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松堂书房内。
谢瑜立在御赐的挂画对面，视线落到那上头苍劲的“忠肝义胆”四字上。
他觉得刺眼，干脆转了个身，倚着博古架，有一搭没一搭戳弄起正中那盆富贵竹。
谢臻最看不惯他这幅不务正业的模样，脸色当即变得铁青，厉声责问了句。
“为父在与你说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听着呢，刚说到陛下任我为刑部郎中，是对我，对镇国公府给予厚望。”谢瑜流利地接上，表示自己在听。
只是那懒散的语调却没几分说服力。
“训诫之言，为父说过太多，今日不想再赘述。”谢臻自是对他的作态百般不满，可今日榷谈的重点不在此，便又板起脸，沉声道：“你已成了亲，也得了陛下认可，将来要代表镇国公府，代表谢家立足于朝廷，不能再向过去那般厮混，该拿出些样子来，好好做事！”
因为这段寄语，谢瑜暂短的僵了一瞬。
十三年前，他就听过相似的话。阿姐如此，大哥亦如此，现在又轮到他来听了。
谢臻就见未动，以为他终究是听进去一些，难得没有继续冷着脸，向前走了两步，犹豫之下，缓缓伸出手掌。
“你媳妇是个乖巧孝顺得，有这样的贤内助辅佐，你也得担负起延续香火的责任，不要冷待她。”
话音落下，粗粝宽厚的手掌也随之落下，却只擦到谢瑜肩侧一片衣角。
他避开了那只试图靠近的手掌。
“嗯，还有呢。”
谢臻收回手，因为儿子故意地疏远与挑衅，语气又严厉了几分。
接下去的训诫，谢瑜皆听得心不在焉，直到胡叔送他离开，脸色仍紧绷着。
九楼在书房外等候，一见主子的模样，便知不是什么好事，更加不敢提方才小柳氏派人去少夫人那里之事，一路闭紧了嘴巴。
可就在离疏梅院没几步的时候，谢瑜却忽然脚步一顿，毫无预兆地转了方向。
俗话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到头来不能他一个人被老顽固烦。
况且这可是老顽固自己说的，小裁缝是贤内助，他们俩虽面上还不合，作为夫妻，心意一定是相通的。
谢瑜真佩服他爹的洞察力，也知道他俩在互看不顺眼这点上，心意互通有无吗？
……
另一头，落棠院婚房内室。
堆积成山的账册被妥善存放于通风处，殷舒窈花了大半个时辰将这些分门别类，忙出了一身薄汗。
琉衣一直在帮打下手，额角早已被汗水打湿，一抬头见窗外天色已黑，赶紧道：“主子，时候不早了，可要传膳？”
殷舒窈点了点头，还未开口，门外便匆匆闪过一抹碧色。
“少夫人，小公爷过来了！”
说话的正是绿芜，方才做事的时候她不知所踪，这会子倒是笑容满脸，迫不及待往主子面前窜。
琉衣立刻在心中记上一笔，抢在她前头拉开屋门迎人，不着痕迹地将她往旁边一撞。
屋外，红棠正领着谢瑜进屋，只一瞥绿芜的小动作，心中便有了数，垂头向少夫人行了一礼。
殷舒窈不知谢瑜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只观他脸色不大好，猜测是在公爹那里挨了训，便避开其余话题，起身问道：“我方叫人传了晚膳，小公爷可要在这儿用？”
谢瑜瞥了她一眼，顺势坐到对面，不答反问：“你怎么不问问我爹和我说了什么？”
这没由来的话叫殷舒窈不解。他们父子的对话，自己怎么好随意询问？她想了想，转而道：“公爹可是有什么话让小公爷交代于我？”
“是啊，是有件事。”谢瑜一挑眉，挪谀道：“让我们赶紧给他添个大胖孙。”
守在屋角的九楼忍不住瞪大了眼，心道公爷可没说得这么直截了当啊！
殷舒窈显然是没想到谢瑜会这样不加掩饰地提起，他说这话，是打算圆房么？
这个猜测让她滞了一会，待压住心中的慌乱与抗拒，方垂眸静道：“身为子媳，替家中延续香火是应当的，我身为妻子，侍奉丈夫也是应当的。”
谢瑜静静望了她一会，眼中挪谀很快消散。
他一听就知道她在说漂亮假话，在人伦情理上，小裁缝和他爹一样，榆木脑袋，没意思。
也许某些时刻，谢瑜也希望这个家里有一个能真心实意同自己谈话的人。他嘴上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不抱任何期待，却也不是完全不在意。
他从不觉得一纸婚书就能让一对男女被世俗捆绑成夫妻，他也不想将就。
殷舒窈久等不到回答，还是抬起头，试探地望向对面，却发现谢瑜脸上装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脸上的不解与紧张却被谢瑜看了个清楚。
他忍不住烦躁地拧起眉，怎么偏偏就能认得小裁缝的脸呢？现下就这么一个能记住的样貌的人，他要怎么当她不存在？
算了。谢瑜轻哼一声，收起杂乱的思绪，忽然道：“那从明日开始，你每日都去疏梅院侍奉爷起身，可别睡懒觉，耽误爷点卯。”
他心想，小裁缝不是喜欢装模作样么，那就做点儿实际的，他就不信她能永远不露馅。
六部官员点卯的时辰与小柳氏定下立规矩的时候相差不足半时辰，琉衣略略一算，当即忧心忡忡地望向主子，这样一来，主子岂不要连轴转？
但殷舒窈没有反驳，也不打算提立规矩的事，一口应下。
见小裁缝还是这般油盐不进，刀枪不入得，一点儿多余的情绪都没有，谢瑜的心情更加烦躁，起身推了门就走。
绿芜正满心欢喜地捧着晚膳回来，却见到小公爷远走的背影，顿时没了笑容，埋怨起少夫人来。
红棠警告地瞪了她一眼，夺过她手中食盒，一一取出置于圆桌上，摆好一副碗筷，绝口不提小公爷忽然走了的事。
这一切皆被殷舒窈看在眼里。她虽没有阻拦谢瑜收房的心思，却不想后宅有这样一个鲁莽无知的主子。
她喜欢住处雅致，也喜欢身边做事的人穿着赏心悦目。从前在家时，便是从不许丫鬟小厮穿丑得，被人瞧见岂不砸她的招牌？
所以一来这儿，她便给四人都准备了许多精致首饰衣裳，穿戴起来都十分漂亮。偏巧这绿芜就喜欢穿着一身晃眼的草绿，配一身金饰，再簪一二朵时令花。
这着装审美，她多看一眼都会觉得受伤，是断断不能抬举上来给自己添堵的。
思及此，殷舒窈决定试一试绿芜，抬手唤她靠近，笑道：“我记得婆母很是喜欢你，明日起请安时，你随我一道去吧。”
绿芜一听，顿时有些飘飘然，想也不想地点头道：“那是，我们四个里头，夫人最喜欢我了，少夫人您带上我，准没错！”
红棠在旁冷眼看着，心道既然这丫头自寻死路，自己也没必要再提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