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从来都是最可怕的事,比战争更可怕。因为在瘟疫面前,人是那么脆弱,任你天纵奇才或王公贵胄,通通被打回原形,只是个普通人罢了,再没有特权。
今上后宫一直不够充裕,子嗣不旺,如今一下夭折了两位……传言皇帝病倒了,也不知道这传言是真是假。近一年,这样的传言太多啦,百姓甚至都已经由不安变成了习惯麻木。
比起金环在金府的小打小闹,朝堂上则是真的风云诡谲。
瘟疫被归咎于那场战争,战争的善后未曾做好,才导致了那么多边城的百姓熬不过一场冬雪。
掌管财政的大臣成为了众矢之的,他憋红了脸,义正言辞地表示他将每一份用于战后修复的钱都用在了刀刃上!除非……除非有人在他们补贴了百姓后,又进行了掠夺。
于是边城戍守官兵罔顾军法、强取豪夺的事被一层一层地剥了出来。
满朝哗然,没有想到那些过去守护平民的人如今却成为了掠夺者。
作为整支军阵的最高统领,天策将军楚临峦,哪怕他这个天策将军只做了短短几个月罢了,比起这近五年的战争却是不值一提,可他还是成为了众矢之的。百官攻讦,他们似是忘记了秋末才发生过的,由楚临峦才能完成的力挽狂澜。毕竟凶猛的西廷人还在内斗呢,人困马乏,又是严严冬日。
于是在龙榻上幽幽醒来的帝王,没有听到关于自己两个儿子的任何消息,反而得到了这样一个让他没有想到的结果,百官弹劾楚临峦,指责他带兵不力、治下不严,要夺其天策将军封号,甚至有人要削了楚家的爵位。
皇宫还没来得及挂满白幡,这些人……帝王一向平宁的双眼也有些啼笑皆非的冷意。
太急躁了,有些人,哪怕这个结果并不是一方所为,可他还是忍不住动怒了。
楚临峦从来没有想过,身处高位的这个男人,有一日会替他发怒吧?
两位皇子停灵的第五日,皇长子回到了云州。他回来的太快了,又是非诏便离开封地,可此时没有人会不长眼地去弹劾这个,陛下眼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皇长子是唯一的继承人了。
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生的高大结实,面貌偏粗犷,浓眉大眼,下颌线条极坚毅,不笑时格外难以相处似的。他同皇宫里的任何一位都不像,如此不肖己,也难怪不得陛下喜欢。
他双眼通红,似是为了自己两位几乎为谋面过的同胞痛哭过,皇帝看他这副模样,风尘仆仆的,也只叹息了一声,叫他暂时安置在宫外一个闲置的王府里。
然后皇长子府里门庭若市一般,他像是不太擅长同这些道貌岸然的官员打交道,开始时还肯干笑应付,后来烦不胜烦,竟直接虎着脸将几位老大人轰了出门。之后再也没有人敢不长眼地来‘拜访’他。
“爷,皇长子似与睦亲王有旧。”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低声道。
楚临峦没有做声。
此番睦亲王铤而走险下手害了两位皇子,必有后招,这后招竟是皇长子。这个已经快要被所有人遗忘的皇子,个性最是怪异。今上并非不喜欢他,只是他八岁就已经说过‘此生最不想做父皇这样的人’,可皇帝是什么样的人?一个不想做皇帝的皇子……在二皇子出生后,他就被封了王,送去了封地。
睦亲王有何种自信,他可以改变皇长子?还是在这么多年过去后,这位立志不做皇帝的皇子,也难免对那至尊之位动了心?可这样两个人的合作,就好比要一山容二虎,原本就是不可能存在的。
“侯爷……宋姨娘求见。”门外的人有些迟疑。
楚临峦顿了一下,身后的人已经道:“爷,属下先行告退。”楚临峦微微颔首,那个一身黑衣的人便从内室离开了。
楚临峦从书房出来,宋西泠披着一件雨过天青色长斗篷,举着一把纸伞,原是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簌簌的汇成了天网,她就站在那雪里,楚楚动人。
楚临峦任由青松为自己披上大氅,站在廊檐下,也并不叫她靠近,问道:“你找我?”
宋西泠手心一冷,咬唇道:“是。”
隔着雪幕看美人,也许是别有一番风味吧,楚临峦有些走神,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宋西泠就露出一丝苦笑,眼中还有不甘,可这样的不甘,倒像是对自己的讽刺。
“侯爷,之前妾身回陆府……”她似是不知如何开口,脸颊慢慢染上了一丝酡红,是这雪天相接里唯一的亮色。
青松已经带人都退到了三丈多外,宋西泠咬了咬下唇,突然抬起水润般的美眸:“老夫人会退让,是因为妾身告诉她,不做正室,妾身也能得到侯爷的宠爱。楚陆两家依然是秦晋之好。”
楚临峦有了些兴致似的,却依然漫不经心地对上她的目光,这样的视线,让宋西泠心中一凛。
“所以你的意思是,因为楚老夫人这般退让了,我就该给你相应的宠幸。”
平铺直叙一般,宋西泠的脸却爆红起来,不是之前故意营造的羞涩怯怯之姿,而是带了些愤怒的羞红。
她当真是自取其辱,其实并非是非他不可的,所以她根本没有必要去效仿金环那种羞羞怯怯之态。明明是娇憨妍丽至极的容貌,却又那样浑然天成的柔软,弱不胜衣般,原本就是效仿不来的,东施效颦、只会让人觉得矫揉造作吧。
扯出一丝讽笑:“是我不自量力了。”
楚临峦不理会她瞬间张开的爪子,他依旧平平淡淡地道:“陆家从来不需要退让,他们,还没有那个资格。”
宋西泠一震,楚临峦已经侧开了目光,像是眼前的一切索然无味一般,他眼中深黑色浓重起来,不知道里面回映的是什么画面。
宋西泠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努力让自己显得凛冽些:“侯爷,既然已经说到这里,那希望日后妾身自寻出路时,你不要故作姿态地阻止。”
楚临峦不置可否,看着她仪态万方地在雪地上踏出一排脚印,他眯起眼,好似看到了一派兵荒马乱。
“穷寇莫追……”楚临峦喃喃自语般:“那就悄悄盯着她吧。”
雪下的大了更大了,明明没有风,那雪片却舞出了飞旋的姿态,密密簇簇的,看久了好像要出现幻觉一般。
幻觉突然靠近了她,金环微微后仰,吓了一跳,半晌才抬起手,隔着窗子拂了拂他眉头的雪屑。
“也不怕冻病了。”这一头一脸的雪,可是在那个犄角旮旯待的久了吧?
楚临峦握了她的手,他手掌干燥温热,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
金环见他不说话,只牢牢盯着自己,半天不动,那雪都被窗里扑出的热气烤化了,晶莹莹地挂在他眉梢,她又想笑又脸红:“行了,我这院子可被人窥探惯了,当心给人看见。”
楚临峦露出个笑来:“不会有人看见。”
像是冬雪融尽,这个笑让金环的心奔跑进暖溢的春天。
“金环。”他一本正经地叫她的名字,金环就突然笑开了,另外一只手也挤到他手心里,倾身出去,离他近了些:“哎,你叫我?”
楚临峦笑容更大了,他双手合住,手心的柔夷小而软,楚临峦也凑近了一些,缓而慢地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金环一呆,他过去当真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因为答案太明显了。
楚临峦继续道:“尽快、最快,为防夜长梦多,或者哪一天我突然就被朝里那些老家伙吵死了,你依然愿意嫁给我吗?”
金环皱眉,下意识地忽略了后一句不中听的,她问:“最快是多快?”
楚临峦眼眸深了些,他突然吻在她掌心,唇那么烫,指尖隐约遮住了他半垂的睫毛,金环模糊听见他说:“不是我着急,是有人在催我。真的不是我急了……”
她的脸就更烫,慌乱地嘟起嘴故作蛮横:“究竟是什么时候?”
“正月不宜成婚,下个月吧,初五就是个好日子。”
下个月初五……不过二十天了。
他定定看住她:“你愿意吗?过去我曾许诺要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如今也许又要仓促而为了,你还愿意吗?”
盛大的婚礼……她从不想要的,因为那时候,他口中的盛大,从不包括他在内。可如今,只要有楚临峦。
金环笑弯了眼睛,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