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珩回京那日,正月初七,漫天大雪。
我失足从酒楼跌落,正好落入一个带着铁锈味的怀抱。
我紧闭着眼,忍着腰间那只铁盔透过的刺骨阴冷,任凭风吹起我的面纱,露出一半可怖的脸。
1.
不出意料的。
我顺利地在元珩府上住了下来。
只不过,自进府的半个月里,我从未见过他一面。
我不过是他「随手」捡回府的孤女,样貌又实在丑陋。
老皇帝病重,元珩作为他最寄予厚望的皇子,理当进宫侍疾,想来,是无暇顾及我的。
于是我在这王府里赏赏花,逗逗鸟,晒晒太阳,偶尔还能拉着府上的丫鬟婆子唠唠嗑,好不自在。
「王爷从前,可有心仪的女子?」
我想起话本子里的女主角只要眨眨无辜的大眼睛便能让人把心都掏给她。
于是我照猫画虎,也向她们抛了个媚眼。
众人却面露嫌恶地向后退了一些,看我的眼神里带着半分嘲讽与半分惋惜。
我才后知后觉。
我不是话本子里的女主角,长得也不好看——这招不管用。
「若是这张脸容颜无损,倒也是个可人儿,或许,还能与那位姑娘争上一争。」
我嘴角噙着笑,面上的烙伤狰狞可怖,可偏偏笑眼弯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整个王府的人都认为,我与从前那些争得头破血流也要爬上元珩榻上的女人一样。
我粲然一笑。
确实,我要做的,就是爬上元珩的床呀。
2.
我有个阿姐,叫柳若,是元珩的老相好,也就是那些丫鬟婆子口中的「那位姑娘」。
我阿姐极疼我。
幼时我身子不好,总要喝药,我阿姐就会温声哄着我把药喝完,然后奖励我一颗橘子糖。
我阿姐做的橘子糖,与京城所有点心铺的都不一样。
只有我阿姐做橘子糖,会在糖中间包上咸咸甜甜的橘子皮酱,最好吃不过。
我幼时还很是顽劣,每每我在女夫子的课上捣乱挨了板子,也是我阿姐细细地为我擦药。
明明是我挨了板子,可阿姐每次都比我先红了眼眶,像只小兔子一样。
我扑到她怀里安慰她。
她便搂着我,戳戳我的脑袋瓜,「你呀,这般调皮捣蛋,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她语气细细软软的,带着宠溺。
我便会欢喜地继续往她怀里拱一拱。
我阿姐,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子。
我如今却要与她争同一个男人。
不过不打紧,我争不过阿姐的。
活着的人,再怎么,也比不上逝去的人的。
3.
我买通了门房的婆娘张氏。
张氏偷偷跟我说,元珩近来忙得很,每天天要亮了才回府,简单洗漱一番又匆匆进宫去了。
于是五更天的时候,我便提着盏小灯,到侧院的门口蹲着。
元珩安排给我的院子位置极佳。
我蹲在院子门口,便可瞧见元珩院子里高高挂着的灯笼。
若是灯笼亮了,便是元珩回府了。
我迎着风口,适时打了个冷颤。
衣衫单薄的女子,深夜,等候。
时间长了,没有一个男人会不心动。
在侧院守夜的丫鬟为我披上一次斗篷。
「姑娘回去歇着吧,王爷怕是没有那么早回呢,姑娘记挂着王爷,可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子。夜深露重的,仔细着凉了。」
我瞧着她关切的眼神,只觉得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
连一个丫鬟的话都说得这样好听。
我轻轻嗯了一声,回头对她莞尔一笑,阖眼时悄悄瞥了一眼王府大门的方向。
那就回吧。
有心人,总是会看见的。
4.
一连半个月,我都夜夜在侧院门口候着。
终于在某天夜里染了风寒,身子不由自主地一软,倒在一个带着沉香气息的怀里。
我身子乏得厉害,心里却有一些小得意。
在这些小把戏上,我向来是算无遗策。
算计归算计,一连吹了半月夜风,我也真真实实地大病了一场。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元珩正站在我的房门口,与一人交谈。
是太医院的院首。
我虽瞧不清那人的面容神色。
可太医院的官服,我认得。
而元珩站在光口,光斑落在他身上,叫这尊在战场上厮杀惯了的煞神少了些许冷戾,多了几分温和。
倒真是顶好看的。
难怪连我阿姐也哄了去。
我忍不住想腹诽他几句,却忽感嗓子升起一阵痒意,忍不住咳出声来。
见我醒来,他屏退了其他人,转身端起炉子上温着的汤药,然后盛了一勺喂到我的唇边。
动作自然到像是重复过千万遍。
我与他皆是一愣。
我率先回神,接过他手中的勺子,「多谢王爷,民女自己来吧。」
毕竟我现在的人设,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好姑娘。
总是要矜持一些的。
见我喝完药,元珩又拿出一个糖罐子。
竟然是橘子糖。
我捻了一颗放进嘴里,将糖咬的嘎嘣响,然后朝他甜甜一笑。
「谢谢王爷,我家中的阿姐,也会做这种橘子糖。」
5.
许是那颗橘子糖触了元珩心中那根弦,元珩近来对我上心了许多,每日都会来我房里小坐。
我原先是打算先吊着他玩玩的,可他如今日日陪着我,我却觉得无趣得很了。
况且他每日来问的都是些相似的话。
无非就是问问我的身世,再关切一句脑袋还疼不疼。
我自然是一一对答。
我幼时与双亲走失,只知道自己是家中老幺,上头有一个姐姐,不过得了病,早些年死了。
我身子恢复得很好,脑袋一点儿也不疼。
不过是受了些风寒,养了这些个时日,哪里还会头疼?
每当我答完,元珩就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定定地看着我,看得我头皮发麻之后才会离去。
我心里烦躁得很。
我有我自个儿的计划,自个儿的节奏呀!
元珩总打扰我!
我都没有时间研究话本子啦!
这么个玩意,我阿姐怎么会喜欢上他!
烦死啦!
6.
深宅大院的人,最会见风使舵。
原先的那些丫鬟婆子瞧见了元珩在我这花费的心思,又纷纷到我的院中赔礼道歉。
大概,是怕我跟元珩吹「枕头风」吧。
如今整个王府,都心照不宣地把我当作元珩新纳的妾室。
恭恭敬敬,舒舒服服,爽快!
此时我正抱着一盅雪蛤羹在吃,顺便蹲着看圆圆修剪柳枝。
噢,圆圆就是那个之前在夜里给我披斗篷的小丫鬟。
她叫圆圆,可是长得一点也不圆。
脸蛋尖尖的,鼻子尖尖的,身上的骨头也是尖尖的。
我上次与她在院子里踢毽子时不小心撞了她一下。
好家伙!我胳膊直接磕青了一块,疼了我好几天。
直到她与我说,她家里穷,一家七个姐妹,去年才得了个弟弟。
她是家中老大,有什么吃的喝的,自然都是紧着弟弟妹妹的。
我了然地点头。
当姐姐好辛苦,总是要多照顾着弟妹。
我阿姐也是如此,我阿姐也总是照顾我。
圆圆嘴角的笑意有些苦涩,我眼眶也跟着发热,默默地往圆圆碗里多添了几块红烧肉。
然后低头扒拉自己的饭,眼泪啪嗒掉进碗里。
我也想我阿姐了。
7.
那些柳枝原来是元珩要的。
我想了想,觉得元珩是打算睹物思人。
元珩近来总来我房内,他似乎很喜欢听我讲起幼时的事情,总是不厌其烦地追问。
「然后呢然后呢?」
我瞧着他一边感念我阿姐,一边把我圈在怀里。
冷笑一声。
呵!呸!死渣男!
他近来还总是对着我的脸发呆。
大概,是因为那半边带烙伤的脸太过特别。
这时候,我就会半垂下眼,耳边垂下的发丝正好挡住那不完美的样貌,留下的,是一幅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为之动容的姣好面容。
正因为有那烙伤,这半边无瑕的脸才更惹人怜惜呀。
果不其然。
元珩忍不住伸手想触碰我那丑陋的伤疤,又在离我脸颊一寸处堪堪停下。
「若若,我一定会治好的。」
他似迷离似痛苦,半晌才吐出这一句。
我笑了,然后抓住他的指尖,带着他的手抚上我的脸,「王爷,我是阿乔。」
我看见他的眼睫颤了颤,然后低声应道,「是。」
「你是阿乔。」
我笑嘻嘻地往他怀里一趟,心里却想,「英明一世的元四爷,竟连月季和玫瑰都分不清。」
真可笑。
我有一张酷似我阿姐的脸,但我与她的性子却截然不同。
我阿姐这人啊,从小温温顺顺的,做过的最出格的事,大概就是同元珩一起私奔了。
都说不要靠近男人了,会变得不幸。
非不听。
这下好了,人都作没了。
男人有什么用呢?
男人只会跟你许下诸多誓言,然后在危难关头推你出去挨刀子。
元珩是杀死柳若的凶手!
我从来不是规矩的主,眼下也懒得扮什么闺秀了,我攀上他的肩膀,忍不住在他肩头咬了一口,「王爷可曾有喜欢的女子?」
元珩又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我忍不住暗暗发笑。
看我有什么用?
我又不是柳若,才不会被你那自以为深情的目光哄得团团转。
我屏息想听元珩的回答。
可是到最后,元珩也没有说出我阿姐的名字。
8.
二月十八,是我阿姐的忌日。
我阿姐的墓在西跛子巷第一棵柳树旁。
我给她上了炷香,然后呆呆地坐在地上吹着风。
我有好多话想同阿姐说,可对着冰冷冷的墓碑,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守着墓碑,没想到却等来一位故人。
来人捏着把丑兮兮的扇子,故作风雅地晃了又晃,然后递给我一壶酒。
我没接。
那人也不恼,笑嘻嘻地在我身边坐下后,举着酒壶,自顾自仰头喝了一口,「听风阁的小秋烧,寻常人想喝还喝不着呢!」
「你来干什么?」
那人笑道,「来看看你是不是也被元珩迷了心窍,忘了正事。」
没错,我是带着任务来的王府。
眼前这人救了我的命,而我需要替他办一件事。
杀了元珩。
我答应了,目的一致的人可能成不了朋友,却可以成为互相扶持一把,走同一条路的人。
美人刀,刀刀取人性命。
我不是美人,可我想做的,也是这件事。
9.
我回府的时候,大厅里跪满了一排排的婢女,而元珩坐在那棵新栽的柳树旁,神色有些恍惚,又有些焦急。
见我进府,他便急急上前把我拥进怀里。
「你去哪儿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元珩的身体竟有些抖。
我自然地退开一步,笑道,「成日在府里闷得慌,今日天气好,我便出去走走了。」
我又指了指院内的这番景象,「这是?」
「连主子都照看不好,让她们跪着吧。」他似是松了口气,然后牵着我往里走,「我今日下朝回府,见润满园的云片糕刚刚出炉,便买了一些,你从前最爱吃……」
是我阿姐爱吃,不是我爱吃。
我在心里默默纠正他。
我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就是各式各类的糕点。
噎得慌。
元珩紧紧盯着我,一双眸子亮堂堂的,「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