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秦振山几乎未曾合眼。
“巫·磐”那两个古老的篆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里,反复灼烧着他的思绪。画像中那宏大而精密的古老结构,与“磐石”洞库中那些粗制滥造、充斥腐败气息的劣质武器、与日寇“七三一”部队令人发指的试验场、与山本岐道疯狂的“神谕计划”……这些原本看似割裂的碎片,因为这同一个“磐”字,开始疯狂地拼接、重组,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磐石”计划……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披着“自强”外衣的、彻头彻尾的骗局和阴谋!某些人利用甚至窃取了某种源自巫家的古老技艺或遗产,却将其扭曲、玷污,用于满足私欲和勾结外敌!
那么,李主任和老赵用生命换来的、指向高层腐败的微缩胶卷,所揭露的恐怕仅仅是冰山一角!真正的黑暗,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深邃、更加古老!
他看着身旁呼吸虽弱却渐趋平稳的陈延舟,心中百感交集。延舟的母亲巫玥,似乎早已洞悉了这一切,并以自己的方式进行着无声的抗争。而现在,这份沉重得足以压垮灵魂的责任和秘密,似乎正不可抗拒地落在这伤痕累累的年轻人肩上。
还有那个叫鸦奴的孩子……他那额头上与延舟小弟如出一辙的奇特疤痕,他那异于常人的冰冷眼神和身手……他到底是什么来历?是被利用的工具?是另一个牺牲品?还是……某种更复杂的存在?
无数的疑问和沉重的压力,让秦振山感到一阵阵窒息。他轻轻抚摸着自己空荡荡的袖管,那断臂之处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外面的世界正在烽火连天,同胞在浴血奋战,而他们却深陷在这诡秘的地下迷局之中,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深渊的边缘。
天快亮时(虽然在这地底无从判断时辰,只能凭借生理感觉),陈延舟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呓语,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似乎正与某种内在的痛苦激烈对抗。
秦振山心中一紧,正要查看,祠堂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鸦奴端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气味更加浓郁的汤药,以及几块看起来像是某种根茎烤制成的干粮。他依旧面无表情,将木盘放在矮几上,然后走到陈延舟身边,伸出冰冷的手指,快速点过他胸口几个穴位。
他的手法极其古怪,并非传统医理的路数,指尖的力度和位置都透着蹊跷。随着他的点按,陈延舟躁动的气息竟奇迹般地平复下去,呼吸重新变得悠长,只是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仿佛那平复是以消耗自身元气为代价。
“给他喂下。”鸦奴指了指那碗汤药,声音沙哑,“能暂时稳住气息。”
秦振山依言扶起陈延舟,小心地将汤药一点点喂他喝下。汤药效果显著,陈延舟的体温渐渐回升,仿佛进入了深度的修复性沉睡。
张大虎啃着干粮,凑过来低声道:“老秦,我咋觉得……咱们像是掉进了一个更大的迷魂阵里?这老的小的,说话云山雾罩,没一句痛快话!”
秦振山面色凝重:“虎子,记得‘磐石’吗?”
张大虎一愣,脸上横肉抽搐了一下,显然对那个名字充满了厌恶和痛恨:“操,他娘的‘磐石’!一辈子忘不了!怎么突然提这个?”
秦振山指了指墙上那幅画像的落款。
张大虎凑近仔细辨认,当看清那“巫·磐”二字时,铜铃般的眼睛猛地瞪圆了,倒吸一口凉气:“这……这他妈是……?!”
“只是猜测。”秦振山声音压得极低,“但绝非巧合。这地方,这守陵人,恐怕和‘磐石’的源头,脱不了干系!”
张大虎脸色变幻不定,最终狠狠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压着嗓子骂道:“狗日的!难道从根子上就烂透了?!那咱们……”
他的话被祠堂外传来的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来人是老凿头。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独眼中带着一丝焦急和不安。
“后生仔,婆婆让你们过去一趟。”他喘了口气,看了一眼沉睡的陈延舟,“事情……有变化了。”
“变化?”秦振山心中一凛。
老凿头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唉,去了就知道了……是福是祸……难说得很……”
气氛瞬间再次紧绷起来。
秦振山和张大虎对视一眼,将陈延舟小心安置好,跟着老凿头再次走向那处石窟。
石窟内,炭火依旧温暖,药香弥漫。那位被称为“婆婆”的老妪依旧端坐在石椅上,只是脸色似乎更加凝重了几分。鸦奴静立一旁,仿佛从未离开过。
除了他们,石窟里还多了两个人。
那是两个穿着与村民类似、但神色更加精干警惕的中年男子。他们身上带着伤,风尘仆仆,正低声向婆婆汇报着什么,语速极快,语气沉重。
秦振山依稀听到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语:
“……鬼子的侦察队活动越来越频繁……像是在找什么……”
“……三号出口附近发现了新的勘探标记……手法很专业……”
“……上游水源地……水质出现异常波动……恐怕……地下的动静更大了……”
“……时间……可能不多了……”
婆婆静静地听着,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直到两人汇报完,她才缓缓抬起眼,看向刚进来的秦振山和张大虎。
“外面的客人,你们醒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紧迫,“情况有些出乎老身的预料。你们的到来,以及……那孩子身上的旧伤引动的变化,似乎牵动了某些东西。”
她示意那两名男子先退下,然后目光深邃地看向秦振山:“关于‘磐石’,你似乎已经有所猜测?”
秦振山心头一震,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他沉声道:“晚辈不敢妄加揣测,只是见到画像落款,心生疑惑。若‘磐石’与此地渊源甚深,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藏污纳垢、祸,国殃民之所在?”
婆婆眼中闪过一丝浓重的悲哀和愤怒,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因为贪婪,因为背叛。”
“古老的‘磐’,本是先人观察地质、利用水力、稳固根基的智慧结晶之名,象征着沉稳与守护。画像中所绘,便是其最初的理想形态。然而,并非所有守护者后裔都甘于永远隐匿地下,与世隔绝。早在数十年前,便有分裂者勾结外来势力,窃取了部分‘磐’的原始图纸和技术,试图将其用于世俗的权力与财富争夺。”
“你们所知的‘磐石’计划,不过是这股叛徒势力与政府中某些败类、乃至东瀛窥伺者相互勾结,弄出来的一个畸形的、充满罪恶的怪胎!他们根本无意守护,只知掠夺和破坏,甚至不惜以人命来弥补技术的缺陷!他们玷污了‘磐’之名,也引狼入室,带来了更大的灾祸!”
婆婆的声音带着痛心疾首的颤抖:“巫玥那孩子,正是看到了这毁灭的漩涡,才不惜一切想要阻止……可惜……”
真相如同沉重的冰山,缓缓浮出水面,那冰冷的体量几乎让人无法呼吸。原来从那么早开始,灾祸的种子就已经埋下!
“那……外面的鬼子?还有那些神秘的追兵?”秦振山追问。
“日寇对此地垂涎已久,他们称之为‘神谕计划’,妄图获取传说中的资源或技术。而那些追兵,则是叛徒势力与日寇勾结的产物,是他们清除障碍、夺取关键之物的爪牙。”婆婆解释道,“他们的目的,就是彻底掌控这片地下区域,实现他们疯狂的野心。”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而现在,最坏的情况可能正在发生。根据刚刚收到的消息,鬼子似乎在深处的核心区域进行了某种极端的爆破和挖掘,地质结构的稳定性正在急剧恶化。一旦达到临界点,不仅这片地下世界会崩塌,甚至可能引发大范围的地层塌陷,后果不堪设想!”
石窟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张大虎听得怒火中烧,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秦振山则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原来他们之前经历的,仅仅是这场巨大灾难的序幕!
“我们……能做什么?”秦振山声音干涩地问。
婆婆的目光再次投向石窟之外,仿佛能穿透岩壁,看到那沉睡的陈延舟。
“希望……或许还在那一线变数之上。”她轻声道,“那孩子身上,有巫玥留下的线索,有连敌人都想得到的关键。但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太差,意识也未清醒。”
她转头看向鸦奴:“带他们去‘观测点’,让他们亲眼看看……外面的现状。”
鸦奴微微点头。
婆婆又对秦振山道:“了解你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或许才能做出最后的选择。是留下与我们这群苟延残喘的守护者一同面对危局,还是……想办法带那孩子离开,去寻找外界的援军,揭露这一切。”
“记住,时间……不多了。”
鸦奴已经转身向外走去。
秦振山和张大虎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再次跟上。这一次,他们走向的是岩壁更高处,一条更加隐蔽、守卫更加森严的甬道。
他们即将目睹的,将是决定着许多人命运的……危急局势。
鸦奴引路,沉默依旧。这一次,他沿着岩壁一侧极其隐蔽的、几乎被藤蔓状植物完全覆盖的狭窄石阶,盘旋向上。
空气中的温度明显降低,岩壁变得更加湿滑。一种沉闷的、来自地底深处的震动感隐约传来,并且随着高度的提升而不断减弱——他们似乎在接近地表。
石阶的尽头,是一处伪装巧妙的瞭望口,隐藏在茂密的植被和岩石后面。
瞭望口外,天色微明,但山谷中弥漫着不祥的硝烟。远处传来零星的枪炮声。
鸦奴无声地指了指下方山谷的某个方向。
秦振山和张大虎凑到瞭望口前,借助望远镜向下望去。只见山谷深处,日军的营地灯火通明,卡车穿梭不停。更令人心悸的是,在山谷一侧的崖壁上,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新开挖的洞口,周围布满了日军的岗哨和工事。洞口附近,堆积着大量的木箱,上面印着危险的爆炸物标志!一些穿着特殊防护服的人员进进出出。
“他们……他们在挖什么?!”张大虎的声音带着惊怒。
“他们在找他们以为的东西。”鸦奴冰冷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但他们的爆破和挖掘,已经严重破坏了山体的结构。根据观察和推算,最迟在五天之内,那片山崖就可能发生大规模塌方。一旦塌方,不仅会堵死下游河谷,还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威胁到整个区域的稳定。”
每一个冰冷的字眼,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两人心上。他们亲眼看到了日寇的疯狂,也看到了那迫在眉睫的、毁灭性的灾难!
“难道……就没有一点办法阻止了吗?”秦振山的声音因愤怒和无力感而颤抖。
鸦奴沉默了一下,目光投向那喧嚣的山谷,缓缓开口:
“理论上……存在一个风险极高的方案。找到他们爆破作业的关键支撑点,进行定向爆破,或许能提前引发局部坍塌,阻断他们的主要作业面,从而延缓大规模塌方的发生。但这需要精准的时机和……深入虎穴。成功率……极低。”
“而且代价是……”鸦奴的声音依旧平静,却透出残酷,“执行爆破的人,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这根本不是什么生机!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需要巨大牺牲的选择!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远超之前的、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从山谷方向传来!整个山体似乎都晃动了一下!只见日军挖掘的那个洞口处,猛然腾起一股巨大的烟尘,隐约似乎还夹杂着某些建筑残骸和人的惨叫声!
日寇的疯狂爆破,显然引发了意外的塌方!
烟尘稍稍散去后,可以看到那洞口似乎被部分堵塞了,但周围的岩层出现了更多不稳定的裂痕!
鸦奴猛地转头,看向秦振山,冰冷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不容置疑的紧迫:
“时间提前。”
“塌方临界点大幅提前。”
“剩余时间:不足三天。”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岩壁,落在了那依旧在沉睡的陈延舟身上。
“必须尽快决定。”
“否则,一切皆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