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的时候,郡守府里已经乱做了一锅粥,郡守府的夫人们看到了慕琴,一个个就差喜极而泣了。
床榻上紧闭双目的人眼窝深陷,面色苍白,慕琴看在眼里不由得一阵难受。不敢怠慢地连忙给郡守做了一个检查。
“慕老板,我家老爷可有大碍?”说话的是一个颇为年轻的夫人,想必是郡守新纳的小妾。
慕琴舒了一口气,“无碍,我开点药就是了。”小厮取来笔墨,他挥手写下一处药方,夫人伸手接了。
来的时候是傍晚,出来夜幕已经很深了,小厮在后面跟着,他便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很多年前,某一个夕阳惨淡的黄昏,大腹便便的郡守牵了一个小小的男童晃晃悠悠地走,慵懒且自在。那男童是陪伴自己从小到大的玩伴,总是会孩子气地缠住自己东拉西扯,话题永远说个没完。现在他想站在那夕阳的最初,转身走回原点,一切都不要再发生。
那孩子气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一场国家的祸乱,灾祸蔓延到了都水,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慕琴不会忘记自己得知这个消息时的心情,五脏俱焚,以后那个口口声声叫着自己名字的白衣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再想来,丧子之痛,任是谁都无法承受的吧。打更的人从身边经过,更声响了响,他忽地就眼眶一片湿润。
朦胧的夜色了,忽然走出了一个身影,一步步朝他走来。那身影温柔地揽他入怀,用略带质感的声音道:“我们回家。”
这一个夜晚,他紧紧搂住霍青不敢有一丝放手,已经失去了太多,我能有的,就只有你了。
春季本就是适合游玩的季节,这一日二人关了药苑的大门,一道出去泛舟游玩。虽说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但是像这样抛却一切烦恼俗事自由自在畅玩的事情还是屈指可数的。
船夫在船尾划桨,慕琴就和霍青并肩坐在船头,嘻嘻哈哈地谈天,任由清风搭打在他们的脸上。毋庸怀疑,慕琴此刻心里是快乐的,不管将来以后,只在乎此时此刻。
夏季的时候,他们像两个孩子一般卷了裤腿到河里摸鱼,然后拿到家里自己动手烧来吃掉。秋季的时候,叶子开始脱落,他们就学着将来老年的模样,一人拄着一只小拐杖,在铺满落叶的小路上彼此搀扶着,慢悠悠地走。冬季的时候,就更有的玩了,纠集了一帮小孩子,各自领了,在雪地上打雪仗,扔雪球,最后结束了,一看,小孩子都乐了,这两个大人竟是比他们孩子还要疯上三分呢。
白天在一起吃饭,下棋,散步,玩各种孩子气的幼稚游戏,晚上挤在一个被窝里说着甜甜蜜蜜的情话。慕琴趴在他耳边笑道,你这样倒是真成了食色性也了。每当这时霍青便会惩罚似的在他雪白的脖颈上咬上一番,直等到慕琴气喘吁吁说不要了才会放过他,欺负人似的道,我本就是野兽,你早就该懂的。然后就又是一番发了狠的欺负。
在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慕琴的头发又长长了一些,他嫌太长,霍青便拿了剪刀为他剪掉一些。慕琴还记得那一天舒适的阳光,甜腻的空气,甚至是能够清楚地记得左边迎春花上落了几滴露珠。
泼墨般的长发顺垂而下,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任由后面人的侍弄。末了,霍青重新把发梳理好,灵巧地束起一个发髻,算是大功告成。
慕琴起身,含笑拿起二人胸前的发丝,打了个结,开口道:“这是我们的夫妻结,即使你过来奈何桥,也要记得莫要忘了我。”
霍青执起他的手,落下火热的一吻。
这是他最后一次为自己束发。在后来的长久时光里,头发长了,慕琴都是自己动手,再未让旁人碰过。
缠绵病榻的那些日子里,慕琴每天都会开开心心地把窗户全部打开了,让阳光洒在床上那人的柔和的脸上,而后抚摸着他的脸颊,温柔地讲着一个又一个的小故事。或悲伤,或开心,或生气,他从不掩饰自己的表情,霍青也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从未褪去过。
没有吃任何的药,也不用忌口说这不能吃那不能吃。街上的桂花糕甚是香甜,慕琴便去买了两盒,坐在床头,一口一口地喂,一边喂一边笑骂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这辈子才要这么伺候你。酒水也是,霍青喜欢美酒,慕琴便向刘老头买了上好的女儿红,说起这刘老头,那可是出了名的小气鬼守财奴,想起来慕琴还是好说歹说半日花了重金买来的呢。所以这酒可要好好的认真地喂,床上这人真不好伺候,慕琴叹气没办法,只能先是自己喝了,然后俯身一点一点喂下去。
又是一天,他端了新买的糯米糕推开了门,想着那挑剔的人不知又要用什么办法让自己喂他呢。这样一想,他便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容甜甜的,能甜到人的心里去。
他站在床前,板起脸,佯装生气道,说吧,今天你想什么个吃法。
床上的人说,只要是你喂的,我都喜欢。
慕琴便又笑了,紧绷的脸一下子破了功,笑骂真是嘴甜。
“老爷,人已经走了,您就不要再每天待在这里了。”背后却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慕琴正在笑着喂糯米糕给床上的人,一听这话怔住了,明白过来后,怒吼着把下人赶了出去。下人终于被赶走了,平静下来他却想自己怎么发脾气了,他会不喜欢的,于是他又迅速地整理好笑脸,转身对向床上的人。
可是,那里是空的。
空空的,凉凉的,早就没有一丝温度。
打开窗户,撒上阳光,还是暖不热。
他咽了一下口水,缓缓走向了床榻,坐下,俯身,把脸贴在了上面。是啊,他早就已经死了,那一天他为自己束发,束完发便倒下了,睡在了自己的怀里,再也没有醒来。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再也没有睁开过。
一年, 只有一年。
回来后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都是在等待死亡,走向死亡。
人是多么悲哀的存在,明知你会离开,可是我还是要死性不改地把你带回来,自以为是地欺骗着自己你还在。
后来的后来,慕琴一直都住在都水,沉默地守候着自己的药苑,送走一批病人,再迎来一批病人,日子单调得像一张白纸,没有沾染上一滴墨迹。但是对每个人,他始终都保持着和煦温暖的笑,只是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走进他的心里了。
杏林药苑四个大字又换新了,管家站在门前神采飞扬地指挥着小厮,往这边一点,哎,你个笨蛋,再往这边一点!哎哎哎,就这样,就这样……
慕琴坐在药堂里望去,低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