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晃了神,下意识点头,把那句「我不喜欢」吞了回去。
我又咬了一口。
啊,还是好干。
10.
我原先想把刺杀元珩的事提上行程,可自上次柳若忌日过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元珩了。
老皇帝病重,废太子元靖禁足宗人府,二王爷元忱纨绔无为,七皇子年纪尚小,唯有四王爷元珩最得帝心,也最有能力坐镇朝堂,与丞相共同监国。
元珩忙归忙,可是散职归府,总会给我带一些小玩意。
今日是糖葫芦,昨日是竹蜻蜓,前日是九连环。
圆圆笑道:「王爷待姑娘真好。昨夜王爷回府时,姑娘已经歇下了,王爷不准我们惊扰姑娘,只问了前些时日的小玩意,姑娘喜不喜欢。」
虽明着暗着,大家都知道我如今是元珩的枕边人,但因着元珩没确切地给我什么位分,府上的人便照旧喊我一声姑娘。
我点点头。
元珩待我,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总是忍不住去想,那我阿姐呢?
元珩待我好,那我阿姐怎么办?
我没有办法接受元珩对柳若的遗忘,自然也接受不了他有意无意之间呈到我面前的一切心意。
我此时心里滋生着恶意,全然将自己费尽心机接近元珩的行径抛诸脑后,忍不住将错都归到元珩身上去。
我气闷得厉害,发了疯般把桌子上摆放的物件扫落在地。
叮叮咚咚一片响。
圆圆没见过我这副模样,吓得连忙跪下。
门被「吱呀」一声打开。
元珩站在门口,瞧着房内的混乱,有一瞬间的愣神,然后看向我。
我不知为何,像做错事的小孩般,竟有些不敢抬头。
圆圆识趣地退出去了,还贴心地关了房门。
今日怎么这么早便回了?
我有些迟钝地想着,回过神时却已经被元珩打横抱起。
「怎么不穿鞋?也不怕砸到脚。」
他将我放在榻上,替我松了发髻,又脱了鞋袜,才爬上床将我圈在怀里,「阿乔可是恼我近来没能陪着你?」
我敷衍地嗯了一声。
他又低低地笑,「再过些日子,我便能日日陪着你了。」
我敏锐地嗅到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
元珩近来忙得厉害,又说出这一番晦涩不明的话来,可是朝堂上有什么变局?
想起那人给我任务,我又往元珩怀里缩了缩,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气息,转似无意地开口,「王爷近来在忙什么?」
他把我拥得更紧了。
「梁太医说,有治你脸上的伤的法子。」
我猛地推开了他。
11.
幼时我家中曾走水失火,漫天火海中,我拉着阿姐逃,却被梁上掉落下来的木头砸倒,留下了这半张脸的烙伤。
而后阿姐心疼地抱着我直哭,一边哭一边说:「我们小乔儿长大了,会保护姐姐了。」
我的脸很疼,阿姐的眼泪滴到我的脸上,我却觉得浑身哪哪都疼,最后我也抱着阿姐呜呜地哭。
我脸上的伤,阿姐也有一块。
不同的是,她脸上的伤,同元珩有关。
古来夺嫡,总是有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牺牲。
而元珩的心上人,柳若,无疑就是牵制元珩最好的选择。
废太子元靖,原先还位居东宫时,曾以柳若威胁过元珩。
兵符和柳若。
只能二选一。
于他人来说,元珩是明智的,他选了兵符。
于是那块烧得滚烫的烙铁就那样印在我阿姐的脸上。
我阿姐最怕疼。
可是她居然说她不怨。
我阿姐是个傻子,所以她死了,成为了夺嫡与党争中最无谓最可笑的牺牲品。
我阿姐性子良善。
但是没关系。
我是不管不顾的小疯子,我可以替她怨。
12.
我的反应太过激烈,元珩不解,「怎么了?」
我又躺回他怀里,软声道,「我的伤是陈年旧伤了,许多大夫都治不好。」
「我害怕。」
他扶着我睡下,替我细细地掖好被角,「不必害怕。梁太医是太医院院首,医术高明,你的伤一定会好的。」
「你身子不好,又累了一天,快睡吧。」
我不懂他为什么会觉得我一整天在府里嘻嘻闹闹形同劳累,如同我不懂他的执着一般。
待躺在我身旁的元珩呼吸平稳,我才缓缓睁开眼睛。
元珩对我从不设防,从他眼下的乌青可以看出,他近几日确实累得厉害。
我摸了摸一直藏在枕头底下的匕首。
他睡得很沉,若此刻动手,定能一击制胜。
匕首被我磨得很锋利,只需要轻轻一划,就能轻松划破元珩的动脉。
只需一刀,我便能替阿姐杀了这个负心汉,还能完成那人交代的任务。
元珩怕有人惊扰我的休息,所以我的院子并没有太多守卫。
夜深人静,是最适合出逃的时机。
在我犹豫不定之时,却瞥见了桌子上,那件被修好的九连环。
……
啧,算了。
且先留他一条性命吧。
我又蹑手蹑脚地躺了回去,身边人的体温炙热又滚烫,我忍不住往他身边挪了挪。
二月夜间凉,且先留着他暖暖脚吧。
13.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近来京城都传着元珩府上藏着一个美娇娘的消息。
各府的夫人都递了帖子来,都想瞧瞧元四爷的这位「新欢」是作何模样,竟把自家闺女都压了下去,拿下了这尊活阎王。
消息传进院子时,元珩正在替我染着新的蔻丹。
丑得我直皱眉,圆圆也憋着笑。
我捏着厚厚的一沓帖子,随意地翻了翻。
圆圆凑过来,奇道:「诶,柳夫人也递了帖子来呢。」
柳夫人?
我露出迷茫的神色。
元珩将手上的蔻丹汁交给圆圆,正色道:「柳夫人性情爽朗,想必是与你合得来的,你若是觉得府中无趣了,也可邀柳夫人进来陪你说说话。」
我对这些京城夫人没什么兴趣,可是闷在府里也确实无趣,于是我点点头。
「好呀。」
14.
圆圆跟我说,柳夫人是京中有名的铁娘子。
为人处事得手腕甚硬,京城中的其他夫人,鲜有与她亲近的。
圆圆还说,柳夫人之所以叫柳夫人,并不是因为夫家姓柳,而是因为她自己姓柳,她夫君姓梁,就是上次来给我看病的太医。
梁太医是入赘到柳家的,所以柳夫人并没有冠上夫姓。
听圆圆这样说,叫我觉得柳夫人是铁面威风、不苟言笑的主儿。
直到她那日进府,面容柔和地给我递上一碗糖蒸酥烙。
香香甜甜的。
我雀跃地眯起眼睛,对柳夫人的好感度直接拉满。
柳夫人明明很温柔呀,我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叫她铁娘子。
她教我打络子。
我冲她甜甜一笑,「从前在家中,我阿姐也教过我打络子。」
只是我向来不喜欢做手工,打的络子很是难看。
柳夫人手巧,与我阿姐打得一样好看。
柳夫人听我这样说,似乎愣了一秒,然后微微红了眼眶。
我不解,有些手忙脚乱。
圆圆附到我的耳边,低声道:「柳夫人有个已逝的女儿。柳夫人怕是想起自己的女儿了。」
原来,我和柳夫人也算同病相怜呀。
柳夫人想女儿,我想阿姐。
我想了想,坐到柳夫人身旁揽住她,轻轻抚着她的背。
我阿姐也是这样安慰我的。
拍一拍,就不难过啦。
15.
元珩这几日难得空闲了下来。
每日不是陪着我晒晒太阳,就是教我写写字。
「王爷近来怎的这般清闲?」
元珩道,「父皇近几日身子康健了许多,又有丞相陪着,今日已能看得进奏折了。」
我心里猛然一沉。
老皇帝年轻时御驾亲征,曾在战场上受过伤,靠着太医院里的名贵药材吊到今日已是不易。
今日的康健,不像是康健,而更像……
回光返照。
难怪这几日元珩虽陪着我,可眉间总带着愁色。
我还想再问,元珩却拍了拍我的手,叫我不必担心。
夜里,宫里的天使急急地来请元珩入宫。
元珩止住了我要起身的动作,「没事,你继续睡吧。」
元珩的手温热干燥,让我有些不安的心也渐渐定了下来。
只是我心里始终记挂着,后半夜睡得并不安稳。
天微微亮时,宫里终于敲响了丧钟。
随元珩进宫的侍从回府报信,我拦住了他,「王爷可还好?可有说何时归府?」
那侍从道,「姑娘不必担心,等事情一了,陛下便会来接姑娘进宫了。」
陛下,进宫。
那道旨意,果然是给元珩的。
帝殇,举国哀悼。
元珩又开始忙得不可开交,又接连几夜宿在宫里。
倒是梁太医来过一回,留下一瓶药。
「姑娘只需将坚持用此药三月,必能重获无瑕容颜。」
我想了想,还是将药收进了小匣子里。
16.
这日,我像往日一样躺在院子里品着元珩命人送来的春茗。
院子外却喧闹异常,似还有刀剑相撞的声响。
我刚想差人前去查看情况,一把匕首却先一步横在我的颈脖上。
「得罪了,柳姑娘。」
来人蒙着面,可我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和淡淡的小秋烧的味道。
我叹了一声,「你不该来这儿。」
那人却笑了,「我一个亡命之徒,去哪儿不是去呢?」
我刚想再开口,却发觉衣袖里被人塞进一个小纸封,
「放开她。」
是元珩来了。
他今日身着明黄衣袍,头戴玉冠,俊朗非凡,此刻剑指我身后之人。
他满眼猩红,是我不曾见过的模样。
我晃了神,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脑袋胀疼得厉害。
身后的人撤了匕首,猛地推了我一把,然后转身翻墙逃走。
元珩急忙将我接住,意识混沌间,听到有人一直在喊我的名字。
啊啊啊啊,好吵!
17.
再次醒来时,我躺在永和宫的床榻上,而元珩在榻边守着我。
宫殿里烧着银炭,暖烘烘的。
许是我起身的动作惊到了他,元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我醒来,他近乎失而复得般地紧紧拥住我。
叫我喘不过气来。
我有些艰难地抬手,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
我又不可避免地想起阿姐,她也喜欢这样拍拍我。
阿姐只长我一岁,却笨拙又温柔地学会了如何当我阿姐。
待我身子大好了,元珩便差人替我量了身量,说是要替我置办新的宫装。
他兴致勃勃地向我展示明黄色的料子,说我皮肤白皙,穿明黄色的宫裙,必然很是好看。
我却转身拿起桌上另一卷绣着芍药花的暗紫色料子,「陛下觉得,我穿紫色好不好看?」
我不想当皇后。
在元珩诧异的目光下,我笑着依偎在他怀里,「听说陛下从前有个喜欢的姑娘,叫柳若。」
「我想,那位柳姑娘,才配得上明黄色的衣裳。」
元珩还是应下了。
第二日,元珩便往我宫里送了满满当当的珠宝首饰,还有一块凤印。
他说如今后位空悬,六宫诸事理应由贵妃暂管。
噢,我如今是贵妃了,封号宣。
我以身子不适推脱了。
那日在院子里晕倒之后,我便常常觉得头疼不已,唤了太医来看,也只说许是受了惊,又忧思过度所致,并无大概,只是吩咐我要记得用上次他给的药。
夜里元珩拥着我,替我暖着手脚,「怎么还是这般冷?」
好看的眸子里满是担忧。
我大概明白了阿姐为什么会喜欢上他。
若是有一双好看又明亮的眼睛,满心满眼都是你,有谁会不心动呢?
他如今新帝登基,朝中事务繁多,我不愿耽误他,他却反过来笑嘻嘻地拥住我,「再忙也没有你重要。」
我便随着他去了。
左右我住的永和宫与御书房最近,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圆圆呈上元珩送来的樱桃。
「陛下待娘娘真好,这樱桃是邻国使臣献上的,统共只有这一匣子,陛下全送到娘娘这儿了,就连御书房也不曾留一些呢!」
「只是……陛下待娘娘这般好,娘娘又不是对陛下全然无意,为何要拒绝陛下封您为后呢?」
我笑笑不语。
这天夜里,我罕见地做了梦。
我梦见了我阿姐朝我笑,我想要扑到她怀里同她撒娇,可我怎么也抓不住她。
到最后,我竟连她的面容也看不清了。
18.
饶是元珩费尽心思寻来了许多新奇的小玩意讨我欢心,但这宫里的日子仍是无聊乏味得很。
我阖着眼,窝在贵妃榻上小憩,忽然闻到了听风阁的小秋烧的味道。
圆圆推门而入。
「娘娘,听风阁的大掌柜送来了一坛子小秋烧,说是先前娘娘定下的。」
我应了一声。
这是有人等不及了。
元珩来永和宫的时候,我正喝得酩酊大醉。
他皱着眉抱起我,「你身子不好,怎么能喝这么多酒?」
我借着酒劲,双臂缠上他的脖子,「陛下喜不喜欢我?」
元珩罕见地红了脸。
我却满意地大笑,趴在他耳边轻轻吐气,「我不想当陛下的皇后,我想当元珩的妻子。」
「我们成婚,好不好?」
我开口,元珩自然是无所不从的。
有司当晚就送了套金头面来,还镶了八颗红玛瑙,煞是好看。
于是我专心绣我的嫁衣。
元珩缠着我替他研墨,「夜里便不要绣了,免得伤了眼睛。」
第二日他替我盛粥时,我却瞧见了他手指上的针孔。
除了我阿姐,再也没有别人,像元珩一样待我好了。
我其实很开心。
有人念着我,我便很开心。
但我也很害怕,我害怕阿姐生我的气,也害怕元珩真真切切地忘记那个他坐上帝位途中,那个为他牺牲的女子。
见我执勺不动,元珩关切问道,「怎么了?可是头疾又犯了?还是今日的粥不合胃口?」
我摇头,艰难地扯出一个笑,「没事,很好吃。」
19.
婚期定在了半个月后。
筹备婚礼的一切事宜都是元珩亲力亲为。
起初几日,他还日日都来永和宫,后来苏嬷嬷提了一嘴在民间,婚期中的新郎官和新娘子都是不能见面的,这样才会和和美美地白头到老。
元珩竟真守着规矩,没再来了,只是日日叫人送信来。
我忍不住笑他。
元珩信中无非就是今日吃了什么,什么时候午憩,今日朝堂说哪个老古板说了什么气人的话又被他驳斥回去了之类的话。
然后每一日都会在最后附上一行小字:我好想你。
那字迹不像他平日里在奏折里写得那般洋洋洒洒,恢宏大气,反倒有些扭扭捏捏,像个羞赧的小媳妇。
圆圆就是那个送信人,每一次都会忍不住艳羡道,「陛下待姑娘是真的好。」
我也没想到,会有和元珩拜堂成亲的一天。
若真能就这样安安逸逸的,似乎也不错。
那人的催信又送进宫里了。
我将信封丢在火盆里,任由火焰舔舐纸封,最后化为灰烬,然后转身对着送信那人。
「回去告诉他,本宫自有主张,往后不必再往宫里送信了。」
近来我头疼的毛病又严重了许多。
我忍不住又缩回被窝里,吩咐下人往炭盆里多添些银炭。
分明已经入春了,怎的还是这般冷。
20.
婚期近了,我的嫁衣也终于绣好了,永和宫张灯结彩的一片。
元珩请了柳夫人来替我梳妆。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子孙满堂」
铜镜中的女子,一边脸颊娇艳欲滴,一边脸颊却丑陋似恶鬼。
梁太医的药,是元珩命他送来的。
我不用,元珩也不曾深究,只是贴心地命人给我打了一张精致的半边脸面具。
面具上还镶了珍珠,晶晶亮。
柳夫人眼眶红红地笑道,「陛下是个可靠之人,娘娘跟着陛下,是极好的。」
我看着柳夫人忍不住拭泪,我知道,柳夫人必是想起她那早逝的女儿了,于是拍拍她的手。
柳夫人的手艺很好,梳的发髻很是漂亮。
永和宫外锣鼓通天响,圆圆急急忙忙冲进来,喜道:「来了来了,陛下来了。」
我便慌慌张张盖上红盖头,任由着婢女搀扶着我往外走。
「娘娘且慢。」
我手心里被塞进一个小锦囊,沉甸甸的。
柳夫人笑得慈祥,「婚礼程序繁杂,娘娘免不得劳累,怕是没空吃东西,备些花生糕点垫垫肚子吧。」
我也忍不住眼眶一热。
我努努鼻子,怕眼泪弄花了我的妆,「多谢夫人。」
若是我娘和我阿姐还在,必定也会这样事事周全地替我着想的。
说是婚礼,其实也很简单,只是从永和宫到养心殿这一段路程。
轿门被人踹开。
我只觉得闻到了一阵龙涎香,红绸的另一端被人捏住,引着我跨出轿外。
「阿乔,小心脚下。」
这一天下来,我腰酸背也痛。
我坐在烛火通明的喜房内,听着脚步声愈来愈清晰,直到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掀起了我的盖头。
元珩面对我时总是极尽温柔的。
哪怕此刻,他被酒意熏红了脸,脚步都有些虚浮,可掀盖头的手却依旧小心温柔。
就是这份小心翼翼,让我心头的钟为之一动。
他举着合卺酒要与我喝,我却先笑着拉着他坐下,指了指脑袋,「先替我卸了吧,压得我头疼。」
元珩手忙脚乱地替我卸了珠钗,然后想替我宽衣。
我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
我虽与元珩同床共枕,可他向来规矩,最放肆的举动就是拥着我阖衣而眠。
我有些支支吾吾,「我来了月信……」
夜里元珩替我揉着太阳穴。
「阿珩,我很欢喜。」
元珩蓦地睁开眼,有些惊喜的模样,「你,你叫我什么?」
「阿珩。」
我不解,眨了眨眼睛又叫了一声。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又紧紧拥住我,「欢喜,我也很是欢喜。」
「合卺酒!险些忘了,喝了合卺酒才算礼成呢!」
我止住他要起身的动作,「我来吧。」
我的指尖有些抖,藏在指甲盖的粉末就洒落在酒水里。
21.
趁着元珩歇下了,我麻溜地换了身衣裳。
宫里我早就打点好一切。
御膳房负责采买的管事丑时会出宫一趟,正好我可以随车出去。
马车行至宫门口,我找着机会偷偷下了马车。
「好久不见了,我该唤你柳姑娘还是,宣贵妃娘娘呢?」
那人还是笑嘻嘻的,一如既往的,抱着一壶小秋烧。
「你给我的任务,我完成了。」
那人终于正了神色,「多谢。」
「我一介孤女,二皇子不必如此。」
他没再多说什么,「姑娘保重。」
我喊住了要转身离开的他,「你给我的,是什么药?」
「他……会不会很疼?」
元忱一愣,又笑道,「是暗门的笑含泉,他只会昏死过去,然后再也醒不过来罢了,不疼。」
我点头。
不疼便好。
元忱似乎心情很好,转过头,「忘了恭喜姑娘一句,大仇得报。」
哦,是了。
我替阿姐报了仇,该去跟她说一声的。
22.
西跛子巷很冷,我带上了合卺酒壶,洒在了阿姐的墓前。
阿姐。
元珩是你的心上人。
这合卺酒,你也该喝上一杯的。
「酒是好酒,不过,给一座空墓,浪费了。」
我神色一凛,「谁!」
来人是一个蓄着山羊须的老头。
「梁太医,你这是什么意思?」
梁太医叹了一口气,「看来,老朽给娘娘的药,娘娘并不曾用啊。」
那瓶治我脸上的伤的药?
「容颜残缺又如何,为人立世,靠的从不是一张好看的皮囊。」
梁太医点头,「确是如此,所以老朽给娘娘的那瓶药,并不是治娘娘脸上的伤。」
「而是治娘娘的失魂症的。」
失魂症,患此症之人会出现记忆错乱,性格大变之类的情况。
我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脑海里似乎窜出一些熟悉又陌生的画面,我却始终无法将其彻底捕捉。
梁太医叹了口气,「柳若,你该醒了。」
什么意思?
梁太医为何朝我唤我阿姐的名字。
我是柳若?那地里的又是谁?
我是柳乔,柳若是我阿姐。元珩和元靖夺嫡,是元珩害阿姐伤了脸,是元靖逼得我阿姐自戕。
元靖还想杀我灭口,是元忱救的我。
元靖如今半死不活的禁足宗人府,元珩饮下了笑含泉。
所有人都为此付出了代价。
我报了仇,我没有错。
可地里埋的是谁?
我发了疯似的挖开了墓。
可里面空荡荡的,除了一根枯死的柳枝,什么都没有。
我匍匐在地,脑子里像是有一根棒槌敲打般。
我艰难起身,想要寻一户人家。
橘子糖。
还有橘子糖。
只有柳若,才会做橘子糖。
可此时深夜,哪里有人家开门呢?
「有人吗?有人吗?求你,厨房借我一用……」
我敲打着门。主人家披着外衣,面色不虞地想要破口大骂。
抬头看清我的脸时却愣住了,侧身为我让出一条道。
原来我早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我捻了一颗橘子糖放进嘴里,再也坚持不住地瘫倒在地。
我做的橘子糖,竟和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
许多尘封已久的记忆袭来。
「阿珩,润满楼的大师傅做云片糕的手艺最好!你尝尝!」
「糖太甜啦,要在中间夹上咸咸甜甜的橘子酱才好吃!」
「阿珩,选兵符吧。三十万大军的性命,比我重要。」
「阿珩,此去路远,望君珍重。」
「阿珩,一定要打胜仗,然后平平安安地回来啊。」
「……」
元忱确实是个无心皇位的诗酒王爷,可是与他一母同胞的元靖却是真真切切地败在元珩手上的。
元靖废除太子之位,禁足宗人府,是元珩的手笔。
所谓救我,也不过是见我得了失魂症,编出来的假话。
我的失魂症,成了元忱手中最有利的一把刀。
他只是想借我的手,除掉元珩,替自己的胞兄报仇。
这世上,自始至终都没有柳乔,只有柳若。
我,是柳若。
23.
我的记忆,因为失魂症,和一些莫须有的记忆缠绕在一起。
为什么我一个孤女,会识得太医院的官服。
为什么我会觉得柳夫人和蔼亲切。
为什么元珩总是用一种复杂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如今,也都有了解释。
我,是梁太医与柳夫人的独女,柳若。
我爹想要我成为女医官,我娘想要我绣花,熟读诗画嫁一个好人家。
可我不会说漂亮的官话,也不想时时刻刻面对着权贵与他们周旋打哈。
我想去江南看看,听说那里一整年都有漂亮鲜艳的花;我想去西北看看,虽然那里风沙很大,可是有牛羊成群,还有驰骋的马。
大周二十七年冬,四皇子元珩奉命驻守边疆,我爹作为随行医官一同前去。
我扮作小药童,混在了队伍中间。
之后就是很狗血的,我女扮男装被发现,与四皇子元珩彼此倾心。
我只想与他共守边疆,每日能吹吹风赛赛马,还有香香甜甜的青稞牛乳茶。
可世事无常,还是卷入了党争。
元靖那个疯子,竟勾结蛮夷,拿三十万大军的性命去赌。
呵,空有野心没有脑子。
元珩选了兵符,而我的脸带上了永永久久的烙伤。
我不怪他,家国为重,本该如此。
元珩出征,派人来营救我,却被元忱截下,途中我磕伤了脑袋,加上那几日忧思成疾,患上了失魂症。
梁太医,哦不,现在是我爹了。
我爹扶起我,「回宫吧,去再见他一面。」
我这才想起,笑含泉。
我向主人家借了马,拉着我爹跌跌撞撞地又回了宫。
宫门的守卫见了我,大惊失色,「贵妃娘娘……」
我拉着我爹忙往养心殿跑,「爹,你快瞧瞧他!」
我爹替元珩诊了脉,然后转头看着我,无言摇头。
「……」
床榻上那个人,一动不动。
我颤抖着去抱他。
元珩什么都知道,却因失魂之人最忌刺激,他便什么都不说,陪着我演戏。
怕我伤着眼睛,便熬夜替我绣嫁衣。
怕我觉得深宫无趣,便会寻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哄着我。
「不能死,元珩你不能死!」
我哭得伤心,温热的眼泪滴落在我的手心和元珩的面颊上,却忽感身下的人似乎抖动了一下。
我直起身子,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甚至带着揶揄的眼。
元珩轻轻咳了一声,「若若,你再勒紧一些,我就真的要死啦。」
「……」
「你,你没事?」
我连忙转头去看我爹。
那老头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笑得贼贼的,「我可没说陛下有事呀。」
元珩将头枕在我的肩膀上,「我的傻若若,你拿错毒药啦。你拿的,分明是面粉。」
我心里恼怒,哭着去捶打他。
元珩任由我动作,许久之后,我发觉我的手心里被塞进一块玉质的东西。
俨然是先前元珩命人送来的凤印。
我抬眼看他。
只见元珩面容温和依旧。
「我喜欢的柳若姑娘,如今,愿不愿意穿明黄色的衣裙,当我的妻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