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策的马车停在街角,屠管家捧着食盒钻进车厢。苏翠娥瞥见玄色车帘晃了晃,露出半截绣金龙的袖口。
"姐!"章淑芬突然撞她胳膊,"杜家来人了!"
绸缎庄掌柜的锦靴踏过门槛:"苏娘子,我们东家说。"
"说个屁!"章淑芬抡起擀面杖,"回去告诉你主子,辣卤方子给狗都不给杜家!"
苏翠娥按住她发抖的手,往掌柜怀里塞了包香酥豆:"告诉杜东家,民妇记得十年前那碗堕胎药。"
章淑芬却捏着抹布的手顿了顿:"蝉衣真说当我是娘?"
"昨儿还嚷着要给你绣抹额。"苏翠娥将葱花撒进面汤,"女学的束脩你别操心,昨儿国公爷赏的银钱够她们读到及笄。"
灶膛火苗窜上来,映得章淑芬眼角发亮:"那我可得活长些,等着享姑娘们的福。"她突然拍大腿:"坏了!柱子说晌午带同窗。"
话音未落,棉布帘子被掀得老高。五个青衫少年挤在门口,打头的许梓岳挠头:"娘,同窗们想尝尝咱家臊子面。"
章淑芬的铜勺哐当砸锅沿:"哎哟喂!娘这就和面!"
"伯娘,我叫柱子就成。"许梓岳红着耳根拽住要躲的同窗,"二狗子你跑啥?你大号还叫王富贵呢!"
苏翠娥看着少年们笑闹,忽然瞥见案板下的《三字经》——书页边角卷着,沾满油渍。那是章淑芬夜里就着灶火认字时蹭的。
面汤滚沸时,唤作二狗子的少年突然开口:"许梓岳,你娘擀的面比醉仙楼还香!"
章淑芬的擀面杖在案板上敲出鼓点:"爱吃常来!下回给你们烙葱油饼。"她故意把"许梓岳"三字喊得震天响,面皮甩得啪啪响。
苏翠娥往面碗里卧荷包蛋时,许梓岳偷偷往她围裙兜里塞铜板。少年掌心滚烫:"伯娘不收,往后同窗们该臊我了。"
日头偏西时,女学放课的钟声荡过青石板路。苏蝉衣挎着布包冲进食肆:"娘!夫子今日教了《木兰辞》!"她指尖还沾着墨渍,袖口却整整齐齐叠着——苏翠娥特意用细葛布缝的。
"慢些跑。"章淑芬捞起滚到灶边的布老虎,"这娃娃眼睛绣歪了,放柜台当招财猫正好。"
苏佩兰解下绣着兰草的束发带:"成衣铺王娘子说我的含香珠。"
"咱自己卖!"苏翠娥抢过女儿手中的笤帚,"明日娘扯块蓝花布,给你们缝书袋。"
许蝉衣扒着柜台数铜钱:"今日卖了六碗臊子面,三份香酥豆。"
"还有这个。"章淑芬变戏法似的摸出荷包,里头躺着许梓岳塞的二十文钱,"柱子同窗说臊子面值五文,荷包蛋值三文。"
暮色染红窗棂时,苏翠娥将两个姑娘赶去后院。木盆里飘着艾草叶,她攥着女儿们的手往温水里按:"女夫子说了,执笔的手得养着。"
"娘!"苏蝉衣挣扎着要去够抹布,"我手糙还能练射箭。"
"射箭戴护指。"章淑芬晃着刚缝的麂皮指套,"你大锤叔猎袍子剩的皮子,正好用上。"
食肆打烊后,两个妇人就着油灯做活计。章淑芬的针脚歪歪扭扭缝着书袋,忽然噗嗤笑出声:"当年我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如今我倒教儿子识字。"
苏翠娥将含香珠串进五彩丝线:"等蝉衣学会记账,咱就躺着数钱。"
梆子敲过三更时,后院传来窸窣响动。许梓岳翻墙递进个油纸包:"二狗子家做的桂花糕,给妹妹们当夜宵。"
章淑芬举着扫帚追出去:"翻墙的毛病跟谁学的!"
少年笑声散在夜风里,惊起柳梢宿鸟。苏翠娥捻起块桂花糕,甜香混着墨香——糕点上印着"蟾宫折桂"的红印,许是书院特供。
次日开张时,柜台多了只歪眼布老虎。过路的小娘子们瞧着稀奇,竟真有人掏钱买去当嫁妆压箱。苏蝉衣的含香珠被书院学生抢购一空,说是比熏衣香清爽。
暮春的雨丝飘进灶房时,苏翠娥望着女儿们伏案习字的背影,忽然想起许金水摔砚台时骂的"女子读书伤风败俗"。她将新裁的细棉布铺在案上,给《三字经》包了层青布书皮。
油灯在土墙上投出晃动的影,苏蝉衣举着炭块在门板上写"赵"字。章淑芬捏着围裙角嘀咕:"这字咋比擀面杖还粗?"
"婶子坐直!"许佩兰敲响铜勺,"周字要勾出尖儿。"木屑簌簌落在章淑芬发髻上,她苦着脸偷瞄灶台——案板上还堆着没切的卤肉。
苏翠娥捧着青石板进来:"蝉衣你看这块当黑板可好?"石板边角还沾着塘泥,是昨儿许大锤从河滩背回来的。
章淑芬的炭笔在石板上打滑:"钱字右边那个戈。哎哟!"黑印子拖出老长,像条歪扭的蜈蚣。许佩兰憋着笑示范:"要这样提腕。"
院门忽然被推开,许大锤父子扛着铁器进来。柱子盯着门板上的大字乐:"娘,你这'李'字写成扁担了!"
"臭小子!"章淑芬抓起笤帚追打,"明儿考不上秀才,看我不。"
"考不上就回来打铁。"许大锤将新打的铁锅墩在灶上,"比你娘多认两个字就行。"
暮色染红卤汁时,章淑芬趴在柜台练字。账本上歪歪扭扭记着"猪蹄六文","辣卤二十文"。苏翠娥蘸着朱砂勾红圈:"淑芬这'卤'字写得周正。"
食肆外忽然传来马蹄声。秦盛领着两个衙役下马:"苏娘子,国公爷订三十份状元及第糕!"
章淑芬的炭笔"啪嗒"掉在账本上:"啥糕?"
"就红纸包着的米糕!"秦盛撂下银锭,"主子说给赶考的讨彩头。"
苏翠娥望着银锭上"顺天贡院"的戳记,忽然想起许辛酉离府时的背影。那孩子抱着许金水的《四书集注》,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院试前夜,章淑芬擀面杖敲漏了面盆。苏翠娥抢过破盆:"回去歇着,卤肉我来切。"
"我睡不着。"章淑芬抠着案板裂缝,"听说考场发霉米,柱子打小肠胃弱。"
"大锤捎了驱蚊香。"苏翠娥将艾草捆扎成束,"蝉衣还缝了薄荷枕。"
更漏滴到三更,章淑芬突然摔了茶壶。瓷片溅到许佩兰脚边,映出姑娘泛红的眼眶——许辛酉离家那日,她也这样呆坐整夜。
放榜那日,食肆外挤满看热闹的。李婆子挎着鸡蛋探头:"苏娘子,听说你家辛酉。"
"劳驾让让。"苏翠娥泼出涮锅水,"咱们做吃食的,不议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