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临峦信步走上二楼,雅致的酒舍,只在临窗的条案旁有一个人。
狄一秋盘膝而坐,听到脚步,循声望来,就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三哥,你来啦。”
他轻应一句,随意拂开衣襟坐下。
红泥小炉隔水温着酒,水声咕咚。狄一秋布好了两个不大的酒盅,粗瓷的,并不怎么精细,可酒是三十年的陈酿。他琢磨着时候,忍不住抬手去拿。
“嘶……”真是烫。一时不察,酒盅又从浅浅的高度回落,咣当一声,十分清脆。
“呵,还是我来吧。”楚临峦看了一眼同自己一般高的弟弟,孩子气地拿手去捏耳垂,摇头一笑,修长粗粝的手指稳稳地捏着酒壶,似是根本察觉不到烫,先后在两人的杯子里斟满,又继续将酒隔水温着。
“什么时候喝酒也这般讲究了?”
楚临峦习惯了军营里大碗大碗地灌法,这烫酒倒是极少。
也是奇了,酒倾倒在酒盅里,那股陈香才氤氲出来,闻之馋虫大动。他一笑:“原本不想一身酒味回去,如今却要好好饮上几杯。”
狄一秋看他脸上笑容满足宠溺,心中酸楚,举杯砰地同他一碰:“能同三哥痛饮几杯足矣!”说着扬头先干为敬。
楚临峦依旧稳稳地举杯饮尽,见他捏着酒壶,此次像是做了足够的准备,也不觉烫了。就任他为自己满杯。
“其实,是环……三嫂说过。”狄一秋露出一丝轻嘲的笑,对自己还是无法习惯的称呼。他缓了缓心神,继续道:“她说酒性最热,喝了冷酒下去,凝结在内,就要用肺腑来暖热它,对身体有害。”
楚临峦看他一眼,见他情绪低沉,像是陷入了某种难以走脱的困境,心中不是不唏嘘的。可自己又如何劝?
狄一秋饮尽手中酒,脸颊露出不太明显的,他振作振作精神,露齿一笑:“其实今日在此候等三哥,是因为我不日将启程南下。小六那家伙大惊小怪没甚意思,想叫三哥替我践行一番。”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拦下楚临峦,很快要离开了,他反而越来越迷茫。
楚临峦看他眸低困惑重重,低叹道:“去外面转转也好,看看我大奕的江湖河山,天大地大,人最渺小不过。置身其中,会忘记许多、想通许多。”
狄一秋握着被子的手指节发白,他垂了眼,掩饰翻腾的情绪。半晌轻笑道:“三哥,你呢?在边城一望无际的辽远,你置身其中,可有忘过半分?”
楚临峦一怔,半晌抬手拍拍他肩膀:“你呀……”
怎么会忘呢?当生命都成了随手可弃的东西,他怎么会忘记心中最向往、最美好的那个人。
“如果我在你的位置,也能做到你做的这些!坚信她、保护她……或者,我根本不会让她遇到这一切不平。”狄一秋突然涌上不甘:“明明,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
可他就是比楚临峦晚生几年,他要承担的一切就是少了那么多,所以他就没有三哥这样能干、坚强、成熟。
“没有如果,一秋。从来没有。”楚临峦平静地看着他:“我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这个开始远比你以为的要早。守护、守护、守护……无论她在我羽翼下长成何等模样,我都会坚定地守护。”他苦笑一下:“虽然这样的感情,在半途中变了模样……”
从来都是爱,兄长的爱,男人的爱。可归根结底,他的爱延续太多太多年。
“虽然你的感情亦让人动容。”楚临峦搁下杯子:“可是,她从来都只属于我。”
回府的路上,天竟又飘落细碎的雪。
深出一口气,白雾缭绕间,雪花纷纷化尽,又迫不及待地接连落下。
他一夹马肚,略显冷冽的空气扑面,突然很想快点见到她。
金环的第一个孩子的确十足乖巧,也十分健壮。从有胎动起,每每他表示存在感时,都会极有力地蹬在金环的肚皮上。
楚临峦见过那种景象,她圆滚滚的肚子突然突出一块,隐约能看出脚丫的形状来,他几乎肝胆欲裂,好像生怕那臭小子太大力就撕开他宝贝的肚子钻出来似的。
当然,沙场上见惯了血腥却依旧吓出一身冷汗的大将军是不敢将这种恐怖的想象讲给兴奋的金环听的,只私底下不停地麻烦陈平。陈平虽然是个极尽职尽责的医者,却也被他紧张兮兮的重复提问问得神烦。
“侯爷,我觉得你病了。”陈平十足严肃:“而且病的不轻。”
“什么?”楚临峦回忆了一番,他觉得自己身体很强壮,昨晚帮自家夫人运动时,托着沉了不止三十斤的金环,也一样发挥良好。当然夫妻这种私密事,他是不会告诉陈平这个外男的。他拧着眉:“陈大人,我不觉得我的身体哪里不适。”
陈平一本正经地挖苦他:“是的,你的身体很正常,可你的心病的不轻。产前焦虑,通常发生在产妇身上。噢,是你太宠侯夫人了,所以替她生病?”
楚临峦:“……”
两三天再没召唤过陈平出现。
居然说他心里有病!他这么坚定坚强坚韧不拔的男人,是媳妇和儿子的忠实支柱,他怎么会……因为金环快生产了就心虚心悸心惊胆战!他绝对不会!
楚临峦抹去头上的汗,随口问身边的人:“夫人在哪儿?”
“夫人去花园遛弯了!”小丫鬟欢天喜地地应道。
“什么!”楚临峦抬步就往花园里跑,老远还能听到他的尾音:“不是说过,没有我陪着,不许去花园那种地方么!外边天寒地冻,滑倒了看我不家法处置!”
啊……小丫鬟叹为观止。侯爷现在好像,说话越来越长了啊!
金环非常好。
这一胎太安稳了,从起初完全没有孕吐的烦恼,到之后按着陈平的食谱每时辰吃东西,循序渐进地进补,她除了开始胖的很快,之后身材和肚子都保持的很好,没有跟不上营养,也没有过分臃肿。
楚临峦日日陪她,无论是夜里还是白天,她一个轻微的哼哼,他就能将她调整到最舒适的睡眠姿势。腿抽筋这些问题更是小菜一碟,他按摩的手艺如今已经出神入化。
裴氏试探地同他提过添个暖房丫鬟的事,被他冷着脸拒了。裴氏又最疼她,也明白他们小夫妻的感情,之后再没揭过这茬。
真是完满啊~金环小小地伸了个懒腰。
“夫人可是累了?”小桃红前些日子已经回家了,她家人疼她,讨了恩典叫她回家待嫁。金环大方地放人,并备了厚厚的一份添妆。如今翠袖回来伺候她一段时日,翠袖有两个孩子,也算是极有照顾孕妇的经验。
“不累。”金环夜里被照顾的太好,几乎不怎么醒。白日精神就足,她沿着青石路:“走到前面那个亭子里,再歇吧。”
她话音一落,蓝歌已经给身后的小丫鬟使眼色,几个小丫鬟就先一步跑过去拾掇布置亭子。
金环身子沉,走的缓慢,行到亭子下面,刚想抬脚上台矶呢,有个上红下绿的小丫鬟跑过来,在三步外福了福:“夫人万福。”
她身量还小,但已可见少女身姿。梳双丫髻,穿的颜色虽跳脱了些,可齐眉额发遮着下颌圆润,看起来挺讨喜的。
金环怀了孩子,性子越发和暖,便问:“你是在哪儿服侍的?找我有什么事么?”
蓝歌看那丫鬟脸眼也不露,就有些不喜,又打量她腰间系了一条素白素白的宽腰带,格外不协调,甚至有些不吉利似的。她皱了眉,上前一步立在金环左侧。
“奴婢是年初进府,这个月刚进内院服侍。”
金环以为是来示好的小丫鬟。往常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总有心高的想在自己面前自荐表现一番,好谋个更好的出路。
她有时候是不理的,今日太阳暖暖的,心情不错,就笑问:“你可是想来我院子里做活?”
小丫鬟声音低沉:“奴婢不想。”
哦?这倒奇了。
金环来了兴致:“那你有何求?”
“奴婢是给夫人传个话。夫人娘家的二姑娘这几日要出门子了”
金环一愣,金瑶的亲事若她没记错,应该是明年开春后。她脸色微变。
那小丫鬟嘴皮子利索,这段突然说的极快:“二姑娘叫奴婢跟夫人说,夫人的好意她心领了,邹三爷许的那好日子,她是过不上了,日后她进了赵国公府,卧薪尝胆、含垢忍辱也要还了夫人恩情。只是尝不到夫人给她安排的人生,到底挺遗憾的,叫夫人别太呕心了。”
“你……你放肆!”
蓝歌翠袖都不是泼辣的,要是小桃红在,指不定要上去掌她的嘴。
侧头看,发现金环面色极淡,几乎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脸有些发白,让人担心。
赵国公府……赵国公也是曾权倾朝野的人物,只是他如今不下七十岁,虽听说还老当益壮的,但、但金二姑娘骨朵似的年纪,如何想着嫁了个老头子?或者是赵国公府的其他爷?可其他爷个个都有正室,二姑娘跟了哪个,都是做妾……
金环声音极淡:“金瑶嫁给赵国公了?”
那小丫鬟露出些笑意似的:“是!正正经经的国公夫人,八抬大轿,即日就出门子了。”
金环一时没了言语,心里不知是该笑呢还是该悲。
金瑶的意思她懂。
——哪怕嫁给这样的人,也不要你来左右我的人生!
“夫人难道不替二姑娘喜悦么?还是,你就想看着人跳到火坑里才甘心!”最后一句话落,那小丫鬟突然抬起眼扑了上来,她眼底猩红一片,竟像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一般,直直地往金环的肚子上撞。
蓝歌翠袖惊住了,可到底伺候地仔细,也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拦人。金环更是快速往后退了几步,看着那小丫鬟面目狰狞,如困兽般,却还张牙舞爪地想拉自己陪葬。
“金环,你害我全家,你和你肚子里的那个,都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