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中。
谢瑜不情愿地挪到铜镜前，抄起凉水洗了把脸。
铜镜旁便是一只单独辟出来的衣架，上头挂着一套浅绯色官服，一套玄色朝服，长长的印绶坠到地面。
“丑死了。”
他嫌弃地撇了撇嘴，抓起官服就胡乱往身上套，刚塞进两只袖子，就听外头传来敲门声。
疏梅院的规矩是不许任何人靠近主卧，也只有九楼能进出，但若主子睡了，他也不得随意进出，便先问了句：
“主子，你起了么？”
九楼说罢，紧张地瞥了眼身旁周整以待的少夫人，决定还是告诉主子一声，免得主子赖床，忘了这茬。
“主子，少夫……”
“吱吖——”
但九楼才张开口，屋门便被忽然拽开。
谢瑜满脸的不耐烦，一眼就看到立在门侧的殷舒窈，一句“你来这儿作什么”到了嘴边，又被他咽回去。
——喔，差点忘了，是他叫小裁缝来的。
“杵在门口干什么，这也要爷请你进来？”
熟悉地无赖语调落入殷舒窈耳力，但她的注意力却控制不住地落到那散落的衣襟上。
她听闻现下沿用的六部公服皆由六十年前一位司衣局女官所制，那位女官生就一副巧手，只可惜在十年前便已逝去，如今留在人间的痕迹，便是这些官服。
在好奇驱使下，殷舒窈无暇顾及其它，旋即步入屋内。
而立在身后，预抬脚跟上的琉衣却被九楼伸手拦住。
九楼摇了摇头，示意她往后看——院里为数不多的侍从都离主屋甚远，包括原先就在这儿做事的红棠等四个，也都站在走廊，不允许步入屋内。
琉衣担忧地收回视线，点点头退至门侧。
屋内，殷舒窈打量着被谢瑜随意套在身上的绯袍，只一瞥便知还缺了哪些佩绶。
向后望去，果然在铜镜旁找到衣架。
她征询地看了谢瑜一眼，后者催促地颔了颔首，并没有不让她随意触碰的意思。
官服不似朝服那般冗杂，只消配好腰带环绶与玉印官符，殷舒窈挑过架上的金涂带与银鱼袋，扭头就见谢瑜自然而然抬起双臂。
近在咫尺地陌生气息让她的心跳跟着慢了一拍，所幸她不必抬头去看对方古怪挑衅地脸色，只要专心对付手边的锦袍。
殷舒窈对好看的衣裳总是多一分体谅地，不多时，那件七歪八扭的绯袍便被她一一整平系好，只剩下圆领盘扣。
她的动作轻柔又迅速，与谢瑜自己平日随意粗蛮的穿衣方式全然不同。
他嗅到一股极清浅的茶香，目光落到她脑袋上一只栩栩如生地银蝶簪上。
——小裁缝今天怎么不穿得花里胡哨了，他正没由来地想着，那银蝶冷不丁翅膀一颤，变成了一双圆溜溜的杏眼。
“……小公爷，还请抬头。”殷舒窈对上他的视线，才惊觉方才自己太专注于整理衣饰，差点忘了身在何处。
意外地，谢瑜只是抬起下颌，并没有挤兑她。
待穿戴完这些，殷舒窈后退一步，颇为满意自己的成果。
除了那随意簪起得发冠十分糟心，但谢瑜没说，她也不提，只让自己忽略那翘起的呆毛，反正官帽一戴也能遮住。
“好看。”
她习惯使然，脱口道了句好，话音刚落，谢瑜便拧起眉，狐疑地看过去：“什么？”
殷舒窈顿时抿起唇，咽下到嘴的“衣裳好看”，改口道：“小公爷穿这身很好看。”
岂料谢瑜眉头皱得更深了，嘀咕了句“莫名其妙。”便拿起官帽向外。
刚走两步，他又折回来，曲指朝那要晃不晃的银蝶上一弹，听见坠下的锡珠轻碰作响，方满意地走了。
殷舒窈急忙扶住发簪，错愕看着扬长而去的谢瑜，他才莫名其妙！
……
另一头，香兰院内。
自出了疏梅院，殷舒窈便赶往此处。她猜测这立规矩的头一日，小柳氏不会轻易让自己好过。
果不其然，她一来便吃了个闭门羹。
环儿满脸歉意地告知夫人还未醒，劳烦再等一等，就这么让她干站在院子里，摆明了是要将她晾一晾。
见状，殷舒窈虚虚瞥了眼紧闭的门扉，只笑道：“那我便在此等婆母起身罢。”
她亭亭立于院中，仪态自然从容，全然不似被刁难的情状，引得院内不少丫鬟暗中打量。自从少夫人进门，她们还没见过少夫人穿过一件重复的衣裳，梳地发髻也与汝阳城流行的式样不同，又灵动又端庄，配上那两根银蝶锡珠簪，简直就跟仙女似的。
殷舒窈今日穿戴从简，为的就是突出发上本不算显眼的银簪。
环儿自然也发现了那对银簪，熟悉的款式让她顿时心生紧张，下意识偷瞄起少夫人的神色，待发现少夫人笑容无异，才稍稍定下心：反正自己拿走的这对款式不同，只是点缀了银蝶的钗环，不会引人注意的。
可偏偏是这时候，谢诗诗亦按时来此侍奉主母起身。
环儿见到二小姐来，顿时倍感心虚，主动道：“奴婢去里头通报一声夫人。”说罢，便钻进了屋内，趁无人注意时，悄悄褪下银钗藏进袖中。
小柳氏刚醒，听见声响，便懒懒地伸出手。
环儿支使其余丫鬟打水来，自己则走到拔步床前，撩开里三层外三层，殷勤地为夫人按摩，顺势小声道：“夫人，公爷卯时便出发往城外兵营去了，现下少夫人和二小姐正在门外，可要传进来？”
一听公爷又去了兵营，小柳氏便有些不快，可她转念一想，公爷一入兵营，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月都不着家，那谢瑜也要往刑部任职，这下家里再没人能与自己作对，可不正是拿捏儿媳妇的时候么？
小柳氏顿觉扬眉吐气，连带着精神都好了不少，不由得趾高气昂道：“她来多久了？”
屋外有两位等候的主子，环儿知道夫人不会在意那庶出的死丫头，便故意道：“少夫人也是刚来呢。”
“我当她是什么孝顺儿媳，还不抵诗儿那蠢丫头。”小柳氏轻嗤一笑，抬手指了指角落捧着水盆面巾的几个丫鬟，“既要立规矩，就让她来伺候我梳洗吧。”
环儿满是幸灾乐祸起来，忙不迭道：“是，夫人，奴婢这就去唤人来。”
……
屋外，比起落棠院初见那次，谢诗诗显得更加局促紧张，叫了声“三嫂嫂”后，便埋着头不敢多言。
殷舒窈倒是留神瞧了瞧她，这一细看，方觉她这小姐的规格实在不够，虽是庶出，可到底是国公府的主子，一身穿戴竟还不比那环儿精致。
就在此时，主屋的门被吱吖一声拉开。
环儿抬脚走来，脸上已没了先前隐隐的慌张。
“少夫人，夫人已起身，请您入屋侍奉。”
殷舒窈应声向前，视线随意往她发髻上一飘，发现少了那对银钗，不由有些好笑：这反倒是做贼心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