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饿了。”哭了半晌，慕琴擦了擦眼泪，把纸条重新放回锦囊，揣进怀里，忽然开口道。
“啊？”林言之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后几乎都要喜极而泣了，连忙起身撒腿跑去准备吃的了。都说人是铁，饭是钢，只要慕琴肯吃东西，想必也就离活蹦乱跳不远了。
慕琴吃饱了饭，沐浴后又换上崭新的袍子，林言之则挑选了一枚碧玉的素簪子为他束了发，这样一番拾掇下来，慕琴整个人看起来确实气色好了许多，公子如玉，举世无双。
林言之还像从前小孩子那般抱着他蹭了又蹭，不愿意撒手，直到慕琴故意装身体不舒服咳了两下，他才咕哝着嘴巴撒手。
“慕琴，你要去哪？”见慕琴身体刚刚恢复，就要走，林言之立刻扯住他衣袖大叫。
慕琴顿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人的性子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单纯善良却又坚毅执着，让他虽是对他无爱，也不忍心伤了他的心。他沉声道：“胸口的伤怎么样了？”顿了顿，转身道：“以后不要再这么傻了，不值得。”为了我，不值得。
林言之怔住了，望着那道修长的身影越走越远，始终没有追上去的勇气，胸口的血迹又隐隐渗了出来，好像也不是很痛。
这一日时近傍晚，夕阳将落未落，远山极处的原野之上一匹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年轻人一身血污，映着残阳，轮廓呈现一片金黄的模糊。
小厮刚刚收拾妥当，走上前伸手准备去关药苑的门，一个血色的手掌猝然拍在了门上。小厮胆子小，脑袋一热，血液上涌，“啊--！救命呀！”
忙活了半晌，慕琴用清水洗去手上的血污，道：“待他醒来就无事了。”
林言之凑上去，瞅了一眼床上的戚赛花，咂嘴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怪可怜的。”
话正说着呢，戚赛花眉心一蹙，突然狂咳一阵，竟然醒来了！脸上的血污已被擦去，此刻脸上一片雪白，他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哭了起来，鼻子嘴巴皱到一起，模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林言之毒舌：“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像个女人似的，不就流了点血吗？我家慕琴都给你治好了，还哭，胆小鬼！”
“我就要哭，你凭什么不让我哭？！”戚赛花却大吼，“连我哭你都要管！你他妈算谁呀！”说罢便是又大哭了起来。
林言之被吓着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戚赛花，一时语塞。
这时戚重山走了进来，戚赛花一看到戚重山，擦着眼泪喊道：“舅舅！”便又说不出话来了。
舅舅！林言之和慕琴都愣住了。戚重山走过去，伸出大手揉了揉戚赛花的头，怔然道：“先休息吧，其余事明天再说。”戚赛花更委屈了，嘴里呜呜咽咽哭着，从前的高傲与自尊一败涂地。
夜色更加浓了，慕琴若有所思，拉了还在发呆的林言之走了出去。
次日，戚赛花狂吃了八碗米饭，一边吃一边大喊：老子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戚重山看着一边吃一边喊还一边哭的戚赛花，沉声道：“食不言。”
林言之在一旁发问：“你们同姓戚，为何他唤你舅舅？”
戚重山：“赛花是我姐姐的孩子，姐姐死后他一直在我家养大，弱冠后才送回西固老爷家，这姓氏…一直未改。”若不是在都水郡围守的将士认得戚赛花，也不可能让他进来。
见林言之还想再问，慕琴抢先夹了一个鸡腿放到了他碗里道：“食不言。”林言之瞪了一眼戚赛花，明明他就可以说了大半天了。
戚赛花充耳不闻，把碗筷吃得乒乒乓乓响，吃完了一撂筷子，站起来气愤填膺地就往外冲。亏得戚重山早有防备，轻轻伸出一只脚，戚赛花毫无防备摔在了地上，吃痛很不满地大叫了一声舅舅。
“你要去哪？”戚重山道，“少时让你练功你不好好练，整天吊儿郎当，油嘴滑舌，闹得鸡飞狗跳，人人不得安生！现在长大了，竟还是这个毛毛躁躁的性子，你要去哪？！你要去干什么？！去送死吗！送上门让人把你五花大绑，吊死在城楼上，你就满意了？！今天你要是出去了就别再来找我这个舅舅！”
戚赛花也是第一次见戚重山如此生气，也不免胆战心惊起来，刚刚冲上头的火气也下去大半，怯生生道：“舅舅，我…你别生气。”
慕琴过去扶起一脸泪痕的戚赛花，对戚重山道：“坐下说。”
四个人这才又重新围坐好。
戚赛花开口：“半个月前，我和管家阿伯走商回去，就发现家里已经被洗劫一空了，财物，药材，都没有了，也没有找到一个人影。我便往后院里去找，结果就发现…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死了，他们…的尸体被吊在我家阁楼之上…，然后我就很害怕，想跑，却又有人从阁楼里跑出来，要杀我…，然后…管家阿伯和他们缠斗，我…我就跑了出来…也不知道管家阿伯死了没有…呜呜-”说罢，他又小声哭了起来。
慕琴道：“西固药商在外面东楚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上次在三河道遇袭，我看与这也脱不了干系。”
林言之：“会不会是商业的竞争，对方竞争不过，起了杀意？”
慕琴却缓缓摇了摇头，“生意之争，也不会如此残忍妄为，且这是东楚的境界，按照东楚法规，如此作为，灭门，是要被诛杀九族。对方就是再傻，也不会如此。”
林言之恍然，立即道：“慕琴你是说，对方不是我们东楚的人？！”
慕琴点点头，看向一直未说话的戚重山，“你怎么看？”
戚重山道：“爷说得有道理。”他猛然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我定会杀进狗贼，报仇雪恨！”
慕琴让林言之带着戚赛花先出去，林言之虽是不愿，但还是拖着戚赛花期期艾艾地走了。见没有了他人，慕琴这才道：“将军当真没有任何事情瞒着我？”
戚重山起身，单膝跪下，“末将不敢。”
慕琴叹气道：“你们倒真是都把我当傻子了。”起身，“药苑药材短缺，多日来见不到一队药商。而你又在都水郡外围安排了如此多兵将驻守，外乱内安，这些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戚重山垂眸，“相爷还知道些什么？”
慕琴点头，勾唇轻笑一声，似是自嘲，“当日王爷自言为了权贵而离开，但是若对我无爱，若是他心中只有权势，怎会刻意把你留下护我安危？南山对火儿情深义重，若非是他们此去凶险万分，他怎么舍得留火儿一人？还有那郡守，一见了王爷便唯唯诺诺，一副害怕的样子，王爷并未暴露身份，让人不难怀疑是王爷威胁了他什么。火儿前几天突然离开，更是让人怀疑，是不是南山他们有了危险。但是若王爷仅仅是回了朝堂，坐拥富贵权势，又会有什么危险？！都水郡本来就偏僻，你们一个个处心积虑，一厢情愿地打着为我好的旗号隐瞒我所有事实，真是可恶至极！”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了。
戚重山面上依旧平静，沉声道：“相爷早就知道了？”
“不，我本是不知的。”慕琴道，有些失神，“我就是个是傻子，被你们骗得团团转，那么该死地恨着他，那么不知廉耻地作践自己！”他从袖中掏出那个锦囊，轻笑道：“还是多亏了这个锦囊。”
戚重山狐疑。
慕琴继续道：“你的字临摹得很好，像极了王爷的字，但是有一点不同，王爷每次写完字后习惯停顿片刻，且一停顿就爱跑神，墨汁溢出，使得纸面污浊不堪。有一次我便在他污浊之处画了一朵梅。”说到这，他笑了一下，“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约定，他说以后凡是写给我的东西，都会在结尾画上一朵梅。但是这个没有。”他把纸张扔到了戚重山面前。
戚重山看着落到面前的纸张，也不知怎的，忽然就笑了一下，“锦囊是王爷给的，但是里面是空的。但是纵使你知道是我伪造了此物，上面所言也只是平常之话，怎么就敢断定我们一直都在欺骗你？”
“打草惊蛇，此地无银三百两罢了。”慕琴道，“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了解，他既然说了要走，不管什么理由，便---永远不会回来。但是你却如此迫不及待给我此物，让我活下去，为的是什么？”
戚重山心中一惊，莫非自己的心思？
慕琴道：“天下皆知，你们戚家重情重义，你是王爷的人，自然会尽心尽力为王爷做事。而你这样着急怕我死去，就是怕完不成王爷所交代护我的任务，而自责遗憾一生。归根到底，王爷为什么要让你留下，还是外面不太平，若是外面安全，你就不会出现在我面前。由此推之一切种种，不难发现你们就是在骗我。只能说王爷也是身不由己，他不得不离开，且有着不能让我知道的理由。”
听此，戚重山松口气，但又有一点苦涩的韵味。
慕琴重新坐下，好似没有了力气，“这些天我便一直在做梦，梦见王爷死了，死在沙漠上，一个人都没有，他呼唤我的名字…说他好想我，让我带他回家。所以…”他抓住戚重山的肩膀，“求你告诉我王爷到底怎么了？不要再瞒我了好吗？！”
“王爷在战场，命不久矣。”戚重山道，肩膀在慕琴手下微微颤抖。不知是为霍青，还是为慕琴。
当初阎罗散毒发，慕琴为了必莲前往月夷，霍青却在他走后不久，醒了过来，月夷凶险，为了带回慕琴，霍青央求南山用了最狠毒的法子让自己重新站了起来。阎罗散乃是极冰极寒之药，只能用极火极暴之药相克，传言一泓药师，也就是南山的师父炼了一味药，名曰：地狱之花。此药性子极烈，一般人服下，自是会爆体而亡，但是霍青不同，此药可以和阎罗散相互对抗，但是既是药，又哪有不伤身的道理。当初一泓药师封存此药，也是担心控制不住，祸害天下苍生。
两种性子完全相反的药物相互碰撞，不但不会以毒攻毒，相互融化，反而会让患者更加痛不欲生。但是两种加在一起，却有让濒死之人延续生命的用处，不过此法子也鲜有人尝试，因为延续生命的代价是：如置身人间地狱，不得好死。
慕琴流下一行清泪，“他竟是这样做的？！”怪不得霍青脸色一直不好，一直不让自己给他检查，自己真是个废物，同床共枕，竟然都发现不了异样！
戚重山点头。当初霍青是准备即可出发去月夷的，却在这时掀起西镜战事，直逼东楚，势不可挡。霍青身子并未完全如常，若西镜强大，若是贸然迎敌，很可能吃亏。景差便依照他的计划四处散发东楚第一将军已经逝世的消息，这样西镜才放松警惕，给了霍青偷袭成功的机会，挽救了东楚一命。
后面的事情慕琴就知道了，霍青出现在文昭，击退了月夷，救回了自己，而他却从来不知那时的霍青刚刚从西镜战场上浴血奋战而回。
“谁给他的权力让他一人赴死！”慕琴吼道，一拳砸在了木桌子上，砸出了血。他仿佛一瞬间豁然开朗，霍青为什么要带他回都水郡？为什么要帮他重开杏林药苑？为什么要事无巨细地帮他打点好一切？甚至连自己的人他都可以大度到托付给林言之！这一切他早就已经谋划好，给自己一个安稳的生存之地，而他自己独自面对千军万马。
冷静了片刻，慕琴对戚重山道：“带我去找他。”
戚重山面露难色，“王爷命令过不准相爷出去。”
慕琴掷地有声，“他要跑出去当他的救国大英雄，抛头颅洒热血地马革裹尸，凭什么要让我为他难过！他这样自私自利的人，凭什么替我做了我所有的抉择，他有什么权利把我一个人抛下赴死！”末了，他加了一句，“我就是变成鬼，也要缠着他！”
戚重山小声道：“相爷何必如此动怒，你心里明知道王爷是为了你的，若是东楚没了，你的家也没了。王爷曾对我说过你最看重家土，最离不得的便是家。王爷还说在他死之前，终会送你一片净土。”
慕琴抹了一把眼泪，狠狠道：“戚将军，我命令你带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