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环被裴氏心肝肉一样地放开时,嘴角还扬着最可爱的弧度,等她穿戴整齐了,抬眼却只看到熟悉的黛蓝色衣摆消失在毡帘后面。
她怔住,心头有什么一晃而过,让人心慌。
“怎么了这是?今儿想留下和姨母睡不成!”裴氏捏|了捏她的脸,金环回过神来,立刻道:“我可不想惹侯爷记恨……”然后匆匆跑掉,像是生怕楚衍追过来揍她一样,惹得两个大人在身后好笑。
可金环出了门,眼中的光都暗淡了。
小临家歪着头,怯怯地拉了一下她的手:“姐姐,你怎么了?”
金环勉强笑笑,柔柔地说:“我没事啊!晚上回去早些休息,别点着灯看书写字,当心熬坏了眼睛。知道么?”
小临家本还想问什么,可听到这样难得殷切的语气,他立刻乖乖地住了嘴,只顾着点头。
金环就像松懈下来了一般,催着他回自己园子里去。
她的脸色苍白惨淡,令人心惊,临家到了游廊边,心中一动回过身去,发现环姐姐还在看着穿堂的方向,月色被淡薄的云罩着,有些寂寥。
金环回了小和轩,被乐呵呵的翠袖引着去看楚临峦单独拿给她的礼物。她心里就有些松快,觉得自己也许是想多了,他何曾真的待她冷淡过?刚刚招呼都没打一个就先走了……许是他外院有事也说不定。
想通这些,不由暗骂自己太过患得患失。
“姑娘快看看,这些都是南边才有的花色吧?可真是清爽。”翠袖忍了一天没动这些东西,金环如今回来了,她可是能开开眼界。
“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金环瞪她。
翠袖有些心虚,她昨晚上和今晨都担惊受怕的,完全忘了这事儿。赔了个笑,她讨饶:“好姑娘,你可原谅我吧,奴婢已经被云妈妈念叨一天了……”
小桃红捻了一块赤紫色对凤香绮,头也不回地道:“翠袖姐姐你可长点心吧,不然就是嫁了个大管事,也当不了管事娘子!可还怎么罩着我们这帮姐妹?”
“好你个小蹄子,嘴皮子越发利索了!”翠袖作势要捏小桃红的嘴,蓝歌巴巴地救了那赤紫色料子,也不管小桃红被追得满屋子求饶。
“姑娘可高兴了?”蓝歌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是啊,高兴了!
金环看着这一箱笼的布料,每一个都是精挑细选出的,几乎能想象到他亲自为她挑选这些花色时的样子,一匹一匹细细地看过,不会有丝毫不耐。
于是她的心就如此容易满足。
看着金环唇边带笑,蓝歌心中一松,温言道:“世子爷还给姑娘带了四季的成衣,一季两套,不过都是女装。”她试探着问:“世子爷许是想叫姑娘换个打扮呢,可要试试?”
金环从七爷四岁多快五岁起,就一直不穿女装,每季都叫做了同款的男装,加上狄府的大姑娘,三个人做一般男儿打扮,走哪儿都叫人稀罕的不行。
可时间长了,裴氏就开始发愁,姑太太倒还乐见其成的,毕竟十嫣姑娘年纪还小。
可她们姑娘已经快十岁了,再穿这男装,实在不合适。
金环是个好伺候好说话的主子不假,唯独在这件事上,很是坚决,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思,一说穿回女装就不理人。
今晚还好些,蓝歌看她很有些意动似的,不由十分期待,可惜……
“还是算了,女装穿着不方便。”
蓝歌泄气,挥挥手叫屏风后面已经拿着那裙袄飘带披帛的丫鬟退了下去。
金环私心还是很想穿那些漂亮的裙子,可是自从两年多前,她发现自己比起顾如霜这类年龄相近的女孩子来说,属于胖妞一族,哪怕再被人夸成可爱,她自己心里还是有些梗的。
知道她会慢慢长高变瘦些,所以就想着等到那个时候再穿女装也不迟。
总归在她的想法里,是不希望有一个不好看的阶段存在的,别人也就罢了,可至少在楚临峦眼里,她想得一个完美。
晚上梳洗后,金环对着水银镜捏自己的小胖脸,十分不好意思地说,她的脸真的是很可爱,可是放到高大俊朗、伟岸飒爽的楚临峦身边,怎么想都显得违和。
白捡了一世青春……可她好想用十年青春年华去换足以和他匹配的一切。
我觉得可能还有…
第二日金环又醒了个大早,出现在裴氏屋里时,所有人都免不了惊讶。
金环自己都很惊讶,不知道怎么会鸡鸣时分就再睡不着,索性积极地来陪裴氏用早膳。
众人齐齐出席,连楚衍都在,可是楚临峦没有来。
金环有些食不知味的,她觉得自己的脑袋里真的很混乱,一会儿猜他是不是在故意躲着自己,又飞快地把这念头完全否决了。
这么些年来,除了金环会故意和楚临峦生气使性子不理人,他从来没有过任何一次忽视、冷淡过她。
可昨晚那个像是决然而去的影子,始终无法从她心头摆脱。
忧心忡忡地用了膳,因为按点到了学里,又惹得人人侧目,纷纷以为她转性子了,竟能舍了一个时辰的觉跑来上课。
可是很快,众人就安然了,事有反常必为妖,那个在案几上趴着睡了一早晨的人,果然是正常的。
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午膳也没用几口,顾如霜和三个小的都很担心她,金环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就打哈哈道:“看来我以后还是不能太用功了,少睡一个时辰,却耽误了一天的功课。”
顾如霜忧心忡忡的:“你脸色很难看呢,可是有哪里不适的?”
金环就揉下她的肉脸,嘟着嘴不依:“难道我非得白里透红肉肉的不可?”
顾如霜哭笑不得,见她嘴硬,只能偷偷嘱咐楚临家,叫他同裴氏说一声,怕金环是讳疾忌医了。
小临家眼珠子一转,很郑重地点头答应了。
比较短,可是我好想断在这里
金环心理的不适还可以嘴硬,强撑着回了自己的屋子,假装困倦,赶了人后早早地躺上了床。
情绪的波动真实地折射|到身体上时,她咬牙撑着,像是自虐一般,忍着胃里突然而来的刀绞般的疼痛。
胃算是心最忠诚的伙伴,心里不好受时,胃亦排斥一切入侵者。
她想着,我这么痛,也只是因为对你的猜疑伤了心罢了。
可是,他从来都舍不得她疼的……
金环迷迷糊糊地就丢了意识,然后是光怪陆离的梦,也不知梦到了什么,也许是更可怕的事,被惊醒时,浑身像是从水里捞起的一般,可胃的不适却已经很微弱了。
她冥冥中,总觉得楚临峦会出现,然后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用苦肉计来惹他心疼,所以她现在疼一些,都无所谓的。
可是到底身体底子太好了,竟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留给她么?
“唉。”一只手覆上她额头,湿湿冷冷的。
“怎么出了这么些汗?”
金环只觉得她犹如溺水过久的人一样,眼前的浮木,也像是过分臆想而出现的幻觉。
那只手一触就离,也不知道他站在什么位置,金环僵躺在那里动不了,完全感觉不到有人在旁边。
“哥哥……”她真的好委屈,苦肉计也用不了,更委屈,只能实话实说:“我刚刚胃好疼好疼,可是现在已经好了。”
楚临峦半晌才道:“以后身体不舒服要同娄嬷嬷和蓝歌她们讲,再不能自己硬扛着。”
以后?
金环只觉得他话中的深意就是她一直猜测的那种,他是要同自己生分了,是不是?就是因为,一个迷乱的吻?
昨天早晨那梦幻般的一切,如今想起来,竟是一场由香|艳遮掩着的噩梦……
如果她被自己最爱的亲人强做了情人间才能做的事,她恐怕会恶心、厌恶,再也不想见到对方。他也拿自己当亲人的,如何能由着她亲手亵渎了这份亲情。
金环只觉得大水顷刻间就淹了来,果然没有那根浮木。
可是,怎么能这么直接痛快,连一丝一毫的狡辩的机会都不给自己?
金环猛然翻身坐起来,瘪着嘴看他:“哥哥,我的手还疼,你来帮我擦药。”
楚临峦几乎忍不住就要走过去,坐到她旁边。可是灯火下,那个小人儿散着发披在孱弱的脖颈上,目光盈盈似水波流动,殷殷地看着他,像是一只被豢养的小兽,只觉得饲主是仁慈、善良、悲悯的,哪里能想到,那个肯给她一切的人,也会露出猎人才会有的嗜血?
他就顿住脚,唇边甚至有了一点安抚的笑意:“等下叫蓝歌进来给你上药,嗯?”看金环不可置信般看着自己,楚临峦喉咙干涩:“她做事细致,省得我弄疼了你。”
可是你比所有人待我更细致!
见金环咬着唇,倔强地瞪着他,楚临峦只觉得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下的决心有多脆弱,连他自己也想不到,只能远着她、再远着她,直到他能忘记自己昨天竟冒出过那样可怕的、不受他意志控制的念头,也许那时候,他就可以继续做小丫头的好哥哥。
“我得走了。天太晚了……我听临家说你身体不舒服,下回,一定记得要同身边的人讲。”他像有无数亟待解决的急事一般,披风上还带着屋外寒冬的温度,可人已经抬脚准备离开。
金环非常安静,直到他绕过屏风,才听到低低的:“我小时候也亲过你的,我还记得。”
——可是那时候,我不会对你有任何不该有的念头。
楚临峦握紧了拳头,总觉得她应该很难过的,如果他此刻转身,她就会眼泪汪汪地扑到他怀里撒娇,顺便再控诉他又对她不够好了。
可是她怎么能明白,在她看来是一样意义的亲|吻,也许有一天足以毁掉她对他全部的信任。
哥哥真的不是个好人……
“你走吧,我已经不疼了。”
楚临峦脚步微停,心一狠,提步快速离开了小和轩。
……在你已经不在意的时候,我的疼痛再也不值一提。
金环开始了和楚临峦单方面的冷战。
虽然看起来先竖起隔膜的人不是她,但她还是理直气壮地把人冷落了。
有时候金环自己都觉得,这样可笑的小自尊要不得,她这么在意、这么喜欢,原本应该想尽一切办法来弥补他们之间的关系。
可是心里有一道坎,叫委屈。
太难过了,也许她是有错的,可是也不应该得到这样的对待。
我们总是在最亲爱、在意的人面前,无法低下所谓的高贵头颅,只是因为心中抱有一个小小的信念——他一定舍不得的,所以会是先回首的那一个?
楚家几乎没有人发现他们两个之间的不对劲,金环只要顶着她无忧无虑的笑脸,就可以瞒过所有人的眼睛,而楚临峦更是不动如山的典范,于是裴氏见状,就更加满心欢喜地酝酿她心中的大事。
只有一个人!金环在云妈妈娄嬷嬷面前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马脚,却从来不在小临家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
“我心里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楚临家摩挲着下巴,学着自己老爹的样子装深沉。眉一蹙、眼一眯,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狄十嫣立刻就捧场道:“究竟怎么了?环姐姐这两天就不对劲,你怎么也怪怪的?”
继续装深沉:“嗯……我决定了,是我们云州三大名捕出马的时刻了!”
“诶?谁决定跟你是什么三大名捕啊?”明明语气很嫌弃的,可是小眼放光的就是狄十嫣,所以女人无论多大年纪,你的名字都叫嘴硬。
“不过我感觉三大名捕太难听了……为什么不叫三朵金花?”
“……”
“我们第一要做的,是继续帮环姐姐瞒着其他人。看起来她并不想叫舅妈担心。”佰寒面对身边两个幼稚极了的哥哥姐姐,依旧温和平静。
“我看啊,这个问题的关键,还就在母亲身上!”楚临家的炸毛马上顺了,他右手握拳锤到左掌心,一副一锤定音的样子,低声吩咐道:“十嫣,你回家严密关注姑姑的动向,若她偷偷见了我母亲,你一定要想方设法地混进去偷听她们在密谋些什么!”
“喂,为什么是你发号施令?”狄十嫣小嘴一嘟,撇过头不满,只是很快又嘟嘟囔囔地说道:“还需要偷听?这事简单,包在我身上!”
“哼哼,我们三大金差一定要粉碎那群大人的阴谋,保护环姐姐——”楚临家激动地一步跳上板凳,意气风发地吼道。
“对对,就是这样!”狄十嫣穿着男装,却还在做捧心那样少女的动作。
狄佰寒终于忍不住,摇头叹息着掩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