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余烬长明
雾川介2025-09-25 21:063,841

死寂。

并非声音的缺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吞噬了一切意义与活力的虚无。毁灭的轰鸣余音似乎还残留在鼓膜深处,对比之下,此刻这片劫后余生的战场,静谧得令人心慌。

枪炮声不再嘶吼,喊杀声已然平息,连那无处不在的、来自日军阵地的压迫感也奇迹般地消失了——或者说,并非消失,而是被某种更加宏大、更加绝对的“静默”所取代。远处,被炮火反复犁过的山岭如同巨大的坟茔,焦黑的土地上散落着钢铁残骸和破碎的军装,那道被鲜血浸透的主峰阵地,如同一个被强行缝合的狰狞伤口,边缘凝固着暗红色的冰霜,沉默地横亘于暮色之中。

战斗结束了,却仿佛是用无尽的牺牲换来的短暂喘息。代价,是一个灵魂的彻底燃尽。

秦振山瘫坐在冰冷的、布满弹坑和焦土的地面上,独臂无力地垂着,另一只手却死死攥着两样东西——那半块温润微热的鸾鸟玉符,以及一枚被鲜血染红、边缘有些卷刃的八路军帽徽。延舟最后存在的证明。

泪水早已流干,脸上只剩下凝固的血污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巨大悲恸。他就这样坐着,望着那片死寂的阵地,望着儿子、徒弟、战友最终消失的地方,仿佛整个人的魂灵也随之一起被抽离,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伤痕累累的躯壳。

张大虎靠坐在一旁的弹坑边缘,那条受伤的胳膊无力地耷拉着,另一只手紧握着卷刃的大刀,虎目通红,牙关紧咬,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他不敢去看老秦,也不敢去看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战场,只能将满腔的悲愤和无力感,狠狠压抑在胸腔里,几乎要爆炸。

老凿头跪倒在地,独眼望着阵地,浑浊的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沟壑无声滑落。他颤抖着嘴唇,一遍又一遍地喃喃低语,像是在超度,又像是在质问:“赢了…赢了…可这…这算啥啊…”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几个时辰。

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是哑巴。

他依旧是那副沉默的、仿佛一切与己无关的模样,从残破的交通壕里无声走出。身上军装破旧,沾满尘土,但动作依旧沉稳。他径直走到秦振山面前,停下。

冰冷的目光扫过秦振山手中那两样东西,尤其是在那枚帽徽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

“鬼子退了。暂时。”他开口,声音沙哑低沉,陈述着冰冷的结果,“侦察过了,退得很彻底,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反扑。我们连…还剩九个人,能动的,算上我,五个。”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或计算着什么,然后补充道:“乡亲们躲藏的后山沟没被鬼子发现,伤亡不大。支队部派人传信,让我们去指定地点汇合。”

没有安慰,没有哀悼,只有纯粹的、冷静的现状汇报和指令传达。

张大虎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挣扎着想站起,却因伤势和脱力而失败,只能嘶声骂道:“你个闷葫芦!你…你就没有心吗?!延舟兄弟他…”

哑巴转头看向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反问:“哭,能把鬼子哭跑吗?能让他们活过来吗?”

张大虎被这句硬邦邦的话噎得差点背过气去,额头青筋暴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带路。”一个沙哑到极致的声音响起。

是秦振山。他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脸上依旧是那片死寂的麻木,但那双深陷的眼眶中,却燃起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却异常坚硬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玉符和帽徽贴身收好,然后用独臂撑着地,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的身体因为伤痛和虚弱而微微颤抖,但脊梁却挺得笔直。他没有看哑巴,也没有再看那片染血的阵地,只是望着支队部指示的方向,重复道:“带路。”

哑巴似乎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只是微微点头,转身引路。

张大虎和老凿头对视一眼,也挣扎着起身,搀扶着彼此,默默跟上。

撤离阵地的山路依旧漫长而压抑,但与来时那种誓死坚守的决然不同,此刻弥漫的是一种沉重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悲伤与虚无。沿途可以看到更多战斗留下的惨烈痕迹,以及一些兄弟部队的战士正在沉默地收敛遗体、救助伤员。他们看到秦振山三人,都会微微停下手上的动作,投来复杂的目光——有敬意,有悲悯,更多的是一种同历血战后的疲惫与坚毅。

后山沟里的景象比预想中要好一些。虽然乡亲们脸上大多带着惊魂未定的哀戚,但好在大部分人安然无恙。篝火已经升起,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幸存下来的乡亲和战士们正在有条不紊地相互包扎、分发所剩不多的食物清水、照顾伤员,展现出一份历经劫难后的韧性。

他们再次见到了游击队的联络人,一位姓杨的老交通员。

老杨所在的临时窝棚里,炭火依旧温暖,药香混合着淡淡的硝烟味。老杨端坐在简陋的木板床上,脸色苍白疲惫,但眼神依旧沉静。他腿上盖着一条薄毯,膝盖上放着一本被翻烂了的、染着血迹的识字本。

看到三人进来,尤其是看到秦振山那死寂却又硬挺着的模样,老杨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哀伤。

“同志们…辛苦了…”他的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微弱,“坐下说话吧…”

窝棚角落铺上了干草,旁边还放着清水和几个窝头。

秦振山没有坐,他只是站在原地,独眼看着老杨,声音干涩地开口:“老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老杨轻轻抚摸着膝盖上那本染血的识字本,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鬼子这次吃了亏,退得干脆,但绝不会甘心…这一带,已经暴露,不再安全了。”

他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窝棚,望向远方:“上级指示,主力部队需要转移休整,寻找新的战机。我们这些扎根地方的…要像钉子一样,继续楔在这里,和群众一起坚持斗争。”

他的目光落在秦振山身上,带着一种托付的重量:“而你们…是主力部队的骨干,是硬骨头。外面的仗,还大得很,需要你们。”

秦振山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独臂缓缓攥紧。是啊,外面的仗还没打完。鬼子还在肆虐,山河依旧破碎。延舟和战友们用命换来的这次胜利,不是让他们在这里沉湎于悲伤的。

“我们…怎么归队?”他问。

老杨示意了一下静立一旁的哑巴:“哑巴熟悉这一带的山路,他会带你们走一条隐蔽的小路,可以绕过鬼子的封锁线。出去后…一切就靠你们自己了。”

他顿了顿,从身旁取出一个油布包,递给秦振山:“这里面,是这段时间搜集到的敌情动态,还有我们对附近鬼子据点、伪军情况的掌握…或许…对你们将来有用。千万小心。”

秦振山郑重地接过,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有千钧之重。这不仅仅是一份情报,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多谢。”他哑声道。

老杨摇摇头,目光再次变得悠远:“不必谢我…要谢,就谢那些牺牲的同志吧…是他们,用血换来了咱们继续战斗的机会…”

窝棚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半晌,老杨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看向哑巴,眼神极其复杂,有信任,有不舍,有决绝:“哑巴。”

哑巴上前一步,沉默应道:“嗯。”

“你…跟秦队长他们一起走。”

此言一出,不仅是秦振山三人一愣,连哑巴那永远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似乎都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变化。

“我的任务是协助地方工作。”哑巴平静地陈述。

“这里的工作会有其他同志接手。而你…”老杨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你枪法好,身手利落,熟悉地形,跟着主力部队,能发挥更大的作用。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你也该…去看看更大的战场了…去看看…你爹娘当年拼命想要守护的…到底是啥…”

爹娘?哑巴的…爹娘?

秦振山心中猛地一动,看向哑巴。后者依旧沉默,但周身那股冷硬的气息似乎微微触动了一下。

哑巴沉默了数秒,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他挺直了腰板,用那沙哑的声音吐出一个字:

“是。”

没有多余的疑问,没有情感的流露,只有坚决的服从。

老杨欣慰又伤感地笑了笑,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拍了拍哑巴的肩膀,动作有力而留恋:“好样的…去吧…”

他挥了挥手,似乎耗尽了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哑巴站起身,恢复了一贯的沉默,看向秦振山三人:“准备出发。”

没有多余的告别,没有煽情的场面。秦振山对着老杨深深鞠了一躬,张大虎和老凿头也忍着伤痛,郑重敬礼。然后,转身,跟着哑巴,走出了窝棚,走出了这片承载了太多牺牲与信念的山沟。

哑巴所带的“小路”,是一条极其隐蔽、崎岖难行的山间险道。相比於来时炮火连天的阵地,这条路显得异常“平静”,所有的危险都来自于自然环境和可能出现的敌情。哑巴如同一个最精密的指南针,总能在崇山峻岭中找到最隐蔽、最安全的路径。

一路上,无人说话。沉重的悲伤和对未来的迷茫压得人喘不过气。

终于,前方出现了开阔的视野和久违的安全感!

出口到了!那是一片茂密的山林边缘,远处是相对平坦的丘陵地带。

夕阳的余晖洒满山峦。清新的风带着自由的气息吹拂而来。

四人走出山林,站在山坡上,久违地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虽已黄昏),呼吸到了没有硝烟味的空气。

放眼望去,山河壮丽,虽然饱受战火摧残,但依旧顽强地展现着生机。远处的地平线上,似乎有村庄的轮廓。

他们终于…跳出了鬼子的包围圈。回到了他们为之奋战、为之牺牲的…广阔天地。

然而,他们都清楚,战争远未结束。脚下的土地,依旧烽火连天。

张大虎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伤口在阳光下的刺痛,哑声问道:“老秦…咱们现在去哪?”

秦振山没有立刻回答。他独臂抚摸着贴身的玉符和帽徽,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质感,目光投向远方,投向那广袤的、饱经苦难却依旧不屈的土地。

他的眼前闪过延舟最后那决然的眼神,闪过李德生、老赵、苏婉…无数牺牲战友的面庞。

独臂缓缓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转头,看向身边仅存的战友——伤痕累累却眼神凶悍的张大虎,气息虚弱却目光坚毅的老凿头,还有那个来历成谜、沉默寡言却身手不凡的哑巴。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可能有主力部队活动的远方山峦。

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从废墟中重新燃起的、钢铁般的决意:

“去找队伍。”

“然后…”

“接着打鬼子!”

残阳如血,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脚下的路,依然布满荆棘。

但薪火未绝,余烬犹温。

长明不熄。

继续阅读:第七十八章:歸途血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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