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源县通往韶州的官道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客栈,名曰“望云驿”。这客栈建在半山腰,前后不着村店,专为过往行商提供歇脚之处。时值春雨如注,客栈内挤满了避雨的行人。
望云驿是座两层木楼,门前挂着破旧的酒旗,在雨中无力地垂着。客栈大堂里挤了不下百人:货商围着火炉清算账目,书生临窗温书,采药人整理背篓中的药材,挑夫们聚在角落赌骰子,还有个老乞丐缩在灶台旁取暖。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带着两个伙计穿梭在人群中添茶送水,看似寻常,眼神却不时瞟向门外。
“吱呀——”大门突然被推开,风雨卷入厅堂。众人抬眼望去,但见一个窈窕清丽的女子站在门口,面罩轻纱,怀中抱着个锦袋,看形状依稀是一具古琴。她身后跟着个中年管家,青衣小帽,神色恭谨。
伙计和掌柜对视一眼,上前笑道:“贵客恕罪,小店客满。”
中年管家沉声道:“我们在此稍坐,雨停了便走。”说罢掏出两锭雪花银,走到一桌坐着几个挑夫、货郎的酒桌前,“有劳诸位,换个位子。”
那几个挑夫、货郎神情一变,齐刷刷看向掌柜。掌柜微微点头,他们这才闪到一边。管家招呼伙计收拾干净桌子,上了新的酒菜。
女子翩然落座,却既不动筷,也不提杯。伙计走了过来:“可是酒菜不可口?”女子突然端起酒杯一扬,酒水尽数泼在伙计脸上!
“啊!”伙计捂住双眼滚倒在地,惨叫不止。
酒中有毒!
女子解开锦袋,露出一把古琴,玉指轻抚琴弦,发出一声裂帛般的锐响。
掌柜猛地起身:“什么人!”
女子娇声笑道:“天梁延寿,徐娘子。”
“杀了她!”掌柜厉声大喝。
霎时间,客栈内风云突变,那些看似互不相识的货商、书生、采药人、挑夫甚至老乞丐,纷纷从各处抽出兵刃,向徐娘子扑来。
“休伤吾妹!”但听一声长啸,一道剑光如白虹贯日,冲在最前面的三个人头冲天而起。血雨中,一个白衣男子持剑而立,正是徐娘子之兄徐舜卿。
此时的徐舜卿状若疯魔,半张脸胭脂温润,半张脸杀气凛然。他左手持长剑,右手握短剑,声音忽男忽女:
“湘儿,你看这些土鸡瓦狗,也配与你我动手?”他忽然又转为女声,“夫君莫要轻敌,这些人一看就是狠辣的死士!”
话音未落,两名货商打扮的汉子已挥刀砍到。徐舜卿长剑一抖,如银蛇出洞,直取一人咽喉;同时短剑反手一撩,另一人手腕应声而断!
“好剑法!”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突然甩出判官笔,直点徐舜卿后心。
徐舜卿却不回头,短剑如背后长眼般格开判官笔,女声娇叱:“夫君小心背后!”长剑却顺势回刺,将那书生穿胸而过。
七八个杀手同时扑上,刀剑齐出。徐舜卿长笑一声,身形如鬼魅般穿梭在刀光剑影中。长剑大开大阖,气势磅礴;短剑灵巧刁钻,专攻要害。更可怕的是他时而男声呼喝,时而女声娇叱,仿佛两人合战群敌。
“湘儿,左边交给你了!”
“夫君放心!”
短剑突然如蝴蝶穿花,瞬间刺穿三个杀手的咽喉。长剑同时横扫,将两个持刀汉子拦腰斩断。血雨漫天,徐舜卿白袍尽染,却越发癫狂。
掌柜见状,悄悄取出弩箭,瞄准徐舜卿后心。就在扣动扳机的刹那,徐舜卿女声惊呼:“夫君小心暗箭!”人却如大鹏展翅般扑向掌柜,长剑直取面门。
掌柜急忙举刀相迎,却不防短剑从诡异角度刺来,正中肋下。徐舜卿男声大笑:“湘儿好剑法!”长剑顺势下劈,掌柜顿时身首异处。
剩下的杀手见首领毙命,不但不逃,反而更加疯狂地扑来。一个老乞丐突然甩出暗器,打向徐舜卿丹田;几个挑夫打扮的汉子同时撒出渔网,想要困住他。徐舜卿短剑突然脱手飞出,如银蝶般绕场一周,同时刺瞎三个杀手的眼睛。长剑使“夜战八方”,格开所有攻来的兵刃。
最后十几名杀手组成剑阵,将徐舜卿团团围住。徐舜卿却丝毫不惧,反而柔声问道:“湘儿,你可知这是什么阵法?”
随即以女声对答:“夫君,湘儿很少在江湖走动,看不出来。”
徐舜卿狂笑一声,突然身形暴起,长剑如龙吟九天,短剑似凤舞九幽。但见剑光过处,断肢横飞,血如泉涌:“不过是些花哨技法,看着新鲜,实则无用。”
不过一盏茶工夫,客栈内已无完人。徐舜卿白袍尽赤,站在尸山血海中,仍在自言自语。
徐娘子缓缓起身:“哥哥,该走了。”
徐舜卿突然怔住,看着满手鲜血,男声变得迷茫:“湘儿,我们……我们又杀人了?”
言罢,徐舜卿用力地甩甩头,冲进漫天大雨之中。
徐娘子一声长叹:“回春,我哥哥的病,似乎又重了几分。”
管家躬身答话:“师父,柳追烟不日即将动身,截杀他的人已在半路埋伏,星主有令,务必护住柳追烟周全。”
“清路的活计本是郭蔼声的,柳追烟有陈吼在侧,我本无意徒劳辛苦。奈何……奈何……那个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又倔得厉害,万一……罢了!罢了!再去下一个地方看看吧。”
翁源县大牢,甲字一号狱。阿史德戴着沉重的大枷,柳追烟与他隔着牢门相对而坐。狱卒退到百步以外,二人的谈话,再无第三个人知道。
柳追烟面沉如水:“孩童是百姓的底线,你必死!”
阿史德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知道我为什么要灭口乔郎中、左山娘等人吗?”
“本官懒得知道!”
“我已搭上一位大人物,一位你无法想象的大人物,他已经允诺,助我重回西域。”
“你不过是条丧家犬,有哪个冤大头肯在你身上下注?”
阿史德突然压低声音:“柳县令可知道‘怀仁可汗金印’?”
柳追烟神色微动:唐天宝三年,回纥首领骨力裴罗统一诸部,被唐玄宗册封为怀仁可汗,赐金印一枚,上书“怀仁可汗之宝”。此印成为回鹘汗国正统的象征,历代可汗视若珍宝。
“唐时回鹘本称回纥。”阿史德娓娓道来,“贞观四年,回纥助唐破突厥,太宗赐鼓纛,立为瀚海都督府。天宝年间,骨力裴罗一统九姓铁勒,创立回鹘汗国。那时回鹘与唐约为兄弟,急难相救,永无离心。”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几分追忆:“直到开成五年,黠戛斯破回鹘汗国,各部四散。其中一支迁至西域,以高昌为中心,立国称王,这就是高昌回鹘。然而……”
“然而药罗葛部的祖先仆固俊是篡位得来的!”柳追烟突然接话,“史载仆固俊趁乱夺取汗位,骨力裴罗的后人带着大印消失无踪。这些年来,药罗葛部领导下的高昌回鹘反复无常,被戏称为‘多姓家奴’,近年来更是投靠了蒙古人!”
阿史德眼中精光一闪:“柳县令果然见识了得。既然如此,当知如今嘉定年间,西北边防危如累卵。高昌回鹘虽臣服蒙古,却地处要冲,东扼河西走廊,西控天山南北。蒙古人将其当作牵制大宋的棋子,但若是……”
“若是我大宋能争取回鹘……”柳追烟接口道,“同样可以掣肘蒙古!”
“正是!”阿史德激动地想要起身,却被重枷压回原位,“那位大人物拿出了当年回鹘西迁时,骨力裴罗后人带回中原的怀仁可汗金印!有了这枚大印,我就可以以骨力裴罗后人的身份返回西域,召集旧部,驱逐药罗葛部!”
柳追烟瞳孔微缩:“好一招驱虎吞狼之计!宋人只需付出一颗前朝旧印,便能坐视回鹘人自相残杀。若你胜了,便是大宋牵制蒙古的利刃;若你敢不听话,假冒骨力裴罗后人的事情就会被揭发;就算你败了,回鹘元气大伤,蒙古人也少了一把好刀!”
阿史德露出诡异的笑容:“既然要以骨力裴罗后人的身份粉墨登场,以贤良仁厚示人,许多暗地里的勾当就要一一断绝。试想……怀仁可汗的后人是个贩运奴隶的人拐子,这如何能够?”
“所以呢?”
“布尔罕是我的人,乔郎中、左山娘、周德裕这一伙儿人,是布尔罕人口买卖的生意伙伴,布尔罕的人口买卖要停掉,这些生意伙伴也就没有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了!毕竟能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他们在船上密会的那天,孙逢吉已经潜伏在侧,正要动手的时候,他看到了水中恨意滔天的董雁回,一个借刀杀人的想法在他脑海中诞生,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可以施行,但万万没想到你们查得这么快!”
“如果是孙逢吉直接杀人,我们会更快地查到你头上!”
“当然,柳县尊的本事,我已经领教过了。”
柳追烟沉默良久,忽然道:“那位大人物……究竟是谁?姓史还是姓杨?”
阿史德摇了摇:“他的名字,我不敢说,此番对谈,无非是恳请柳县尊能念在国事为重,放我离去……”
“离去?”
“阿史德无需柳县尊为难,只需移交州府,阿史德自有门路脱身。”
“痴心妄想!”柳追烟一声冷喝,拂袖而去。
“杀我一人,易!得西北十年太平,难!”黑暗中只余阿史德低沉的笑声。
夜深人静,翁源县衙大堂上空无一人,唯有柳追烟独坐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手中把玩着惊堂木,目光却穿透窗棂,望向西北方向。
“按律……略卖人为奴婢者,绞。”柳追烟喃喃自语,“阿史德贩运人口,罪证确凿,按律必杀。”
然而另一声音在脑中响起:“嘉定以来,蒙古铁骑屡犯边关。嘉定十年劫利州,十一年掠西和,十二年犯阶州……若得回鹘为援,西北可保十年太平。杀一贼易,安边陲难啊!”
他想起汪迟尚在养伤,不忍以此事相扰。“汪兄常言‘为政当以民为本’,今若杀阿史德,虽正国法,却失边陲安宁之机;若纵之,又恐负百姓期许。”柳追烟长叹一声,“大胡子勇武有余,谋略不足;柳达必劝我明哲保身……”
东方既白,柳追烟信步走出县衙。翁源街市已渐苏醒,卖粥老汉掀开锅盖,热气腾腾中招呼道:“县尊!用碗粥罢?”却不待回答便盛了满满一碗,撒上咸菜,硬塞过来。
柳追烟方欲推辞,卖饼妇人又凑上前来:“县尊尝块饼!上月若不是您开仓放粮,县里还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嘞!”说着包了两张油饼递来。
转过街角,几个工匠正在修缮水渠。为首的老匠人看见柳追烟,急忙行礼:“县尊放心,您吩咐的水渠今日就能通水!县中再无内涝之忧。”
更有一老妪颤巍巍捧来一篮鸡蛋:“县尊,这是老婆子攒的,您补补身子……”
柳追烟眼眶微热,这些淳朴百姓,只因他尽了父母官的本分,便如此感恩戴德。他信步来到石桥,凭栏远眺。打鱼的瞧见了,给他提了两尾鱼,硬要他收下,柳追烟推辞不过,正苦恼间,忽见学童三五成群走向学堂。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学堂中突然传来琅琅书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柳追烟猛然惊醒,击节长叹:“柳某何其愚也!秉公断案,正心也;扬善惩恶,修身也;善治翁源,齐家也;平定边乱,治国也!家尚不齐,何以治国?边关大事,自有庙堂诸公运筹。柳某做事,只需对得起大堂上‘明镜高悬’四字,便足矣!”
柳追烟豁然开朗,拎起鱼篓大步下桥。那渔人与旁人窃窃私语:“我道县尊为何烦恼,原来是想吃鱼了!”
柳追烟既下决心,即刻升堂问案。依本朝律法,县令虽可审断死刑,却无权最终核准,须经州府审复、路级提刑司复核,最终报刑部呈皇帝御笔勾决。
堂上,柳追烟正襟危坐,惊堂木一拍:“带人犯阿史德、孙逢吉!”
二犯戴重枷上堂,虽衣衫褴褛,却皆面带冷笑,昂首不跪。
柳追烟厉声道:“尔等拐卖妇孺,罪证确凿,可认罪否?”
二犯冷笑连连,皆口呼认罪。
柳追烟命二人签字画押,孙逢吉持笔笑道:“柳县令,你莫不是审案审糊涂了?本官乃韶州市舶务勾当公事,堂堂从八品朝廷命官。诸犯罪皆发所处推断,依律不假,然官员犯罪当先奏请朝廷革去功名,方可审讯定案。你区区一个翁源县令,安能擅审朝廷命官?这供状,本官画了也是白画!”他掷笔于地,傲然道,“待本官上书提举市舶司,呈报吏部、刑部,参你一个越权擅审、侮辱朝官之罪!到时看你如何收场!”
柳追烟拍案而起,正色道:“孙逢吉!你虽为朝廷命官,然在翁源地界作奸犯科,本官岂能因你官身而枉法?今日若不办你,反是柳某渎职!”他拾起供笔,亲自递到孙逢吉面前:“你要参便参,要告便告。你要使什么手段,尽管招呼,本官接着便是!”
孙逢吉接过笔,在供状上一阵龙飞凤舞,冷笑道:“但愿来日柳县令在刑部大堂上,还能如此硬气!”
待二人签押完毕,柳追烟当堂书写判书——韶州翁源县令柳追烟,审得市舶吏孙逢吉、胡咄葛部首阿史德等略卖人口一案。勘核罪证,参验律条,判曰:查孙逢吉身具功名,职司市舶,乃敢蠹法受贿,纵凶助恶。岁收回鹘商人布尔罕贿金逾千贯,蔽匿船引,通风报信,罪证二十条。其罪当诛!查阿史德以部落贵胄,谋西域权争,主使杀人灭口,策划贩运勾当,罪证十条。其罪当诛!二人恶贯滔天,罪证如山,画押俱认。依律当处绞刑,俟秋后决。所有赃财没官,受害民户依例给偿。其案牍呈报韶州、广南东路提点刑狱司复核,奏刑部勾决。此判!
依朝廷律法,县令判决后尚需多道程序:先是“录问”,由州府另派官员复核案卷,提审人犯;再是“检断”,由路级提刑司审核;最后报刑部呈天子“勾决”。柳追烟将判决文书封入官函,吩咐道:“即刻呈送韶州府衙,请知州大人录问。另抄送提刑司备案。”
衙役正欲押人犯下堂,阿史德突然大笑:“只怕秋决未至,县尊先要另谋高就了。”
柳追烟不为所动,惊堂木再拍:“押入死牢!严加看管!”
半月后,惊蛰雷鸣,黑云压城,春雨挂帘,连月不开。
暴雨如天河倒泻,翁江顿作怒龙翻身。浊浪拍岸声震十里,上游洪峰裹挟断木崩石,以万钧之势扑向下游平原。柳追烟蓑衣赤足,率众奔上牛颈坳新开束口处,但见三十丈豁口如巨兽张口,狂涛至此轰然分流,七成主流依旧奔涌,三成洪水分入新渠,绕险滩直泻偃月泽。
“报!鹿角陂水位涨丈二!”衙役嘶声呐喊。
汪迟拄竹杖立于观测墩上,雨水泼面犹自挥毫记录水纹:“藤编蛇笼尽数吃住力道,岸基未动分毫!”
陈吼率河工死守三座灰砂浆石坝。糯米蛎灰浇筑的坝体在洪水中岿然如山,洪峰撞上坝身迸溅数丈白沫,竟真被削去三成势头。有老河工跪地哭喊:“往年这般水势,黄麻畈早成汪洋矣!”
最险处在石门塘新辟行洪道,洪水如脱缰野马冲入取直河道,下游新拓的偃月泽顷刻涨满,一声裂响,旧堤残留的竹笼残骸被冲垮,浊浪直扑螺口坳新堤。满蓄的洪流被导向预设的泄流槽,槽底密布碗口大卵石,水石相激溅起丈许白浪,如千百条银蛇扭身消力。汪迟将迎水面筑成弯月状,洪水扑来时先沿弧面攀升,力道三成已泄于空中水雾;待浪头爬至坝顶,早有石凿分水齿将其碎做琼玉,狂涛触坝后化作万千细流,潺潺汇入下方调蓄渠,不输万马奔腾的洪水来势,就这样被连消带打地卸去冲劲。
暴雨肆虐两昼夜后,翁江竟奇迹般驯服。偃月泽暂贮的洪水缓缓下泄,黄茅滩行洪道安然送走余波。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但见黄麻畈千顷良田禾苗青翠,仅低洼处略有浸水。
卖粥老叟推车至堤岸,掀桶高呼:“县尊率众守堤三日,老朽熬粥一锅分文不取!”粥米热气腾入云霄,与霞光融作一体。柳追烟蓑衣滴水立于偃月泽畔,看波光潋滟映照各户炊烟,笑着笑着,眼中竟流下泪来。是夜翁源万家燃灯,火把汇成地上星河。
翌日,州府快马文书直抵县衙——韶州都督府牒翁源县,准提刑按察司札子:据人状告翁源县令柳追烟,藉修堤治水之名,冒支官钱三千贯,私敛民铁五万斤,并擅用常平仓米二百石等情。勘会诸项,赃证颇疑,合行追劾。牒至,仰该县令即日停署郡事,一应案卷造册封存。限巳时三刻启程赴州,不得稽延片刻。所有印信暂付县丞署理,胥吏人等毋得通谒。如违,以抗制论。落款是权知韶州军州事牛谨之;朱印是韶州都督府印;日期是三日之前。
柳追烟忽仰天大笑,笑声裂帛般刺破雨霁初晴的县堂。他猛地抓起牒文扯得粉碎,纸屑如雪纷扬间双目尽赤:“贪墨?贪墨?我柳追烟会贪墨,翁源这个穷地方,账上的税都征到嘉定三十年了,可老鼠进了空荡荡的府库,都得掉着眼泪出来。鼠仙社那点粮,本县人吃都不够,更遑论聚集在此的流民?里里外外,小爷我自掏腰包,搭了多少银子,贪墨!贪你娘的墨!”
柳追烟突抓起案头算盘砸向州府方向:“三千贯?若真有这笔钱,何至用糯米浆都要掺锯末!五万斤铁?全县铁器熔了不过千斤!”他喘着粗气揪住心口苦笑:“自掏腰包贴补修坝,反落个贪墨。牛谨之!牛谨之!你州府宴席一桌够百户活命,却来查我贪墨?小爷非要和你好好理论一番不成!这口窝囊气不出,我柳追烟誓不为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晨雾压城,青石路湿。卯时未至,县衙前的青石道已默立着黑压压的百姓。押司窦勤将柳追烟拉到拴马石后,声音压得极低:“县尊,下官在州府通判厅有位孔目官故旧,昨夜已飞鸽传书……”他从袖中摸出一枚鱼袋塞过去,“此人好古物,下官托人觅得端砚一方,他若收下,可助大人在州府转圜……”
柳追烟正要说话,忽觉掌心被塞入一卷硬物。主簿夏金匮佯装整理马鞍,指尖飞快地将油布包裹塞进鞍袋缝隙,声音蚊蚋:“全县胥吏的陈情在此,修堤账目笔笔可查。”
柳追烟嗫嚅了一下嘴唇,拒绝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柳追烟、汪迟、陈吼、柳达四人牵马走出城门时,道旁的人群如风吹麦浪般矮下去。没有哭喊,没有拦阻,只听见无数声压抑的抽泣在雾中缠绕。在柳追烟翻身上马的一刹那,雾中忽然爆发出潮水般的呼喊:“县尊早回!县尊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