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楚临峦夜里都来陪她,好像视夜禁和金家人如无物。
可到底还是被人看到了,也许只是一个像幻觉的影子,却也被金瑶煞有其事地拿来抨击。
“姐姐,不管过去你在侯府是如何作为,如今住在家里,总要顾忌着父亲的名声!”金瑶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对襟小袄,下着八幅裙,上下都是金银丝交错绣拓出的精致云纹,她端正地坐在蔷薇色蟒纹椅搭上,精致的小脸带着丝轻嘲。
金环先是蹙眉,待看到林氏放任不管的态度,才勾了勾唇角:“妹妹这说的是什么?”
金瑶颇鄙夷地微扬下颌:“都有值夜的仆妇看到了,有个高大的男子闪身到姐姐房外去了……”
金环淡淡‘哦’了一声,露齿笑道:“母亲,我那院子之前不是妹妹住的么?”
林氏比金瑶还是多了些心眼的,她心头一跳,干干笑道:“许是人看错了,大夜里的,人又困倦。”
“娘!”金瑶小脸一板,正想蛮横几句,接到林氏警告似的眼神,她才愤愤不甘地阴沉垂首。
“是啊,大夜里的。”金环却有些发火了似的严肃道:“且不说那院子以前是妹妹常住的,这人影是他如今摸错了地方也未可知。再说妹妹身边那个仆妇大半夜里还在窥探我屋外?倒是谁给的胆子。”
“你……”金瑶还想泼她一个婚前私会外男的污水,却不想这个一向看起来好欺负的长姐,竟难得疾言厉色地把那水悉数泼回了自己身上。
窥探……何止是金瑶的人在窥探,林氏几乎晚晚都叫人去巡视金环的院子,见着她那库房由开始的严防死守到如今也有些松懈,简直要心花怒放了,可不能因为瑶儿的几句话叫金环又警惕起来。
“瑶儿,你院子里可是有那么两个人,夜里当值时就爱寻地方躲懒,被发现了还一堆借口。”林氏沉了脸,认真严肃道:“如今竟是想出了这种话来编排起主子了!回去你就把人交给我,非要严惩以儆效尤不可!”
金瑶不可置信般看着母亲,那个可是她们母女都极信任的一个婆子,不然她也不会叫那个婆子去盯着金环的院子了。
林氏别开眼,却见金环眼睛立刻就红了:“倒叫母亲操劳了。”
金瑶看她好像要贤良淑德地装模作样了,便死死盯着金环,想着她接下来可得说些求情心软不忍责罚对方的话,自己才好顺势求母亲免了那婆子的一顿好打才是。
却不料金环拿帕子拭了拭泪,就露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但此等仆妇,能说出这话,可见其心可诛。我倒无妨,毕竟已经许了亲事,楚家不会因为这等无中生有之事就悔婚。可妹妹还没定亲呢,一点有损闺誉的风言风语传出去,她日后可怎么办?”金环盯着金瑶,放缓了语速,格外柔和一样:“更何况,我们两个原本就是亲姐妹,她以为说的是我私会外男,就对妹妹没有影响了么?可她哪里知道,日后我好了未必带着妹妹更好,可我的名声差了一星半点,妹妹才是会被带累最惨的那个。”
金瑶一震,觉得她这根本就是在威胁自己,可抬眼,金环眼眶还红红的,看着自己的眼神就像是一个眷恋亲情的姐姐。
突然想到小时候那次,自己叫身边的茜壁去给金环下药,想让她在侯府的赏花宴上出丑。于是茜壁寻了亲姐姐丹霜来做这件事,竟直接害得金环呕血昏厥,倒闹得有些大了。
从那之后,丹霜就不见了,茜壁来哭求了多次,想叫母亲出面救下丹霜,可后来茜壁也被母亲偷偷处置了。
金瑶那时候真的害怕,害怕丹霜道出一切,金环和侯府会报复自己。
可是没有,他们手里握着那个下药害人的丫鬟,却还是拿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那时候,她就隐约有了这个姐姐当真是好欺负的感觉,随着年纪渐长,这种感觉也越发深刻。
林氏隐约也是这么认为的,甚至之后父母全家遭难,马车翻到里,小弟当场死了,爹娘都是重伤,养了几年也撒手人寰。这件事,因为布置的太自然,就像一场意外一样,她便真的将它当成了一场意外罢了。
楚临峦永远都是这般不动声色的,不会将他的惩戒暴光于人前,这样才能达到迷惑对方的目的。并非林氏值得他多费心力,这只是他做事的习惯罢了。
林氏能在这些年里都小看了楚家,就是因为她还没有意识到,楚临峦竟早就已经开始对她动手处置了。
可是此刻,母女两个却有些迷惑起来,金环这些话,当真是心无城府的坦诚么?
“母亲,妹妹。”金珵的到来打断了前言,他拱了拱手道:“同友人相约,要出门去,晚膳就不在家中用了。”
金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可这种感觉又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对金环示弱了一般不服气,她梗着脖子,看了眼正对金环嘘寒问暖的哥哥,冷哼道:“都要过年了,哥哥做什么还出去会那群狐朋狗友?”
她说的不客气,叫金珵立刻有些讪然,只因这话是金劭云常挂在嘴边训斥他的。金劭云早嫌他不喜读书、不求上进,失望透顶,如今只一心培养体弱内向的庶弟。
林氏立刻道:“瑶儿胡说些什么?你哥哥心里有数,何时轮得到你教训?”她一直都极力维护金珵,金环简直要叹为观止了,想着这十几年如一日的捧杀,林氏可当真是个有毅力的人。
金环突然抿唇,神秘笑道:“哥哥可是约见了玉家的朋友?”
金珵见妹妹笑容促狭,脸上有些不自在,林氏却已经敏感地抓住一个词:“玉家?”她身体前倾,更热络地怂恿:“玉家人个个都是有真本事的,珵儿与他们放心相交便是,你父亲那里有我。”
金珵觉得自己的所为实在与母亲的期盼有悖,他更别扭了,高壮的身体都似想缩起来似的,匆匆道了声是,就告辞去了。
金瑶同林氏对视一眼,自从她听到玉家,对哥哥便再无微词了。玉家!若能搭上玉家,她何至于眼红金环的那些东西?只可惜爹是绝对不会赞同她与商贾之家交往的……有些遗憾不甘的样子。
金环端坐着,继续一副大家闺秀模样,脑子里却已经在盘算着,日后玉箐对上金劭云和林氏,在金珵心里,她会有几成胜算了。
林氏还担心金环又防备起来,再将那库房严加看管,可眼瞅着春节将至,她的心可算是放了下来。
总体来说,金环是个相当懒散的人,许是侯府生活太惬意了,她心又软,将手底下的人也惯得皆没个奴才样子,那每夜巡守库房的差事很快就在她的默许下,变得可有可无了。
大年三十这一日,金环头一回在金府过年,看着上首一脸假笑的金邵云和林氏,金环眼含热泪,敬了贤伉俪一杯酒。林氏和金劭云就是再不待见这个女儿,却也对她的态度觉得受用。更别提,金环还说了什么‘日后女儿嫁入侯府,依然是金家的女儿’这种话。
金劭云打量了原配生的这女儿一眼,这副容姿,若今上身子还好,送到宫里是最得宜的,唉,可惜宫里有几年没纳新人了。
可惜啊可惜……
又想着反正是可有可无的长女,不影响自己也就罢了。
金环许是因为第一回在金府过年,对家中众人都似有求必应一般,金瑶还以为自己得费些心思才能将金环哄着陪自己留在正房里制花灯守岁呢,没想到她一口答应了,笑容和煦的让金瑶都恶寒起来。
今夜在金环身边服侍的只有娄嬷嬷和两个侯府的家生丫鬟,金环下午就放了云妈妈小桃红等人回家去过新年。
金瑶不屑地撇撇嘴,对些个奴才装善人,也不知图了些什么?简直蠢到家了。
快午夜时,金环似熬不住困倦,趴在炕几上就开始打盹,金瑶假作体贴:“姐姐不妨歇一会,等到了时辰,我再喊你。”
金环顺势而为,就叫娄嬷嬷给她搭了薄被,直接在暖炕上歇觉。
此时林氏正对毛遂自荐做‘大事’的王妈妈嘱咐:“一定要小心,她那院子里虽没有几个人了,但也要着人去声东击西一番,把注意力都引开。记得只换那四个小箱子,这是极容易的,但一定不要贪多,换了就立刻抬回来,不到这屋子里不许开开看一眼!”
最后一句诛心一般,王妈妈拍着:“夫人且放心吧,我可是看着您长大的,您还信不过我么?”
这些年林氏对吴勇家的太亲厚信任了,反而她这个奶大林氏的倒排了个二,这回也是,明明是自己先听说了这个给定宁侯府制嫁妆箱子的匠人,可到头来,林氏还是找了吴勇家的去同对方接头交易。
四个箱子就花了近千两银子,可见这吴勇家的从中贪了多少!王妈妈想到这个就觉得心疼,原本那些好处都是自己的才是。好在这回那人病了,她恨不得人直接病到再也来不了才好!
林氏自然是信任她的,虽王妈妈做事不如吴勇家的得用,可这忠心却不差半分。
她满意了,又嘱咐了几句,才放了人去。
之后就是等待,令人焦心的等待。她甚至无法在椅子上坐一盏茶的时间,就要起来走几圈。
原本想着从金环的嫁妆里捡几件也就罢了,可遇到了那么个匠人,打出了一模一样的箱子……换掉了又如何,金环的嫁妆是一眼不叫他们看的,谁知道那箱子里原本装的是什么?到时候就是发现了箱子里东西不对,自己也可以说金环是含血喷人、侯府仗势欺人,无凭无据就诬陷嫡母,当真是其心可诛!侯府不差那四箱子首饰钱,他们更在乎的是脸面。
她的心通通通地跳,直到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唯一的一支蜡烛晃了晃,照着她的影子忽闪了一下,林氏惊醒一般,压着声音问:“成了吗?”
“夫人,成了!”
王妈妈满脸志得意满,自夸道:“今夜守那库房的是一个姓郭的婆子,我平日里格外注意与那院子里的人交好,今夜那婆子就与我有几面之缘,几句话就被我哄了去一旁,吃了几杯酒、果子,回去看库房锁的好好的,她半分没发现!”
王妈妈身后的人次第进来,都是身体结实的仆妇丫鬟,小心抬着几个箱子,同她们刚抬去的四个几乎一模一样。
林氏捏了捏手心,汗津津的,她急切道:“把门关了,灯熄了,两个人去外面守着,可别叫人注意这里。”
这是一早就备好的一个下人房,离金环的院子不远,可掩在几处房子后面,就像个视觉死角一般。
众人听命办了,然后林氏一声吩咐:“把锁砸开。”
噼啪几声短促的金属碎裂,四个锁被熟练地扳掉了,林氏上前,颤抖地掀开一个箱子。
“啊!”她猛地退后几步,似不敢相信。
王妈妈看到那箱子里的东西也愣住了,她反应过来第一时间就道:“夫人,老奴可当真是命她们将这些直接抬回来的!”指天发誓一般,又狠狠地扫了一眼身边的六个人。
那六个人都吓得咚地跪在地上,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林氏死死盯了她们几个片刻,冷静了些,方缓和了声音道:“这是咱们被人算计了!”
她说着上前去打量摸索那几个箱子,见果然是她那日躲着偷看到的那种里面带了精巧隔层的箱子,只是那些金光璀璨的珠宝首饰都变成了破铜烂铁,她心中发狠:“那个臭丫头,果然不是看起来那般傻。”心头一跳:“怕是她还有后招,王妈妈,你现在就偷偷去看看,可还能叫咱们将东西换回来?”
王妈妈冷汗涔涔地应了一声,出门去后,这回飞快就返了回来。
“夫人,那库房门外突然多了好些人,似是要轮班守着,放、放不回去了……”
林氏绞紧手指,觉得今日这真是打雁人却被大雁啄了眼!
她咬牙:“罢了,夜再深一些,把这些东西抬到外边去藏好,明日白天搬出城烧掉。”
“夫人……这可是值一千两银子的好梨木箱子……”
林氏被她一说,刚狠下的心又优柔起来,银子银子,这可真是她的死穴!
“偷偷抬到老爷书斋去,藏在他的罗汉榻下面。”
几个人对视一眼,这回倒飞快应了。
林氏想着之后再找机会将东西换回来呢,她总是不安,这金环明显是设计了自己,指不定那个匠人就有问题。想到这儿,她对王妈妈和吴勇家的都疑心起来。
金环院子里的库房前所未有地严密看守起来,十二个时辰里就没有半刻的空隙,她怕金环有后招,当真是夜夜皆睡不踏实。
可惜她的猜测是对的,直到云州城被一个可怕的消息炸翻,她也没找到机会换回自己的罪证。
可倒真有些顾不得许多了,因为比人更可怕的疫病传到了云州。
多年战乱的后遗症终于渐渐显现,边城往云州辐射,冬日一场雪覆盖后,受过战乱之苦的百姓,又是成百上千的人冻死饿死。按理说冬日不易产生疫病的,可疫病就是爆发了,而且在最云州不可能的地方率先爆发。
今上如今只有三个儿子,长子在十年前就因为不得今上喜爱,被‘发配’偏远封地,早早地做了个闲散王爷,如今宫里的两个小皇子,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几乎是同时染上了疫病。
群医无策。
什么事沾染上了皇宫、皇权,就都显得复杂到让人恐慌。看来这个新年注定是不平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