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金环和小梓陪启暄用了晚膳,因为太皇太后支持,这顿晚膳的气氛同在楚府时差不多。甚至,伺候的人里,都有一个熟面孔宋西泠。
她穿着女官的衣裳,品级还不低。金环一进门,她就同其他人一样,跪了个礼。
宋西泠,虽然之后知道了她的身份,可金环无论如何都觉得让这个女人再接着贴身伺候启暄不是什么合适的事。
宗嬷嬷同另外一位姚令侍掌领着启暄寝宫的大小事宜,这两位都是格外精明的人物,可一位是先帝的人,一位是太皇太后的人……
金环叹气,看着启暄还依然单纯无邪的笑靥,在这深宫中,真是无论如何都让人放心不下。
走时启暄拉着金环和小梓,只垂着头闷闷不乐,姚令侍是太皇太后拨来的,自然懂太皇太后的心思。启暄太小了,她在很多方面,都不做极苛刻的要求,像如今,孩子也只是想叫金环和小梓安置在他宫里而已。
姚令侍看看金环,最后道:“夫人,叫大姑娘陪陛下在此方安置了罢,奴婢还派人送您去太皇太后那里,您看这样合适么?”
金环自然是没有异议的,她顿了一下道:“宋女官可当值?”她直直看向宋西泠,姚令侍自然明白,便指了宋西泠一道送金环。
夜幕已降,金环拢着手炉,斗篷严严裹着,坐在车辇上,初春的天还有些寒,尤其是入了夜。
金环微微侧目,宋西泠在旁扶车而行,脊背笔直,隐约有凌然之态。
她眸光复杂,半晌看着前路淡道:“在我看来,宋姐姐不适宜在宫里伺候。”
宋西泠不可察地一僵,面上只神色恭谨平静地回:“侯夫人说什么是什么,奴婢卑微,自当服从。”
金环几乎忍不住想冷嗤,可到底没了那时的怨,只奇怪问:“你既然一心为了启暄好,当时为何要同成睿合作?”她勾唇,讽刺道:“是为了我?”
宋西泠语调平平:“睦王府那时比侯府更安全。”
避重就轻的回答,金环了然,不由有些咬牙切齿:“看来宋姐姐对楚临峦还真是情深意重。”
宋西泠冷笑,心中也不知道是何滋味。
世间有了一个金环,所有对楚临峦情深意重的女人,当真是命苦到家了。她倒没有到情深意重的地步,只是……女人么,总是容易嫉妒而不甘的。
呼吸间白气氤氲,宋西泠清冷的眼看着太皇太后寝宫越发近了,就像她的绝路,近在眼前。
皇长子不肯带她离开,原本就是惩罚。她已有了心理准备。
“宋姐姐……可有其他可投奔的地方?”
当真是心软!宋西泠是真的冷笑出声,也顾不得金环会不会不悦,她掀眸望向夜色里,那张莹润美好的面孔。真是年轻貌美,像四只利箭,准准地钉死心口最脆弱之处。
“夫人,奴婢可当不得您一声,宋姐姐。”
嘲讽的语气让旁边跟着的女官侍婢都惊惶地侧目。
金环不避不让地对视,半晌弯眸而笑:“既然如此,我便不多操心了。”
宋西泠是一定不能留在启暄身边的。
金环没办法忘记,她将那个孩子教导的那样听话懂礼,在她面前,暄哥儿甚至对她带有畏惧。也许这种畏惧会随着他君临天下日久而消散,但,金环不敢信这个也许。
太皇太后还没有歇息,听了金环直白的话,她点点头:“一个奴婢,本不是什么大事。哀家记下了,你且安心吧。”
之后几天就真的再没有见到宋西泠出现。启暄每日天不亮就起,从早朝之后的时间皆被拍的满满当当,不到三岁的孩子,已经开始由文绉绉的老大人启蒙了。
看他着实辛苦,所以虽然已经待了几日,可启暄每每用委屈不舍的眼神看着她,金环就说不出要出宫的话来。
这日午膳后,金环哄两个孩子午休,她心疼地问:“学这些辛苦么?”
启暄平躺着,眼睛大大地睁着看她:“没有姑姑教的有趣。”想了想,又不好意思地道:“姑姑,画的带图的册子,那种更好学。”
金环摸了摸他的顶心,柔声道:“那有何难?姑姑给你画新的。”
这话答应的太痛快以至于后来完全做不到必须找外援的事暂且不表。且说两个孩子醒了,启暄又被接去练写字。小梓就有些闷闷不乐的,金环搂着她:“怎么啦?小暄课业紧张,等他回来了再陪你玩。”
楚沐梓缓缓地摇摇头,突然从金环怀里抬起脸,拧眉问:“三婶婶,我是不是比小暄要笨?”
金环一愣:“为什么这么问?”
小姑娘肉都都的两只食指对起来:“他学的那些书本,我都没见过呢。”
金环失笑,启暄是皇帝,他学的那些经书子集,金环都没有完全看过。
“小暄是男孩子,和小梓不一样。”
楚沐梓声音低低的:“可我是姐姐呀……”又有点生气似的:“爹爹也笨,不如那个白胡子老爷爷,他都不教我!”
金环一噎,觉得很替二哥委屈。二哥的学问是极好的,虽比不上这六七十岁的老大人,但绝对不笨啊!
想了想,她哄道:“小梓回去叫你爹爹学会了教你就是了。”
“娘亲说,爹爹在念书,不叫我缠他。”嘴也嘟了起来。
“额……这就对了,等二哥念好了书,就肯定能教你念小暄学的这些了。”
楚沐梓乌溜溜的大眼睛格外信任地看着她:“真的么?”
金环想着女孩子么,就一时兴起,日后肯定不喜欢读那些枯燥的,便柔声道:“当然是真的!”
她此时也没有想到,楚沐梓对她的话深信不疑,日后真的追着楚沐暄的进度,缠着楚临森将他教成了个女夫子。
所以不可以小看小孩子的好胜心啊……
两个人正叽叽咕咕说话,娄嬷嬷进来禀道:“夫人,宗嬷嬷求见。”
金环随口应了:“叫宗嬷嬷进来吧。”
宗嬷嬷也穿着女官服制,进来先行了大礼。金环客气地叫她起来,才发现她今日没有带着脸上标准的慈和笑容,表情生硬,让人不是很习惯。
楚沐梓也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就低声道:“三婶婶,我去外面玩。”
金环夸了句‘真乖’,就叫人领着她出去。
宗嬷嬷这才开口:“老奴是来向夫人请辞的。”声音也生硬极了。
金环轻微皱眉,顺着她的话问:“请辞?嬷嬷要上哪儿去?”
宗嬷嬷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她:“我们这些先帝身边的人,如今就如丧家之犬,待着也是碍眼。与其等着主子看不顺眼了惩治,不如识相点自己先辞了差事,也好保个晚节。”
句句诛心,金环再好的性子也禁不住沉下声音:“嬷嬷糊涂了吧?您是最懂规矩的人,何至于今日这般失体统。”
宗嬷嬷压低了声音,怪笑一声:“体统?在夫人心里,体统可是比咱们这些贱命贵重多了,老奴怎么敢失了体统?没得像宋西泠那样,一头栽到井里,还得了个偷窃圣物畏罪自戕的结果。”
金环悚然一惊:“你说什么?”
娄嬷嬷在旁听着,已经心惊肉跳,这刁奴胆子可真够大的,竟在夫人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且不说宋西泠的死本与金环无关,哪怕是有关系呢,又岂是她一介奴婢能置喙指摘的?
“放肆!”娄嬷嬷怒目而视,大声道:“ 把这个胡言乱语以下犯上的拉出去!”
门外几个侍婢内监慌张地进了里间。这位夫人同太皇太后沾亲,又是陛下极看重的人,他们可半点不敢怠慢。
也顾不得宗嬷嬷品阶高了,两个内监上前抓了她手臂劝道:“嬷嬷,先出去罢!”
宗嬷嬷频频冷笑,阴狠地放手一搏般道:“过两日就是宋西泠的头七了,夫人夜里可小心些!”
她的话叫娄嬷嬷气红了眼,几个侍婢吓得腿都软了,还是两个内监对视一眼,咬牙狠力将人拖了出去。
“夫人,你别信她的胡言!”娄嬷嬷伺候金环也十来年了,自然了解她的性子。金环虽一直极受宠,却很少仗势狠罚下人,更遑论要人性命了。那日同太皇太后提了提宋西泠在楚家同皇帝的关系,许是太皇太后觉得宋西泠留下始终是祸根,或者太皇太后本就要解决这几个‘先帝心腹’,才借此狠手除了宋西泠,可就怕夫人将这事栽到自己头上了……
金环手紧紧揪着衣襟,她是真的没有想到,宋西泠已经死了。
金环不同情宋西泠,那个女人原本就心思诡谲,过去那样教育暄哥儿,必然有她自己的算计。可金环没有想过要她的性命,就像那一日,自己还问她,有没有宫外的人可以投奔,若她有去处,金环愿意帮她疏通一番,放出宫去做了平头百姓也就罢了。
可宋西泠竟已经死去多日了。
来古代这么些年,她还是没有办法习惯,视‘奴才’的姓名如蝼蚁。
“夫人,太皇太后总是不能任由宗嬷嬷等人亲近左右陛下的,您可千万不要多想。”娄嬷嬷犹在苦心相劝。
金环闭了闭眼:“我知道。”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她就真的懂了。宫廷倾轧,从来都是如此,不能留下余地,最好的结果就是能干干净净地要了对手的命。
太皇太后要处置先帝的这些亲信,排除异己,这是必须要做的,哪怕她并没有完全掌控启暄的心思,也容不得异心之人在侧。
见金环知道这事后显得十分没有精神,太皇太后叹息道:“孩子,你还是太过心软。须知道,对敌人心软,就是对自己、对亲人心狠。”
更何况,宋西泠的的确确是自己投井死的,虽然不是畏罪自缢,却也怀有别的阴狠心思。且看这些内侍仆婢们,对金环哪里还有往日那种和暖?个个都带了畏惧防备。好像真的是定宁侯夫人心狠,逼死了一个侍女一样。
宗嬷嬷更甚。
太皇太后看着金环还稚嫩生涩的脸孔,想着这老奴,死到临头了还要说什么明日是宋西泠的头七,明显是看金环心智单纯,企图威慑着吓她一番。这宫里都是人精,自损三千也要杀敌八百的,这孩子哪里看得明白?
金环辗转反侧,却不是因为害怕。
她心中无愧,何必害怕?只是对生命的消失而感到难过罢了。
金环觉得无论在这里生活多久,她都没办法习惯去算计人命,这是她的心,无法转圜。
窗棂吱呀轻响,她心弦一跳,还没回身看个究竟,就有熟悉的温热气息贴近。
声音刻意压低了:“在宫里待了这么久,乐不思蜀了,嗯?”
金环鼻子一酸,也顾不得想这人怎么连皇宫内院都能夜袭,她扭过身搂上他的腰,贴近再贴近,瓮声瓮气的:“谁说的?我想回家了,现在就想。”
回家这个字眼,可真是美好。楚临峦搂紧了她,吻了吻她的发顶,温柔道:“好,我们回家。”
想必太皇太后肯安排他进来,明日应该也可以顺利把人接出去。
金环在他身上蹭了蹭眼泪,才仰起头,有些不高兴似的:“你这么晚来,路上……路上有没有碰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楚临峦抬手摩挲了几下她的脸颊,随口问:“什么东西?”
“比如来叙旧情的艳鬼啊,诉衷肠的女妖精之类的。”
他一噎,垂头狠狠亲了她一口:“你天天胡思乱想什么呢?”
唇没移开半寸,那馨融的菱唇已经追了上来。她难得这么主动,楚临峦心神一荡,手就收紧了些。
金环抬起双臂揽了他的脖颈,含糊道:“我讨厌你成过婚,还一次讨了两个!宋西泠那么漂亮,她出事,你心疼了没有?”
楚临峦顿了顿,把头埋在她脖颈里:“我心疼,我心疼没能亲手处置了她!”
金环呆了:“啊?为什么……”
他在那脖子上咬了一口:“为什么?你说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所有伤害过你的人,我都恨不得亲自送他们下地狱。
相拥了一会儿,金环就有些不老实。她想他了。
楚临峦咬牙用固定住那作恶的小腿:“别闹,这里是升云宫!”
金环歪着头亲他:“你都不想我?”尾音像吐息出来的:“都不想要么……”
这话听的楚临峦倒吸一口气,他当然想她,想的都疼!
可他还有几分理智,在太皇太后宫里胡来,真的不行。
“乖,宝贝,回家了再说。”
他合指成拳,抵在她腰后,呼吸重重的,声音却极轻,像是安抚。可突然……他嘶了一声,感觉一只软糯的手握住了自己。
她跟着重复:“回家了再说……”手却生疏地动了起来。
就是因为生疏,她没轻没重的,楚临峦真是想狠狠制住那小手,可完全舍不得……他双眼发狠地和她对视,月色透过来,她眼中迷蒙清晰可见。
他突然抬手蒙了她瞳孔,啃噬般吻过去。金环手心被烫了一下,半晌才感觉出。
楚临峦额头脖颈上的青筋未退。
“你给我等着。”咬牙切齿、恨不得吸髓蚀骨般。
金环这才觉得自己太胆大了,羞意袭来,她埋在他胸口,糯气的声音却说道:“随便你。”
听听,这可是不怕死的人才敢说的话!楚临峦心悬而未落,只能提醒着自己这地方不对,才忍下不狠手立即处置她。
明月别上枝头,室内终于寂静下来。
彩虹蛋糕还是远观好,怎么不好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