!三弟可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他袖口磨得发亮,早没了读书人的体面。自打杜玉过门,他们兄弟连月钱都摸不着。
"管?"苏翠娥冷笑,"你们爹娶新妇那日,是谁说'往后咱们是官家少爷'?"她抄起笤帚赶鸡,"要哭丧回杜府哭去,别脏我的地。"
许辛酉突然滚下轮椅,残腿在夯土地蹭出血印子:"娘!我真不知道小抄哪来的!"他爬着去抱苏翠娥的腿,却被竹扫帚抽开。
"杜玉给的银丝炭可暖和?她赏的狼毫笔好使么?"苏翠娥戳着他心窝子,"如今被那毒妇算计,倒想起亲娘了?"
许庚辰噎得直捶胸口。三弟院试前夜,杜玉确实送来个描金考篮。那会儿他们还当后娘转了性,谁承想......
"滚回去找你们爹。"苏翠娥摔上门闩,"和离书摁了手印,桥归桥路归路。"月光漏进窗棂,照见柜顶的桐木盒——里头锁着杜家放印子钱的账本。
许辛酉突然疯笑:"娘不要我们,我就吊死在这门口!"他扯下裤腰带往房梁抛,麻绳却让许庚辰拽住:"三弟别犯浑!"
"让他吊!"苏翠娥掀帘子进里屋,"棺材钱我还出得起。"炕桌上油灯爆了个灯花,映得墙上休书忽明忽暗。那日许金水按手印时,印泥红得像血。
外头忽然"扑通"两声。许庚辰跪在青石板上磕头:"娘!杜玉要把我们卖到矿上去!"额角磕出血印子,"三弟残了,下矿活不过三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