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色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北平城的飞檐斗拱,仿佛随时要挤出雪来。郭闯换了身半旧的青布棉袍,将巡检铁章和祖传官印贴身藏好,独自一人出了警察厅,朝着南城的龙须沟方向走去。
越往南走,街景便越发破败凌乱。宽敞的马路变成了狭窄的土路,两旁是低矮歪斜的棚户和破旧的四合院,空气中弥漫着煤烟、污水的臭味和各种底层生活气息混杂的味道。龙须沟与其说是一条沟,不如说是一条巨大的、污秽不堪的露天排水渠,墨绿色的污水缓慢流淌,上面漂浮着各种垃圾秽物,刺鼻的气味即使在这寒冷的天气里也挥之不去。
郭闯按照卷宗上记录的大致方位,找到了发现尸体的那段河道。这里已是龙须沟的下游,靠近城墙根和一片乱葬岗,更是人迹罕至。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几棵歪脖子老树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环境极为荒凉。
他沿着河岸慢慢走着,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地面和周围的环境,试图找到半年前那场悲剧可能留下的、早已被时间抹去的蛛丝马迹。但这显然是徒劳,半年过去,风吹雨淋,什么痕迹都不可能留下了。
他需要找人问问。
不远处,有一个用破席和木棍搭成的窝棚,棚顶冒着若有若无的炊烟。郭闯走了过去,看到一个衣衫褴褛、满脸冻疮的老乞丐,正蜷缩在棚口,就着一个小泥炉烤火。
“老丈,叨扰了。”郭闯蹲下身,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放在老乞丐脚边一个破碗里。
老乞丐浑浊的眼睛瞥了铜板一眼,又抬起来看了看郭闯,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示意他可以靠近火炉取暖。
郭闯也没急着问,先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烤了会儿火,才仿佛闲聊般开口道:“老丈,在这地方住得久吗?”
老乞丐含混地唔了一声。
“半年前,听说这沟里淹死过一个人?”郭闯试探着问。
老乞丐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烤火的动作也停了。他抬起头,仔细打量了郭闯一番,眼神里带着警惕和一丝恐惧:“你…你是官面上的人?”
郭闯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了笑:“就是打听打听。听说是个走街串巷卖杂货的?”
老乞丐沉默了片刻,或许是看在铜板的份上,又或许是觉得事情过去半年,说说也无妨,他压低沙哑的嗓子道:“是有这么回事…腊月里,天冷得邪乎,沟边都结了薄冰。那天早上,我就看见沟里漂着个东西,像个人…后来地保来了,捞上来,就是个卖零碎的小贩,人都泡胀了…”
“听说他死前,跟人吵过架?”郭闯引导着问。
老乞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声音更低了:“是…好像是为了个什么…金灿灿的怀表?那天我离得远,没听太清,就看到两个穿得挺体面、不像咱这穷地方的人,围着那小贩,指指点点的,声音挺大。那小贩好像不肯把怀表给他们,后来那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再后来,就听说人掉沟里没了…”
金灿灿的怀表!果然!
“那两个人,长什么样?听口音是哪里的?”郭闯追问。
老乞丐努力回忆着,摇了摇头:“记不清了…都戴着帽子,遮着脸。口音…有点怪,不像咱北平本地话,也不像一般的北方口音…哦对了,其中一个,走路有点跛,左腿好像不太利索。”
跛脚!这是一个有价值的线索!
“后来呢?那两个人再出现过吗?”
“没了,再没见着。”老乞丐肯定地说,“出了这事,地保来问过话,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就当失足落水给埋了。”
郭闯又问了几个问题,老乞丐知道的也就这些了。他道了声谢,又留下几个铜板,起身离开了窝棚。
穿着体面、外地口音、其中一人跛脚、目标是金色怀表…这几个特征组合起来,搜索范围就小了很多。这样的人在城南这片底层区域出现,应该比较显眼。
他决定去附近的茶摊、酒肆再打听打听。半年前的事情,或许还有人有印象。
他在龙须沟附近转悠了整整一个下午,问了好几个在街边摆摊的、开小店的人。大部分人都对半年前那场溺亡事件讳莫如深,或者干脆说记不清了。直到他走到靠近城墙根的一个岔路口,这里有个卖豆汁和焦圈的小摊,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
郭闯照例买了碗豆汁,坐下慢慢喝,然后状似无意地提起半年前淹死人的事。
摊主老头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叹了口气:“造孽啊…那个卖杂货的李四,挺老实一个人,怎么就…”
“您认识他?”郭闯心中一动。
“不算熟,但他常在我这摊子附近转悠,卖点针线顶针什么的,混口饭吃。”老头回忆道,“那天他跟人吵架,我就在旁边。是为了块怀表,金子的,李四说是他祖上传下来的,舍不得卖。那两个人非要买,出的价还低,李四不干,就吵起来了。”
“那两个人,您看清长相了吗?或者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一个高个,一个矮胖,都穿着呢子大衣,戴着礼帽,捂得严实,看不清脸。”老头努力回忆着,“特别的地方…对了,那个矮胖的,走路有点瘸,左腿不利索。口音嘛…带着点…说不上来,有点像是…南方官话?又有点洋腔洋调的感觉。”
南方官话?洋腔洋调?郭闯的眉头皱了起来。这组合有些奇怪。
“他们后来往哪个方向走了?”
“吵完架,他们就气呼呼地往那边走了。”老头指着岔路口的一条路,那条路通向城南相对繁华一些的商业区,更远处,则是一些洋人聚集的使馆区和教堂所在。
洋人?郭闯脑海中仿佛有一道电光闪过!洋腔洋调,穿着体面,对一块中式金色怀表感兴趣…难道那两个人里,有洋人?或者与洋人有关?
这个猜测让案件的性质瞬间变得复杂起来。一旦牵扯到洋人,事情就棘手了。警察厅对待涉及洋人的案件,向来是能捂则捂,能压则压,生怕引起外交纠纷。
难道这就是当初案子草草结案的原因?地保或者经手的警察,察觉到了可能涉及洋人,便不敢深究?
失踪的怀表,竟然可能牵扯到了洋人的影子!案件的复杂程度陡然升级。
郭闯谢过摊主,放下碗,顺着老头指的方向望去。街道尽头,隐约可见一些西式建筑的轮廓。
他感觉,自己似乎正站在一个巨大漩涡的边缘。溺亡的小贩、神秘的金色怀表、可能涉及洋人的买主…这一切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怀表的下落,似乎指向了一个更复杂、更危险的方向。
他站在寒冷的街头,望着那片洋楼林立的区域,目光沉静。
看来,调查不得不触及那片敏感的“租界”了。而那里,是连警察厅都轻易不敢深入的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