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在演武场的上空。
台下数百人,仿佛都被纪宁那番话抽走了魂魄,一个个呆坐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心中翻江倒海。
赵孟端着茶杯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权谋心计,在眼前这个年轻人面前,是何等的幼稚可笑。
对方根本不跟你玩阴谋,不跟你讲规矩。
他直接掀了桌子,然后站在大义的旗帜下,用最堂堂正正的理由,逼着你把掀翻的桌子腿,一根根地亲手捡回来,再自己掏钱,买一张更大的桌子。
这已经不是杀人诛心了,这是在刨你的祖坟,还要你笑着说刨得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王爷说得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半旧儒衫,须发半白的老者,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是前朝的太傅张敬之。
这位老太傅,自新皇登基后,便称病在家不问朝政,今天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走到场中,对着高台上的纪宁,深深一躬。
“王爷一番话,令老夫,羞愧无地!”张敬之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想我张家,三代食君之禄,却从未真正替边关将士想过一分一毫。老夫无能,也无钱,唯有这祖传的一处宅院,尚值些许银两。”
他从怀里,颤抖着掏出了一张房契。
“老夫愿将此宅捐出,变卖所得,悉数充作北境军资。只求能为将士们,换几件棉衣,几口热饭!”
说完,他将那张房契,高高举过头顶。
这一举动,像是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巨浪。
如果说纪宁的话,是把刀架在了众人的脖子上,那么张敬之的行动,就是握着他们的手,逼着他们往刀刃上抹。
连德高望重,两袖清风的老太傅都捐了祖宅,你们这些富得流油的世家豪门,难道还好意思干坐着?
“张太傅高义,晚辈佩服!”
又一个声音响起,是京城最大的粮商孙百万。
他挺着个大肚子,满脸堆笑地站了起来。
“区区钱财,乃身外之物,怎比得上我大周的江山稳固,小人愿捐出粮草十万石,即刻送往北境!”
“我李家愿捐白银五万两!”
“我王家愿捐战马三百匹!”
有人带头,场面立刻就失控了。
那些原本就想投靠纪宁,或是与赵孟一派有旧怨的家族和商贾,此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站起来,报出自己捐献的数目。
他们捐的不仅仅是钱粮,更是投名状。
赵孟的脸色已经从煞白,变成了铁青。
他身边的那些世家家主们,更是坐立不安,如坐针毡。
他们现在是捐也不是,不捐也不是。
捐少了跟前面那些人一比,显得毫无诚意,居心叵测。
捐多了那真是拿刀子在自己身上割肉,心疼得滴血。
就在这时,纪宁发话了。
“诸位,稍安勿躁。”他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诸位高义,本王心领了。但军国大事,并非儿戏,捐献钱粮,也需有个章法。”
他对着秦羽使了个眼色。
秦羽立刻会意,拍了拍手。
只见几十名王府侍卫,抬着一个个用红布盖着的巨大物件,走上了高台。
红布掀开,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面面精美绝伦的紫檀木屏风,上面用金粉,题写着一个个称号。
“忠勇伯”、“报国侯”、“爱民公”……
称号下面,还留着大片的空白。
“这些,是本王特意为诸位准备的。”纪宁的脸上,露出了和煦的笑容,只是这笑容,在赵孟等人看来,比魔鬼还可怕。
“今日,凡捐献钱粮者,本王都会将其姓名、数额,亲手用朱砂笔,题写在这功德榜上。”
“捐献最多者,本王会亲自上奏陛下,为其请封这忠勇伯之位,虽是虚衔,却也是一份无上的荣耀!”
“此功德榜,将立于我镇北王府门前,与那面陛下御赐的宝镜遥相呼应,供万民瞻仰,流芳百世!”
轰!
人群彻底炸了锅。
请封爵位!
立功德榜!
这是何等的荣耀!
又是何等的阳谋!
这已经不是逼捐了,这是在公开拍卖爵位,公开拍卖名声!
而且,还是用他们自己的钱来买这份名声!
“赵国公,您乃我大周柱石,百官楷模,不知您,意下如何啊?”纪宁的目光,越过众人,直接落在了赵孟的身上。
一瞬间,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赵孟的身上。
赵孟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了火上,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冒着烟。
他知道,他今天若是不出这笔血,不出得让所有人都闭嘴,他赵家就真的完了。
他缓缓地站起身,那张老脸,硬生生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王爷说的是。为国分忧,乃我等臣子本分。”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老夫愿捐白银五十万两!”
五十万两!
这个数字一出,全场一片哗然。
这几乎是赵家一半的家底了!
赵瑞在一旁听到这个数字,腿一软,差点没瘫在地上。
纪宁却只是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
“赵国公深明大义,本王佩服。秦羽,记上。”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不过,光有钱粮,还不够。”纪宁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
“北境将士,缺的,还有精神上的慰藉。本王听闻,京中藏龙卧虎,有不少人家中,都收藏着前朝大家们的墨宝,这些,都是我大周的文化瑰宝,能极大地鼓舞士气。”
说着,他又让人抬上来了几样东西。
那是几个装裱得极为华丽的画轴。
“本王不才,也收藏了几幅。今日,愿抛砖引玉,将这几幅画,拿出来义卖。所得银两,同样充作军资。”
他打开了第一个画轴,上面是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报国。
落款纪宁。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王爷您自己写的?
这也好意思叫收藏?
“此乃本王亲笔,底价,一万两!”纪宁面不改色地说道。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纪宁。
一万两,买你两个字?
你怎么不去抢!
“我出两万两!”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众人回头一看,又是那个京城首富孙百万。
只见他满脸激动,仿佛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
“王爷亲笔,蕴含无上战意,这何止值一万两,十万两都值,能得王爷墨宝,是在下的荣幸!”
赵孟看着那个上蹿下跳的孙百万,恨不得冲上去撕烂他那张谄媚的脸。
他知道,这是纪宁早就安排好的托儿。
“孙员外,既然如此喜欢,那这幅字,就归你了。”纪宁笑了笑,又打开了第二个画轴。
上面,画着一杆迎风招展的绿旗。
画工粗糙,配色诡异,简直不堪入目。
“此乃本王新作,《迎风展翅图》,寓意我大周国运,蒸蒸日上。底价五万两!”
众人已经麻木了。
赵孟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今天这块肉,他是非割不可了。
“我出十万两。”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他必须买,他要是不买,就等于说他觉得大周国运不值这个价。
“赵国公好眼光!”纪宁抚掌大笑。
“来人,把这幅《迎风展翅图》,给赵国公好生包起来!”
接下来的场面,彻底变成了一场荒诞的闹剧。
纪宁拿出来的,尽是些自己随手的涂鸦之作,什么《猛虎下山图》《大鹏展翅图》,偏偏每一幅,都被那些世家家主们,用血亏的价格含泪买下。
他们买的不是画,是命。
一场众筹大会下来,纪宁不但筹集到了足以装备十万大军的巨额钱粮,还顺手把自己的一堆墨宝,卖出了天价。
当大会结束,那些失魂落魄的世家家主们,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离开王府时,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幅纪宁的大作。
赵孟看着手中那幅绿得发慌的《迎风展翅图》,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头一甜,差点又是一口老血喷出来。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连底裤都没剩下。
而此刻,王府后院。
秦羽看着账房先生统计出来的,那长长一串零的数字,激动得手都在抖。
“主子,我们发了,这下北境的军饷至少五年无忧了!”
纪宁却只是平静地看着那张写满了捐款名单的功德榜,目光落在了赵孟那五十万两和十万两墨宝的记录上。
“不。”他摇了摇头。“这才只是个开始。”
他拿起朱砂笔,在赵孟的名字后面,画了一个小小的,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
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
他今天营造了势,让赵孟不得不低头。
但真正的杀招,还没有使出来。
“去告诉墨大师。”纪宁放下笔,眼中寒光一闪。
“酒备好了,我的刀也该出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