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矮榻太短,谢瑜便将腿翘在窗台,他面前的馄饨碗已然空了,正用一本书盖着脸,惬意地晒着暖阳。
只听这藏不住心事的脚步声,他便知是谁,隔着书籍懒懒道:“昨日我走后,小裁缝可有去哪儿?”
文北川一听他又叫这古怪地称呼,忍不住叹息一声合上《治安策》,小心标好书签,捧起面前的汤碗。
“少夫人去了锦绣坊,但什么都没买,逛了会就回去了。”
九楼深觉自己传达的功夫又上了一层楼,却还是受到主子一声轻嗤。
“就这点出息?我看她那么不想走,还以为她要回去再坐回呢。”谢瑜从榻上起身,随手将策论扔到桌上,很快跳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这次秋闱不出意外还是张家那老头主考,上次他儿子就看你不爽,北川,你可有把握?”
提及正事,文北川顿时提起精神,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在国子监里也没少被他们几个刁难,习惯了。”
谢瑜不疑有他,理了理皱成一团的衣衫,随意道:“那你自己看着办,后日我要去刑部任职,到时候估计没什么好事,你有什么事就找九楼。”
说罢,便跳下阁楼,头也不回地走了。
九楼匆匆跟上,从袖中拿出一枚玉牌,硬着头皮递上前。
自己的玉牌,谢瑜自然认得。可他并未立即伸手去接,而是哼了声,“怎么,她还怕我回不了家?”
“额,属下早晨在府中偶遇了少夫人,少夫人说怕弄丢了,她也不大用得上,还是交还给主子的好。”
听见这个说辞,谢瑜抬手赏了九楼一个暴栗,而后才抽回玉牌。
“你也信偶遇?她是猜到你早上要来找我,所以特地把东西给你,想提醒我,别忘了明天带她出门送别外公。”
小裁缝眼里怕是根本没有他这个二世祖,要不是还有用,才懒得往自己面前露脸。
九楼摸了摸脑袋,深觉自己作为传话筒之路道阻且长。
……
殷舒窈将玉牌交还给谢瑜,存的确实是这么个心思。而到了次日,他也确实如约出现。
只不过他身前还站了个意料之外的身影——镇国公谢臻。
不同于殷舒窈的惊讶,秦海云料到谢臻今日定会来此相送。
与其说是他来送,不如说是替上面那位走一遭,希望他秦老头子谨遵皇命,一切为陛下是从。
这些,他并不想明面上同绣绣说,是以并未耽误太久,只在驿站停了半时辰,便笑呵呵地上了马车。
老万替他掩上马车帘子,待一扭头,就见方才还满面笑容的老爷霎时垮下一张脸,偷偷伸手抹着眼泪。
“老爷你这时候抹眼泪,小小姐可看不到了!”
“就你有嘴!”
秦海云气哼哼瞪去一眼,接连叹了几声,心中才好受一些。
“绣绣太依赖我了,我若不离开些时日,她这心里头,定是没办法放下,还怎么融进新的家?”
老万哪里不知老爷还在嘴硬,一边熟练地递去清茶,一边打趣他,“那还不是因为老爷对小小姐最为爱护,小小姐那是孝顺您,体谅您不易,才如此舍不得啊。”
“哼哼,那是我教养出来的好孩子,当然和我亲。”秦海云最爱听人夸奖绣绣,被老万这么一捧,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只是一想到绣绣以后的生活,他就忍不住想骂几句谢瑜。
“也就是那臭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老万,你记着让老陈每月寄两封家书回来,我倒要看看他什么时候开窍!”
“是是是,老爷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
一个时辰后,马车缓缓停在镇国公府门前。
谢瑜最先跃下马车,可还没走几步,就被谢臻拦住。
“随我去书房。”
说罢,他也没等回答,率先迈步向前,表明了强硬的态度。
谢瑜顿时拧起眉头,拒绝的话刚要说出口,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扭头看了眼慢吞吞从马车上下来的小裁缝,临时改了口。
“长话短说。”
等殷舒窈站定,那父子俩已走了十数步。
她未有言语,仿若无事般往落棠院去。
直到进了屋,她才稍稍停下,扭头望了眼自己亲手布置的院子。
分明是照自己喜好布置得,她却没有一丝家的归属感,仿佛只是扮演着妻子,儿媳的角色。
殷舒窈不知这究竟是所有新婚娘子的通病,还是别的,正想着要不明日便给那位林娘子去封帖子,与她交谈一番,身后忽然传来几道急促脚步声。
几名打扮精致的丫鬟鱼贯而入,除了打头那个,皆捧了满手的东西。
为首的正是小柳氏身边的大丫鬟——环儿。
环儿一院门,便福身道:“少夫人安,夫人遣奴婢将府中账册与名录等送到您院里,方便您学习打理府中庶务。”
另几名丫鬟手中举着掌盘,掌盘摆的满满当当,杂本甚多。有记录名下铺子,庄上田地得,还有不少历年人情往来的面子帐,厨房采买、马房、修葺院落等一应俱全。
殷舒窈略略望去,心中陡然升疑:怎的一副要将管家的权力悉数交给她的架势?
这与小柳氏此前表现出的态度截然不同。且这些庶务未免太杂太细碎,且不说马房,厨房采买这样的小事,管事嬷嬷与府中账房自会做,她要做的只是审核这些账目出入,用不着多此一举。
想着,殷舒窈扬起抹笑,向环儿道:“婆母委以重任,儿媳定当勉力为之,打理好府中庶务。”
她未言其他,便想着刺探环儿的反应。
果不其然,环儿并未离去,而是又一福身。
“谢少夫人体量,夫人还说账册重要,现下您不熟悉府中庶务,是以这些账册并不能直接交由您处置,请您临摹一份留用。”
话音刚落,举着掌盘的丫鬟便上前一步,不留一丝反驳余地。
“夫人每日辰时起身,届时会从旁指点您一二,还请少夫人莫要误了时辰。”末了,环儿微微抬头,正对上殷舒窈的视线。笑容满满,却不见几分敬意。
究竟是指点,还是别的,殷舒窈心中已有答案:婆母拿捏儿媳并不是什罕见听闻,更何况这位婆母还不是谢瑜的亲娘。
小柳氏与谢瑜之间龃龉越深,自然是越看她不顺眼。而今自己初乍到,没有根基,只得走一步算一步,早日真正获得管家权,才有余力做自己的事业。
殷舒窈定定地瞧着环儿,那双温润杏眸蕴着笑,目光却带着几分重量。
“多谢环儿姑娘转达,还请告知婆母,儿媳定谨遵婆母教诲。”
环儿心头一颤,不自觉垂头躲闪,匆忙道:“少夫人言重了,那奴婢先告退。”
琉衣闻言,立刻指挥几名洒扫丫鬟接过掌盘,顷刻间,便送走了来势汹汹的几人。
殷舒窈又示意红棠跟上,照例发下赏钱。
举目望去,人群中,环儿的身影最为显眼,尤其是双丫髻后那一对穿花飞蝶银钗,骤然引起了殷舒窈的注意。
那对银钗,不是自己送给谢诗诗的首饰之一么,怎么会落到环儿头上?
她顿时留了心,交代琉衣近日暗中打探一番二小姐在府里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