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板旁,两名腰间别着短斧、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门神般矗立。他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看到引路女子及其身后的柳追烟二人,微微点头示意。女子低语一句:“布尔罕掌柜的客人,到月影舶谈生意。”
“进去吧!”大汉侧身让开通路。甲板上同样有精悍的守卫来回巡视,脚步轻捷,眼神锐利。女子不发一言,引着二人走向通往底舱的入口。掀开沉重的舱板,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涌出。其中混杂着众多人体聚集的酸腐气、便溺的臊臭以及淡淡的血腥味。柳达眉头微蹙,柳追烟则下意识地捂住鼻子。
底舱的空间被粗大的木栅栏分割成数个区域,里面挤满了人。舱壁架上插着的火把和油盆跳跃着昏暗的光焰,将晃动的阴影投在每一张惊恐、麻木或绝望的脸上。这些人男女老少皆有,肤色、发色、瞳色各异,显然来自四面八方。他们大多手脚被粗糙的绳索甚至铁链捆绑着,有的三五成群拴在一起,有的则像货物一样被长绳串成一串。
舱内早已有了不少看客。七八个身着锦缎的富商豪绅,在管家的簇拥下,正悠闲地在栅栏外踱步。他们或用挑剔的眼神打量着“货物”,或与身旁的牙侩低声交谈,讨价还价声在压抑的背景下嗡嗡作响。
几个牙侩则口沫横飞:“您看看这个昆仑奴,身板壮实,听话肯干,买回去看家护院、垦荒挖渠都是一把好手!瞧这波斯胡姬,眉眼多么勾人,舞姿更是曼妙……”
柳追烟目光如冰,缓缓扫过栅栏后那些蜷缩的身影,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深目高鼻,毛发浓密,颧骨高耸,明显带有西域特征。一些男子即便身处囹圄,仍戴着样式独特却已破败的绣花小帽;女子则多用粗布包裹头发,依稀保留着故土的习俗。观其形貌,他们很可能来自高昌回鹘、喀喇汗等故地,甚至可能源于更西边的大食或波斯区域。他们沦落为奴,多半与丝绸之路沿线无休止的部族征战、强国倾轧有关,或是遭遇了横行于商道的马匪沙盗,最终从自由的商旅、牧民变成了任人买卖的“货物”。另一大类则是“昆仑奴”,所谓“昆仑奴”,是宋人对南方海洋诸多异族的泛称。他们大多皮肤黝黑,头发卷曲,鼻梁宽阔,嘴唇较厚。细辨之下,其来源也分远近:近者,可能来自与广南东路海贸往来频繁的占城(今越南)、真腊(今柬埔寨);远者,则可能出自三佛齐(今苏门答腊)、阇婆(今爪哇)等南洋大岛,乃至注辇(印度东南部的朱罗王国)。偶有个别形体特征尤为奇特,或身材极其矮小精悍,或肤色如墨、四肢纤长,则被牙侩神秘地称为来自渤泥(今印度尼西亚加里曼丹岛)更深处的岛屿,甚至是万里之外传说中位于“西天”再往西的“僧祇奴”(今东非)。这些外形与中土百姓差异越大者,往往越被富商巨贾视为奇货,价格也愈加高昂。
这些奴隶中,男子几乎全是青壮,几乎人人身上都带着深浅不一的伤疤或象征归属的烙印,无声诉说着他们曾经历的暴力。等待他们的命运,多半是被发往银矿、盐场做苦工,乃至被铐在桨帆船上成为不见天日的桨手。女子的境遇则因其年龄容貌而有天壤之别:年轻貌美者被单独标识出来, 卖到富家权贵充当侍妾、舞姬;其余则难逃仆役、厨娘的辛劳命运。最令人不忍的是那些孩童,他们通常会被富户买去充作家僮、婢女,侍奉主家,终其一生。整个底舱弥漫着一种绝望与麻木交织的沉重气息,仿佛一处人间地狱。
近十数年来,豪奢攀比之风盛行,拥有异域奴仆已成为富绅豪商彰显财力和地位的手段之一。府邸门前若能立两名高大的“昆仑奴”守门,宴饮时能有碧眼胡姬献舞斟酒,出行时有异域童仆前后伺候,都是值得主人夸耀的“体面”。此风愈演愈烈,奴隶买卖日渐繁盛,虽不比盛唐,但远胜五代,来自海外的奴隶,尤其是外貌特征明显、来源稀少的奴隶,在市场上需求旺盛,价格不菲。本朝律法虽明令禁止略卖人口,但对于境外人口流入为奴的具体管理条目相对模糊,致使各地州府对此类事情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方面,这些奴隶多来自境外,其捕获和运输过程均在海外或边陲完成,难以查稽;另一方面,贩奴贸易利润极其丰厚,堪称一本万利的买卖。巨大的利益驱使下,不仅海外商人热衷此道,许多本国的海商豪强也深度参与其中,形成了复杂的产销通道。地方官员乃至巡检司兵丁,也常能从中间接受贿得益,自然打击不力。
柳追烟深谙商道,自然知道许多回鹘商人,以及与他们合作的波斯、大食等伙伴,首先会组织庞大的驼队,从西域出发,装载着和田美玉,于阗瑟瑟、硇砂,河西药材、毛毯等特产,沿着古老的丝绸之路南道或中道艰难前行。他们的目标并非向东进入宋境,而是向南、向西,穿越兴都库什山脉的险峻隘口南下。到达阿拉伯商人控制的故临(今印度西南端)或尸罗围(今波斯湾)等地港口。在此地,回鹘与阿拉伯商人会将其带来的陆路货物出售,同时将利润的一部分用于订造或租赁海船,并为远航储备淡水、粮食。船只扬帆起航后,借助海风继续南下,绕过注辇国(今印度泰米尔纳德邦),航向“香料群岛”(今东南亚地区)。船主会与周边海盗勾结,袭击沿海村落,或向当地人购买在战争中俘获的俘虏。这些俘虏来自不同的岛屿和地区,包括三佛齐(今苏门答腊)、阇婆(今爪哇)、渤泥(今印度尼西亚加里曼丹岛)乃至更东方的岛屿,统称为“昆仑奴”。与此同时,船队还会在沿途收购胡椒、丁香、肉豆蔻等香料,象牙、犀角、玳瑁等珍货,浩浩荡荡地向北航行,直抵泉州及其周边港口,或在大船“直销”,或换小船“分销”。这条航线漫长而危险,风暴、海盗、疾病随时可能让船队血本无归。但利润也高得惊人。一个在阇婆一文不值的奴隶,运到岭南便可价格翻上数十倍甚至百倍。
更兼回鹘商贾以驼队连樯、海舶结社,效中原行会之制。凡西域至南海商路,皆由回鹘海舶纲首统调:驼队西来时,并奴同运以均摊脚费,船舶南下时,兼载诸商以共担风险。至番邦采买昆仑奴时以量压价,番酋见其势大,往往折价相售。待到泉广市舶司,又联手囤积居奇。宋人散商本小利薄,既无力与争货源地,复不能抗其价格之盟,纵得三五奴仆,也无半分赚头。不过三五年光景,岭南奴行已成回鹘独大之局。
柳追烟在昏暗的底舱中缓步穿行,身边不时有买主在牙侩的陪同下,停在某些奴隶面前指指点点、低声细语。他们并非空手而来,许多人手中都揣着一些粗粝的干饼、坚硬的糙米团。有经验的买主深知,远渡重洋而来的奴隶,极易在密闭的船舱内染上各种恶疾,或是因长期的虐待和营养不良而变得虚弱不堪。直接查验身体容易引发反抗或被牙侩巧言掩饰,于是,一种更为隐晦却有效的检验方法便流行开来——观察奴隶吃饭。他们会将这些难以下咽的硬食递给看中的奴隶。一个真正健康、求生欲强的奴隶,即便饥饿难耐,也会竭力去啃咬、咀嚼和吞咽这些食物。牙口是否坚固,肠胃功能是否正常,精神状态是否还支撑着生存本能,在这一过程中往往暴露无遗。而那些染病已久,或已心存死志者,则会对食物表现得麻木或难以下咽。这看似随意的举动,实则是冷冰的筛选,确保买主付出的银钱不至于换回一个很快会死去的“废物”。
柳追烟的视线掠过这些交易场景,心中虽有不忍,却并未停留。他的注意力很快被角落里一个身影牢牢吸引。那是一个回鹘男子,大约三十五六岁年纪,同样深目高鼻,却与周围那些或惊恐,或麻木的奴隶截然不同。他并未蜷缩,而是以一种近乎盘坐的姿态靠坐在栅栏边,背脊甚至没有完全靠在肮脏的船板上,维持着一种残存的仪态。当看守粗暴地递过一碗浑浊的饮水时,他接过来,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狼饮牛吸,而是先小口啜饮,随后,竟下意识地用手指蘸了点儿水,极其自然地将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仔细地梳理回去。这个细微的动作,在这种环境下,显得如此突兀而不合时宜。
柳追烟的目光下移。男子身上的衣物早已破烂不堪,难以蔽体,更辨不出原本的样式。然而,他脚上穿着一双极其怪异的鞋子,很像是一种矮帮靴子,破损严重,前端甚至露出了脚趾,鞋面布满污渍,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但柳追烟眼力极佳,他能看出那鞋子的材质绝非寻常,乃是质地极为细腻柔软的小羊皮,即便在如此糟烂的状态下,仍能隐约感受到其最初的优良质感。最奇特的是鞋底,这双鞋带有一层明显的厚跟,此刻已被磨损得极其严重,边缘参差不齐,却依然能看出其特殊的楔形结构,与任何已知的鞋履制式都迥然不同。此人皮肤虽经风霜,却比周围做惯苦力的奴隶要细腻得多,双手尤其干净,指甲修剪得宜,指关节平滑,掌心看不到丝毫劳作的茧子。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神中没有乞怜,也没有彻底的绝望,只有一种深藏的疲惫。
柳追烟心中一动,给了柳达一个眼色。柳达会意,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蜜饯、米糕。柳追烟接过,隔着栅栏,递向那个回鹘男子。男子抬起头,深邃的目光在柳追烟脸上停留了一瞬,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探究而非施舍。他确实饥饿,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但他没有抢夺。他伸出手接过了米糕,动作甚至称得上文雅得体。他没有立刻狼吞虎咽,而是先微微颔首示意,然后才低下头,小口地、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买了。”柳追烟声音不高,却极其肯定地对一直跟在旁边的牙侩说道。
柳达立刻上前,准备与牙侩商讨价钱。就在此时,旁边另一个富商管家模样的人似乎也看出了这个回鹘奴隶的“不同寻常”,他挤了过来,对着牙人嚷嚷:“哎,这人看着不错,什么价?”
他话未说完,便想挤开柳达,缠着柳追烟搅扰,意图抢下这“货”。柳追烟眉头一皱,心中厌烦至极,懒得与这等人物多费唇舌。他直接从怀里摸出一颗用小锦囊装着的珍珠,约有鱼眼大小,圆润光泽,看也不看便扔到那人怀里,不耐烦地低声喝道:“滚!”
那人手忙脚乱地接住,对着旁边火把的光线仔细一瞧,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的蛮横瞬间化为谄媚与惊惧。他赶紧将珍珠死死攥在手心,揣入怀中,对着柳追烟连连点头哈腰,话也不敢多说半句,迅速转身消失在人群里。一颗上好的珰珠,其价值远超过一个奴隶,这突如其来的横财足以让他闭嘴,也更让他确信眼前这位唇红齿白的纨绔绝非自己能招惹的人物。交易很快完成。柳追烟额外付了一笔钱,让牙侩给那回鹘男子找了一件还算完整的旧袍子披上,便带着他迅速离开了这艘船。
一个时辰后,翁源县衙后院。
一间僻静的厢房内,桌上摆着简单的饭食,一碗米饭,一碟青菜,一小碗肉羹。那名回鹘奴隶已经梳洗过,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正坐在桌边安静地进食。他依旧吃得很慢。
柳追烟坐在不远处,静静地观察着他。待他放下碗筷,柳追烟才缓缓开口,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对柳达吩咐道:“明日去寻个懂回鹘话的牙侩来。总得先知道他叫个什么名字,从何处来。”
不料,他话音未落,那回鹘奴隶忽然站起身,绕过饭桌,来到柳追烟面前,右手抚胸,深深地弯腰,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回鹘大礼。紧接着,他抬起头,开口便是字正腔圆的开封官话:“回禀主人,我叫阿塔阔克。”
柳追烟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微微挑眉:“你会说汉话?”
“是,主人。”阿塔阔克恭敬地回答,态度不卑不亢,“曾在故国学习过。”
“倒是有趣。”柳追烟身体微微前倾,“人在异乡,尤其是这等境遇,藏拙方能长命……”
阿塔阔克抬起头,目光坦诚地看着柳追烟:“我能看出,您是一位大豪客,身上有远超官职的富贵气。而且,您将我带离那艘船时,眼中没有那些人常见的贪婪和残忍。您并非一个刻薄嗜杀之人,我会说汉话,也略通文墨和算数,可以帮您打理生意、处理文书。这远比让我去做牛马一样的苦工,对您更有价值。我希望……您能给我这个机会。”他的话语清晰,逻辑分明,甚至在为自己争取更好的处境。
柳追烟闻言,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很聪明。不过,我买你回来,并非为了找一个账房。”
阿塔阔克眼神微微一凝。
柳追烟继续道:“我只是有些事要问你。这里清静无人,正好说话。你答得好了,令我满意,我就放你离开,还你自由身。”
“当真?”阿塔阔克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本官说话,向来算数。”柳追烟淡淡道。
“好!您问吧。”阿塔阔克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
柳追烟的目光落在了阿塔阔克脚上,县衙给他找来的是一双普通的草鞋,但他之前穿的那双破旧怪鞋也被一并带了回来,此刻就放在墙角。
“你脚上穿的那双……”柳追烟指了指,“是什么鞋?给我细细讲一讲。我要知道它的所有细节。”
阿塔阔克顺着柳追烟的目光看向墙角那双破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感,像是怀念,又像是痛苦。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遥远的过去:
“回禀主人,这双鞋在我们回鹘语里,被称为‘托古拉玛’,唯有王族及世袭贵族,才有资格穿。我家世代经商,我因西域战乱,被强征为士兵,在一次战争中,我杀死了敌方一名贵族,这双‘托古拉玛’是我的战利品,我穿上它急行军,追击敌方残部。但是很快,我所在的军队,又被另一股敌军包围,一场血战下来,百不存一,我丢盔弃甲,藏身泥沼,才躲过一劫。我走出泥沼时,已饿得奄奄一息,被‘捕奴队’擒住,辗转卖到了船上,漂洋过海。”
“你的经历,我不感兴趣,好好说说这双鞋!”
“制作一双真正的‘托古拉玛’,量脚定做,工序极其考究。鞋面必须选用出生未满一月的雪山羔羊颈下最柔软细腻的皮子,经过鞣革匠人用畜奶混合特殊药草反复浸泡、捶打,使其变得像丝绸一样柔软,却异常坚韧。鞋底的材质则更为复杂,最底层是上好的牦牛皮,中间会衬入多层用骆驼筋腱捣碎后混合桐油、沙枣胶压制而成的硬衬,最外层再覆盖上一层坚韧的野山羊皮。如此制成的鞋底,坚硬、耐磨且富有弹性,足以保护贵人双足,跋涉于戈壁碎石之间。”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双破鞋,重点落在了那奇特的鞋跟上:“而鞋跟则是‘托古拉玛’最独特,也最神圣的部分。它的形状,并非随意为之,而是严格仿照骆驼蹄脚掌形状打造,用硬木雕刻出粗坯,前部略方,后部圆润,踏地极稳,形成独特的、略带倾斜的厚重楔形跟。”
柳追烟听得极其专注,此时不禁追问:“为何要如此费尽周章,将贵族的靴子底做成骆驼蹄子的模样?这似乎……于礼不合,于美不雅。”在他所受的中原文化熏陶里,鞋履追求的是舒适、美观或象征官阶,模仿畜蹄,实在闻所未闻。
阿塔阔克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悠远而虔诚:“主人有所不知。我们回鹘,看似是一个汗国,实则是由众多部落、部族联盟而成。其中最为强大、尊贵的,除了王族所在的药罗葛部,还有胡咄葛部、趺罗勿部、貘歌息讫部。在这些部族中,药罗葛部、胡咄葛部以及较小的阿勿嘀部,除信奉天神腾格里外,还将骆驼视为神圣的图腾和部族起源的象征。他们供奉‘驼神’,只因其祖先乌古斯可汗在一次征战中,于广袤无边的沙海中迷失了方向,队伍饥渴交加,濒临绝境。此时,一头浑身散发着银白色光芒的神驼突然出现,它悲悯地嘶鸣,用蹄子创开沙地,竟引出了甘甜的泉水。它又以自身驼奶哺育了受伤的战士,最后更驮着虚弱的可汗,一步步引领整个部族走出了死亡之海。从此,神驼被视为引导者、拯救者和生命的赋予者。它的蹄印,在部落民眼中,便是神迹走过的道路,是希望和吉祥的标记。因此,在这几个崇尚驼神的部落里,最高贵的贵族们才会穿着这种‘托古拉玛’。一方面,厚跟能增加身高,让人显得更加威武挺拔,符合贵族身份。另一方面,他们相信穿着这样的靴子行走,便是在模仿神圣骆驼的步伐,能获得驼神的庇佑。而他们留下的、酷似骆驼蹄印的特殊脚印,则会被视为神圣的痕迹。在一些极其重要的祭祀或盟会之后,虔诚的部民甚至会匍匐在地,亲吻贵族们留下的脚印,以求沾溉福泽、赐予生机。”
阿塔阔克说完,厢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柳追烟默然不语,他完全没想到,一双看似怪异破旧的靴子背后,竟然牵扯着如此深远的部落信仰、权力象征和神话传说。这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奴隶可能知晓的范畴。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滚过。下一瞬,厢房的门几乎是被撞开的,陈吼那铁塔般的身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虬髯因急促的呼吸而翕张。
“火烧屁股了……”他刚喊出半句,铜铃般的眼睛猛地瞥见了屋内的阿塔阔克,声音戛然而止,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脸上闪过一丝惊疑和询问的神色。
柳追烟立刻给了陈吼一个眼神,微微摇头。陈吼会意,虽心急如焚,却也闭紧了嘴,他抓起柳追烟手旁的茶壶,对着壶嘴一口喝干,胸膛剧烈起伏。
柳追烟摆摆手,对柳达道:“先带他下去,寻间干净的厢房安置,好生看顾。”
“是。”柳达躬身应道,随后对阿塔阔克做了个请的手势。
阿塔阔克极其识趣,再次向柳追烟行了一礼,没有多问一个字,低着头跟着柳达安静地退出了房间。
待脚步声远去,柳追烟立刻转向陈吼,面色凝重:“大胡子,什么事如此惊慌?说!”
陈吼猛一跺脚,声音急促:“没时间细说了!路上再解释!赶紧跟俺走,城里……城里又出命案了!”
“什么?”柳追烟心头猛地一沉。
“猫迟已经赶过去了!”陈吼补充道。
“啊?汪兄回来了!”柳追烟又是一怔,旋即涌上一丝安心,有汪迟在,现场总能稳住。
“嗯!城外水道的事基本敲定了,他一进县城,还没回衙呢,就直接奔命案现场去了!”陈吼语速极快。
柳追烟立刻追问:“那他晚上吃东西了没有?”他深知汪迟一忙起来就废寝忘食的毛病。
陈吼被问得一懵,挠了挠头:“俺火急火燎地来找你,哪还顾得上问这个?”
柳追烟眉头紧锁,迅速走到书桌前,打开自己的点心匣子,拿出两块荷花酥、几片云片糕,用宣纸一包,揣入怀中,对陈吼一挥手:“走!”
两人冲出县衙后院,翻身上马,陈吼在前引路,柳追烟紧随其后。两骑快马踏破翁源县夜的宁静,沿着青石板街道疾驰而去。
夜色深沉,已近子时。大多数民居早已熄了灯火,只有沿街屋檐下零星悬挂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昏黄而不安的光晕。打更人的梆子声从遥远的巷弄传来,更添几分凄清。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引得几声犬吠从深巷中响起。
陈吼引着柳追烟并未直奔主街,而是拐入了一条名为“香药巷”的狭窄巷弄。此地因聚集了几家香料、药材铺子而得名。此时,空气中原本应弥漫的各类香料气息,却被一种若有若无的恐慌感所取代。巷口已然戒严,两名县衙的捕手按刀而立,面色紧张。看到柳追烟和陈吼疾驰而至,连忙躬身行礼:“柳县尊!”
柳追烟勒住马,飞身而下,只是摆了摆手,来不及多问,便随着陈吼指向,快步冲向巷子里的第一间铺子。那是一家名为“周氏香铺”的香料店。标准的“前店后宅”格局,临街是两扇闭合的铺板门,门上挂着木牌。旁边有一个小侧门通向内宅,此刻正敞开着,里面透出灯火和嘈杂的人声。
柳追烟一步跨入侧门,眼前是一个不大的天井院子。院子里已然站了几个衙役,举着火把,将院落照得通明。柳追烟的心直往下沉,他径直冲向正对着天井的主屋卧室。
卧室门口也守着人。柳追烟掀开临时挂起的布帘,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汪迟。
汪迟正背对着门口,蹲在地上,他那略显清瘦却异常挺拔的背影在灯下显得格外专注。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河道泥点的衣袍,显然是回城后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便直接来到此处。
在汪迟身前的地面上,赫然躺着一具尸体。柳追烟快步走到汪迟身边,目光扫过尸体,心头猛的一揪。
死者正是这家香料铺的掌柜周德裕,一个在翁源县街坊邻里间有口皆碑的憨厚老好人,年约五十多岁,平日总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因长年与香药为伍,加之本就身子骨弱,面色总是蜡黄蜡黄的。他的死状极其可怖,四肢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被反折,如同一个被粗暴扯坏的木偶,且脖颈上留有数道绳索勒痕。这诡异的姿势,这残忍的手法,与左山娘的死状一模一样!
就在此时,柳追烟凑到汪迟身边,习惯性地小声问了一句:“汪兄,你晚上吃东西了没?我给你带了……”
柳追烟目光落在周德裕大张的嘴巴上,他的话还没说完,正全神贯注于验尸的汪迟恰好完全捏开了周德裕的嘴,其口腔内塞满了混着干瘪茱萸果和黍粒的湿黏发团,汪迟手持竹筷,将一颗干枯发黑、狰狞可怖的蝙蝠头颅夹了出来,
“呕……”柳追烟一声干呕,尴尬地掏出随身纸笔,声音虚弱地小声道:“汪兄……小弟多嘴了,吃饭的事一会……一会再说,你来验……我来记……”
汪迟似乎刚刚注意到柳追烟的到来,他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此刻也布满了血丝和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又低下头,继续用银探子仔细检查死者口腔深处的残留物。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汪迟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示意了一下,两名强忍着不适的衙役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周德裕扭曲的尸身抬起,用早已备好的白布苫盖,抬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卧室。
汪迟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腿脚,目光却并未离开现场。此处显然是周德裕平日独自起居的所在。陈设极其简单,甚至透着几分孤寂与潦草。一张老旧的木床,上面的被褥虽干净,却不是应季的厚薄。床头放着一个酒壶,里面还有半壶浊酒。床下三双鞋,摆得歪歪扭扭。墙角一个掉了漆的木柜,柜门半开着,里面的衣物全是单一的男子款式和灰暗色调。屋里找不到任何女子或孩童使用的物件,一面模糊的铜镜挂在墙上,旁边搭着一条半旧的汗巾。
和左山娘的案件一样,屋内的财物分文未动。柜子角落那个没上锁的小钱匣子还在,里面散放着几十文铜钱和一小块碎银。劫财杀人的可能性,被再次排除。
汪迟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在逼仄的房间里缓缓踱起步来,从东墙走到西墙,又从西墙踱回东墙。忽然,他脚步一顿,猛地转身出了卧室,来到旁边的小天井。他不看别处,开始贴着卧室的外墙根,一步一步地绕圈,手指时不时地划过粗糙的墙面,目光如炬,审视着每一寸砖石。
柳追烟见状,虽不明所以,却也下意识地学着汪迟的样子,在室内室外一圈一圈地踱步。汪迟在外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卧室内,再次站在那面靠床的墙壁前。他指着那面墙,对两名衙役沉声道:“将这张床挪开。”
陈吼瓮声瓮气地问道:“猫迟,你这是做啥哩?”
汪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手一指院中水井:“提一桶水来。”
陈吼虽满腹狐疑,但对汪迟的智计素来信服,依言快步出去,很快便提来一桶清澈的井水。
只见汪迟挽起袖子,接过水桶,将桶里的水,一下下泼向刚才床铺紧靠着的那面墙壁。
“哗啦——哗啦——”清水浸湿大片墙面,水流顺着砖缝蜿蜒而下,渐渐渗入其中。起初并无异样。但很快,在水光浸润下,墙面显现出了细微的差别。大部分地方的砖墙吸水均匀,但就在大约一人高的位置,有两块相邻的青砖,周围渗水的速度明显与别处不同,颜色也略深。汪迟凑上前去,举灯细看。果然发现其中一块砖的右上角,有一个极不起眼的小豁口,他伸出两根手指,精准地抠住那个小豁口,微微用力一扳,那砖块竟然向内松动了一下。汪迟眼中精光一闪,动作更加小心。他慢慢地将那块活动的砖从墙里抽了出来,紧接着,又依样画葫芦,将其旁边那块同样有些松动的砖也取了下来,砖后立时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汪迟立刻将手中的灯笼凑近洞口向内照看,但洞口太小,看不清里面具体情形。他不再犹豫,退后一步,对衙役们说道:“把墙砸开!”
就在这时,旁边的柳追烟猛地一拍手,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明白了!汪兄!我刚才在屋里屋外各走了一圈,用脚步丈量了一下,这卧室屋内的进深,比从外面看整个房子的尺寸,足足短了快一尺有余,原来是墙后有夹壁!”
衙役们很快取来工具,叮叮当当开始砸墙,砖石碎落,尘土飞扬,衙役们小心翼翼地用撬棍和锤子扩大着墙上的洞口,一名衙役举着火把向内探照。
“天……天啊!”那衙役只看了一眼,便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声音都变了调,“县尊!汪先生!你们快看!”
柳追烟和汪迟立刻上前,凑到洞口。火把的光芒跳动着,照亮了夹墙内的景象,夹墙内没有想象中的珠宝箱匣,而是极其粗暴、满满当当地堆积着一地的金银和器皿,在火光下反射出的璀璨金光、沉郁银辉。
柳追烟弯腰拾起几枚靠近洞口的钱币:“这可是稀罕物!”他举起一枚造型古朴、正面压印着持杖王者侧像、背面有火焰纹饰的银币,“这是大食(今阿拉伯)的‘迪尔汗’银币,看这打制风格和磨损程度,至少是十几年前的老物了。”他又用脚尖拨开几枚金灿灿的薄片,“这是三佛齐(今苏门答腊)那边流行的‘兰撒’金饼,成色很足,多是南洋海贸大宗交易所用。”他的目光扫过几件银碗、银壶,虽然挤压变形,但精巧的捶揲工艺和繁复的卷草纹饰依然可辨,“这些是波斯形制的银器。”接着,他又指向一堆大小不一、成色各异的银链、银块,甚至还有一些被刻意剪碎的银首饰,“这些看样子,倒像本朝熔银铤的边角料,或者是民间流通的碎银,但这成色……啧啧……”他拿起一小块,用手指搓了搓表面的黑锈,又就着火光仔细看了看切面,“这灰暗的色泽,这发脆的质地,至少是十几年前的老银子了,或者是窖藏日久的‘闷仓银’。”他又从一堆钱币中精准地拈出几枚圆形方孔的铜钱,但样式与本朝铜钱迥异:“这像是……高丽国所铸的海东通宝?还有……这是日本的皇朝十二?怎会混杂在此?”
来自天南海北、不同时期、不同国家的金银财富,就以这样一种简单而直接的方式,堆积在一个县城老香料铺掌柜的卧房夹墙里。
“汪兄,你看这些货币,西域的、南洋的、高丽的、日本的,甚至还有明显是十几年前甚至更早的老银子、老物件……周德裕一个老实巴交、痨病鬼似的香料铺老板,一辈子经手的现钱恐怕都没这堆里的零头多。他哪来的本事,能聚集起如此多来历各异的金银?”
“左山娘的死,周德裕的死,还有这墙后的巨额横财……”汪迟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这两桩诡异的命案,恐怕绝非简单的恩怨仇杀或装神弄鬼那么简单了。这背后,必定隐藏着一个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