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环费力地睁开眼,感觉光线极暗淡,侧头看见蓝歌坐在灯下飞针走线的,就想叫她。
张口却发不出声来,嗓子发干发苦,隐约有些血腥气。
记忆回笼,不由疑惑一个七岁大的女孩子,能给她下什么了不得的药?又突然想笑,自己如今也算是能‘直面生死’了。
蓝歌敏锐地发现姑娘醒了,连忙搁下绣绷子,轻快地走近,金环见她唇边有笑,那笑容很自然,只是她眼睛红红的,想是之前哭的厉害,如今便是消了肿也去不了那眼白的红血丝。
“姑娘可是渴了?”蓝歌说着就绕道外间去,很快端了一碗水进来。金环还想问屋子里有水何须到外边去取,可她此刻说不出话,直到那琼浆般的水被蓝歌一勺一勺喂到嘴里,她也把想问的忘掉了。
蓝歌边喂水就边解释起她这一睡。
“姑娘今次睡了有一整天,身体是无碍的,就是那日在宴上用了相克的吃食……”
“我原就没吃东西。”金环声音嘶哑,说一句话都费劲。蓝歌成功住了嘴,把原本夫人吩咐好要说的那段扔了,苦笑道:“我也说呢,姑娘这段时间都不爱念叨吃食,嘴只有更刁,如何到了宴席上反用那些没滋没味的。”
金环因着好些天从来感觉不到饿,便没注意她近段时间吃了些什么,一回想,原是几乎没吃什么,怪不得人人都说她消瘦了。
“丹霜呢?”
蓝歌道:“她那天伺候着姑娘,出了这么个事,还不是得发卖的远远的!”
金环就叹了口气,本想着,那日趁着人多眼杂的,随便琢磨个小罪名把她打发了,还能送还给林氏,也叫她歇了往侯府送人的心思。可惜这丹霜自己选了一条更悲惨的路,竟是迫不及待地先下手为强了,也不知是她递的哪杯茶水里下了药。
还是怪自己,没有七岁多的金瑶果决狠辣。
“姑娘也是糊涂了些,丹霜一家也不知道几口都在金夫人手里攥着,她什么事做不出来?”蓝歌这几天也琢磨出了金环的想法,又怪自己那日没想透,还以为姑娘是想在林氏面前做一副重用丹霜的样子,却竟是有打发了丹霜的打算。
只是人家却要比她狠多了。
好在只是个刺激脾胃的催吐药粉,不过是量下的太大了些,姑娘近些日子又没怎么吃东西,胃内空空的,竟吐了血。
“这金夫人也是玩笑似的,就找了这么个东西来害人,难道只是为了姑娘在人前出丑?”蓝歌说着说着,就觉得这倒也不无可能,昨日那么些夫人姑娘在,若真应了原本的药效,的确是大大的出丑。
金环想着如此孩子气的做法,林氏怎么会使这样不疼不痒的招数?不仅给了一个名正言顺处置了丹霜的借口,还狠狠落了她的脸面,叫人觉得是她心存不轨想害原配嫡女,最后又打草惊蛇,惹得侯府和金环都免不了要防范了她。
只为了金环出丑?
想来歪打正着,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吐了一口血,林氏也该觉得这一招她没预料到的烂棋也算结果不错吧,随便就能编排出一个金环体弱多病或者根本就身患顽疾的传言,有侯府撑腰又如何,那也找不到极好的亲事了。
可金环竟然感觉松了一口气,若有这样的传言,她就顺势而为,不嫁人好了。嫁不到好的,裴氏也不会勉强她,大不了自立门户,这在女子身份地位都不算低的大奕也不是没有先例。
当穿越女这么久,竟只会做米虫,也太丢天朝人民的脸了。
金环没想到,自己心能变得这么宽,心宽体胖,看来她还是得努力多吃些,保持圆滚滚的体型,心情就自然而然地好起来了吧?
“蓝歌姐姐,你也别多想了,反正那金府是什么样的地方,咱们早就清楚明白。”金环想着有金珵在一日,也不能同金府真正撕破脸,就索性暂且丢了这事,日后有机会,总也要恶心恶心她们那对母女。
“给我端些吃的来,我想吃一盅酿茄子,最好还有烤鸡翅。”
虽然依旧不觉得饿,可一日没进食了,总要多吃些。
“姑娘快别想这些,陈太医令说了,这一剂药下去倒无妨,只是你这么些日子在饮食上实在不旺,有些伤了胃,还得少吃多餐、用清淡的好生养养。”蓝歌责备道:“从前咱们最不用上心的就是你用膳的事,如今可算是栽在这上面了,所以日后吃什么、吃了多少,都有云妈妈把关,可再不能像从前一样了!”
金环一听就愣了,心里先是哀悼了一下她最爱的浓油赤酱咸鲜菜式,又发觉自己心里也没有多大的起伏,好像一夜之间,她就成了个不贪口腹之欲的。
也不能说是一夜之间,刚才蓝歌说过,她是有段日子没怎么惦记吃了。
哗啦,窗子外边也不知是谁碰碎了瓷器,金环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蓝歌已经忙忙地安抚道:“许是天色暗,撞上门框柱子了,我去看看,别是姑娘的粥碰洒了。”
说着匆匆出了门,金环依旧愣愣的,也不知想些什么。
“查出来了么?可是那家夫人吩咐的?”
二门外的夹道里,一盏幽幽的小风灯闪闪烁烁,前面的人大步而行,旁边持灯的微错半步,恭敬回道:“昨日客人较多,那药粉又是寻常药材便能配出来的,做事的小心,实在查不出源头来。”
楚临峦也不怪手下人查不出,毕竟事出突然,谁也想不到有人敢在侯府下手做这么直截了当下药害人的勾当。
“爷,那丫鬟还在咱们手上,可要再用刑?”那个叫丹霜的丫鬟着实硬气,问了两个时辰,竟一个字也没吐露。
“罢了,原本也没必要查个一清二楚,错怪了谁也没什么要紧。”
云淡风轻般,却叫提灯的人感觉脊背发凉。
为那金府的夫人姑娘默哀一声罢,得罪了世子爷都不是什么大事,爷从来不是个爱计较的人,只当她们是虱子瘙痒也就罢了,只是偏偏有人要来试着探拂龙之逆鳞。
丹霜的亲妹子在金府小姐金瑶身边做事,昨日也来了,这两姐妹感情十分深厚,而且她们的外公还是个行医的。
猜也猜出来这幕后人是谁,只是凭猜测就定人的罪,却也是他跟着世子爷这么久的第一回。
想来那个金家二姑娘是难有造化了,也不知道会糟到什么地步!还连累了自己亲娘,他家爷如今可不会和一个七岁女娃太过计较,只能从旁人身上找补了。
这件事有妹子不太爽,觉得女主对金瑶没有反击,也一直没给林氏一个好看
其实金瑶原本做的就是类似于给女主下了泻药这种类型的恶作剧,想害她出丑
林氏之前这些年,身份在那放着,除了让金珵来离间之外,她没有能力做别的
女主的设定是重生,可她与之前那个环姐儿毕竟不是一个芯儿了,她没有那么深的恨意
她如今的生活可以说是在吃大餐,而林氏金瑶母女很微小,像一只苍蝇
你不能因为恶心,就把她们拍死在你的满汉全席上,毁了一桌子好菜,对不对
先赶走,实在赶不走,等吃饱喝足残羹冷盘的时候,再拿起苍蝇拍子来才合适!
偷偷扫了一眼旁边的世子爷,目光沉沉,面无表情的,却是不怒自威,让人心惊。
从昨个午间,环姑娘被匆匆抱到外院时,冷静地命人寻医抓药,又亲自把环姑娘送回了小和轩,直到方才离开,他都是这般形容。
楚临峦是真的平静,无论是内还是外,都如风平浪静的海面般,可因为那海有能倾覆万物的滔天骇浪,这样看不透的平静才更让人畏惧。
从昨日看到金环倒下的那一刻,他只感觉心都停跳了,比起剧烈的心跳,原来静止的心才更让人承受不起。
是真的难受,他只恨自己如何就想了这么个主意,大张旗鼓地办一次让人极不耐烦应付的赏花宴,最后给人可乘之机,害的却是她。
楚临峦心里过了无数种念头,把那害人的丫鬟和身后的人千刀万剐了,却也抵不上她受的一丝一毫的苦楚。
回了书房,他提起笔,想的还是陈太医令说的,她这些日子患的那叫厌食的毛病,五脏六腑本为一体,心怀不开,身体最直接的反应就是排斥外物,如今也只是胃而已,可若长此以往,难免要伤了根本。
裴氏大惊失色,她哪里能想到每天都乐呵呵还能哄她高兴的金环,小小年纪竟已有了个郁结五内的毛病。于是便特意嘱咐不许叫她知道此次事件与金府有关,碍着血浓于水一说,也是怕她心中难过。
这话对楚临峦的冲击却更大些,他无法不去想是不是因为他同金环置气,所以才叫她情绪失常至此!她曾经一直最依赖他,可是他却因为自己那难以启齿的理由,刻意与她生分了。
一时百感交集,想着自己这段时间的煎熬,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深吸一口气,楚临峦强迫自己把心思先放到眼下,他提笔写了一封书信,传了门外一直候着的青松:“你亲自到睦县去,务必办妥。”
青松一凛,知道这是要拿那林氏在睦县的家人来小惩大诫,便低低答应了一声,连夜去了。
莲花更漏笃笃的轻响,书房的灯光彻夜未熄。
这日寅末,金环就被她院子里细细碎碎的热闹吵醒了,值夜的小桃红递了热巾子给她,奇怪道:“姑娘睡觉越发轻了,罩房那边蓝歌姐姐特意叫小丫鬟们不许大声的,可姑娘还是醒这么早。”
金环去了困劲儿,才想起今日是翠袖的好日子。
许是她第一次送丫鬟出嫁,裴氏特意赏了修竹老子娘家里整整五桌席面,又备了一套金头面和两匹尺头并三十两银子给翠袖添妆,让许多进府不久的小丫鬟好生羡慕了一番。
昨儿翠袖来跟她磕头,惹得金环狠狠哭了一场,哭完开箱子取了两匹上回楚临峦从南方带回来的好料子给她,想了想,又叫多取了些,给蓝歌和小桃红并其余两个二等丫鬟都分了,格外大方,倒把几个丫头弄得心中不安起来。
睡得晚了些,此时却也再睡不下了,便问道:“我能不能也去翠袖房里凑凑热闹?”
小桃红就道:“如今那边手忙脚乱的,翠袖姐姐沐浴更衣梳妆呢,一屋子的人,姑娘去了可不得把所有体己都散出去才算完?等出门子时再去罢。”
翠袖是外头买来的,家人早寻不到的,便得了裴氏的恩典,从侯府西后边一个偏门上花轿,倒像是侯府成了娘家一样,让不少丫鬟眼红。
金环想想也是,昨日她也不知触动了哪里,柔肠百结的,就一股脑地大方了一通,今日去了翠袖那边,给其他人赏赐的薄了,倒是她自己先要过意不去。
就捡了本《山海经》来看,看一看又手痒,见小桃红端了金丝枣泥和热羊乳来,也不理,只一味在灯下的素笺上画妖魔鬼怪。
小桃红领了军令状的,要用她的好胃口带着姑娘继续好好吃东西,如今见那枣泥热气澹澹,又好看又好闻,姑娘只作不见,心中不由觉得任重道远,凑近了想抢她的笔,定睛一看,却先捧着心向后躲了躲。
原是金环那纸笺上栩栩如生地勾描了几个张牙舞爪、鬼气横生的怪物。
小桃红不由嗔怒道:“姑娘如何画这些玩意吓唬人!”
金环吹吹墨,左看右看,心中都是自得不已,觉得她这一手在如今之人看来虽然像是小儿学步般,上不得台面的,可自己是很知足了。
就骄傲道:“这些可都是好的鬼怪!”
小桃红狐疑不已:“鬼怪就是鬼怪,还有好坏之分?”
“人都有好坏之分,鬼为什么没有?”金环指着她纸上一个鸟身的说:“这叫肥遗,吃了它的肉能治……能治好多病的!”
又指一个既像羊又像鹿的说:“这个叫白泽,说人言,通万物之情,是能使人逢凶化吉的神兽。”
她指的这两个都是牲畜的身子却生了一张人脸,怪怕人的。小桃红干笑,大着胆子看了一圈,点点一个长了翅膀的鱼道:“这只不错,一锅炖上,又有鱼头吃又有鸡翅膀啃,好实惠。”
金环似笑非笑的:“它到哪里,哪里就要发大水,你最好祈祷这辈子吃不上一回。”
小桃红默了,只恨自己识字少,这种时候可说不过她。
金环又推开那碗筷,寻了张大些的纸,找了一支极细的笔舔饱了墨,认真地在纸上描画起来。
小桃红无法,只得把东西端下去,又泡了红枣枸杞水来给她,便在一旁研磨边看着。
金环这一画就画了一个时辰,一只似龙非龙的怪物跃然纸上,有龙的威严,却更凶狠好斗的样子,多了四只利爪,好像随时要扑上来将人撕碎一般。
她最后两笔点了睛,直起身子一看,十分满意。
这样刚烈嗜杀的眼睛,也许她一辈子只能画出这一双来。
“好生拿去给姨母,就说请她找人裱起来,我要挂在屋里。”
“啊?”小桃红大惊失色,这么一只怪兽,哪怕和龙很相似,可到底太凶狠了些,哪里是姑娘家屋子里该挂的?
“啊什么啊!”金环瞪眼。
小桃红赔笑:“姑娘,这画找谁裱不行?拿到夫人那里,再吓着她。”
金环嗤道:“你懂什么?姨母也是个读书不少的,可不像你这般不识货。”
姨母这些天待她有些小心翼翼的,也是怕她因为金家那无情无义的做法伤了心把?
侯府因为她被人害过这件事,气氛都变得古怪起来,小临家更是如临大敌的,直接在族学落了金瑶的脸面,让她再也不敢来楚氏族学念书了。
人人都担心她,愿意为她撑腰,她也要有个表态才是。
睚眦。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这就是她的态度。
金环执意要在她后罩房前放一挂炮仗,裴氏听了,想到她方才专门叫人拿给自己看的画,也有了精神:“准她放!多放几挂,叫那些心思不正的小鬼吓破了胆才好。”
鞭炮声中,金环送走了翠袖。
有些伤感,又很欣慰,上一世这丫头被她困在身边到了二十多岁,最后可能只得了一个伺候不周、乱棍打死的结局,如今金环想赔她一世平安幸福。
蓝歌和小桃红红着眼睛回来时,金环正在看奚嬷嬷和云妈妈给绣样配色,见她们二人这副形容,就打趣道:“哭什么?等你们自己出嫁那日再哭不迟。”
蓝歌年纪也不小了,但她认死理,只想伺候着金环,小桃红却先粉面地红了脸,捧着心口喃喃道:“姑娘不找一个像翠袖家姐夫这样的,奴婢可不依!”
奚嬷嬷那么刻板的人都撑不住要笑话她:“平生没见过你这么没脸没皮的女娃娃!”
翠袖出嫁了,本是想着修竹在世子爷身边,她便还继续回来伺候,娄嬷嬷知道修竹是家中独子,就私下同金环说了,还是等翠袖给婆家生下儿子之后再说回侯府的事。
金环想着翠袖只有十六岁,默默地没吭声。
一等丫鬟就提了小桃红。小桃红比较讨喜,在府里人缘极好,心里又是有成算的,娄嬷嬷和云妈妈对她都比较满意。
走了一个翠袖,对金环的生活影响也不大,却苦了楚临峦。
他这些日子借着金家的事,把自己弄得很忙碌。
欠着逍遥侯府的人情,他将金环娘亲在长生街的铺子收了来,因着赏花宴上金瑶动的手脚,让楚临峦觉得他前面的做法都太平和了些,好买好卖,倒纵得林氏越发底气十足。
之后他命人寻了个地头蛇,给了银子叫捣毁金家其他几处铺子,这群人果然是无赖惯了,立时就让其中一间卖吃食的店面惹上了人命官司,虽然是未遂,但真凭实据俱在,又有人给审理案件的官员施了压,金劭云惯是爱惜羽毛,只能叫林氏壮士断腕般赔了大笔银子才堵住了原告的嘴,没有闹得满城风雨。
还有另一家铺子,某夜里被人泼了上梁的那种红漆,洗刷不掉,白日看着格外瘆人,人人见了都绕道走,生意就没法做了,也盘不出去,只能暂且关了等着花银子大修一遍才好再开张。
对金家略施惩戒,他又空闲下来,如今侯府的大小事宜都能游刃有余的解决,还有一个楚临海相帮,他便时常呆呆地坐在书房里,无所事事就会胡思乱想,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之后的事。
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平时再老练,有关自己万分在意的人,一样会不知所措。
故态复萌地趁着夜深露重时去小和轩想看看金环,却两次三番都被蓝歌拦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