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义庄验尸揭冤案 船坞定计脱困局
猎衣扬2025-11-10 11:097,425

  次日,翁源城外二十里一处荒僻山坳中,蔡小娘悠悠转醒。她颈后酸痛,神志初复,昨夜记忆瞬间回笼。

  “爹爹!”她尖叫一声,猛地坐起,扑向守在一旁、形容憔悴的严保山,疯了一般撕打哭喊:“严保山!你这忘恩负义的恶贼!你把我爹爹怎么了?我要回去!放开我!让我回去!”

  严保山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死死按住:“小姐!你冷静!听我说!昨夜酒宴之上,蔡大人中途离席,在茅厕之中,清醒无比地亲口嘱托于我……他说他命在旦夕,命我无论如何,必须带你离开翁源,远赴钱塘。他让你永远不要再回来!若你不肯,便让我将你打晕带走。小姐,我严保山若有半句虚言,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字字如锤,砸在蔡小娘心头,她难以置信地瞪大泪眼,猛地想起父亲近几个月来的郁郁寡欢,深居简出,想起他偶尔望向自己时那难以言喻的眼神。原来,那不是酒后的颓唐,而是预演的离别。

  “绝……绝无可能!”蔡小娘猛地摇头,声音陡然尖锐,“爹爹仅是醉酒!必无大碍!是你!是你意图加害爹爹!你想将我诱离此地!”她猛然挣脱严保山的手,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石壁,眼中射出决绝的光芒:“严保山!倘若不即刻带我返回翁源,回到爹爹身边,我……此刻便撞死在这儿!”话音未落,她当真狠命向坚硬的石壁撞去。

  “不可!”严保山惊骇万分,一个箭步冲上前,紧紧将其按住。蔡小娘踢打挣扎,嘶声哭喊:“放开我!我要爹爹!我要回去!”

  严保山本就忧心蔡恩斗安危,昨夜托孤之言犹在耳畔。此刻目睹蔡小娘以死相胁,心中紧绷的心弦终告崩断。他既无法悖逆蔡恩斗托付,又实难释怀蔡恩斗之困境。绝望之际,一个念头骤然升起:或可寄望于大人吉人天相?昨夜不过虚惊一场?此刻折返,兴许尚能襄助大人?纵使真有险厄,拼却性命亦当护卫小姐,带她杀出重围。

  “也罢!”严保山深吸一口气,声音透着疲惫与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断,“我带您回去,但您务必应允,一切皆需听我安排,断不可任性妄为。”

  蔡小娘闻此,挣扎稍缓,泪眼婆娑中透出一线希冀:“你……当真肯带我回去?”

  严保山重重颔首,“只不过你我须得乔装改扮,悄然潜回,探明情势再作计较。”

  “但能得见爹爹,万事听凭吩咐!”蔡小娘急切点头应承。

  严保山不敢稍怠,即刻行动。他于山脚下寻得两件褴褛衣衫换好,再将污泥涂抹于二人头面脖颈以掩肤色。蔡小娘一头青丝被草草束起,以一块污浊破布包裹。严保山则蓬头垢面,佝偻腰背,扮作一位病弱缠身的老丐。

  嘉定十年正月初一,午时过后。翁源城四门虽加强了盘查,但因是新年,入城走亲访友、采买年货、乞讨求食者络绎不绝。鼠仙社的爪牙和衙役主要盯着形迹可疑的青壮男子,对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的乞丐流民,盘查反而松懈一些。步入城门,蔡小娘的心骤然悬起。街道两侧商铺多已闭户歇业,行人面上亦不复往年新春的欢愉,四下里弥漫着一股莫名的压抑气息。她焦灼地环顾周遭,辨寻通往县衙的路径。未行多远,一片白色骤然映入眼帘。前方街角处,自县衙方向延伸而来的主整条街,都高悬着连绵白幡,素绢在凛冽朔风中无力地飘摇,沿街数家店铺门楣都系着醒目的白布条。蔡小娘浑身剧震,霎时僵立当场。

  “不……不会的……不会是爹爹的……” 她嘴唇哆嗦着,几乎发不出声音。

  严保山眼疾手快,当即攥住蔡小娘冰凉的手腕,半搀半拉地将她带入一条堆满杂物的窄巷。巷口处,几名蜷缩于墙根下晒太阳的乞丐,正低声议论着:

  “唉……真是想不到啊,蔡大人身体一向康健,前些年还亲自带人在河堤上打夯,怎么说没就没了……”

  “谁说不是呢!大过年的,唉……听说是除夕夜喝多了……”

  “暴毙!县衙里传出来的,说是饮酒过量,睡过去就再没醒来……可怜啊……”

  “谈县丞哭得那个惨哟……听说眼睛都肿了……”

  “鼠仙社的各位老爷们也去了不少吊唁呢,场面可大了……”

  “饮酒过量……猝然离世……” 这寥寥数字刺入蔡小娘的耳中,她只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一声痛断肝肠的悲鸣冲破喉咙,却被严保山死死捂住,化为绝望呜咽。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涌出,冲刷着蔡小娘脸上的污泥,留下道道斑驳泪痕。她浑身瘫软,若非严保山竭力架住,早已委顿于地。严保山亦是虎目含泪,钢牙紧咬。他强抑心中翻腾的怒火与悲痛,低声说道:“小姐节哀!大人他……绝非暴毙!是遭了毒手!此仇,必报!然而当下,你我须先活下去!”

  “爹爹的尸首……还在县衙?”

  “按礼制,应暂停灵县衙,择日下葬。”

  蔡小娘猛地抬起头,眼神燃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她死死咬住下唇,直至渗出血丝:“严叔叔……带我去……见爹爹……我要……带他走!去韶州府!去临安!去告御状!”

  严保山本就忧心如焚,对蔡恩斗之死疑虑重重,而开棺验尸正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步。见蔡小娘如此刚强,心中亦是一股血勇激荡:“严某拼了这条命,也要带大人离开这虎狼之地!”

  二人辗转潜入城西最荒僻的义庄,此处停的多是无主尸骸,阴森破败,平日罕有人至。严保山冒险寻来县衙中朱横、高猛、郑保敬、黄孝先四个信得过的兄弟,将蔡恩斗托孤之言及自己的疑虑和盘托出。四人闻言,皆是义愤填膺,拍着胸脯赌咒发誓,愿效死力。

  正月初三,凌晨。夜色最浓,寒气最重。翁源县城沉浸在守岁疲惫后的死寂中。县衙灵堂内,素烛摇曳,白幡低垂。两个守夜的衙役裹着棉衣,蜷在角落打盹。陡然间,灵堂大门被猛地撞开!四条矫健身影如猛虎扑入!两人直扑守夜衙役,未等其惊呼出声,已用破布塞嘴,麻绳捆翻在地。另两人迅速扑向停放在灵堂中央的棺椁。

  “起!”沉重的棺盖被迅速移开一道缝隙。棺内,蔡恩斗身着崭新官服,面容经过殓尸匠收拾,显得异常安详,却隐隐透着一股青灰死气。

  “爹!”乔装改扮的蔡小娘在严保山护卫下冲了进来,扑到棺前,只看了一眼,便觉天旋地转,几乎昏厥。严保山一把扶住她,强忍悲痛,低吼:“快!背大人走!”

  几人合力将蔡恩斗的尸身从棺中扶起,搭在严保山背上,再用早已准备好的粗麻绳飞快捆扎结实。

  “走!”严保山一声令下,一行人迅速撤离灵堂,消失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他们原计划立刻出城,直奔韶州府告状,翁源乃韶州辖县,鼠仙社势力再大,也大不过州府。然而,刚潜入城西荒僻处,便发觉情势骤变。大街小巷,鼠仙社的明哨暗卡陡然增多,盘查之严,远胜昨日。四门更是如临大敌,连流民乞丐也被反复搜身盘问,根本无法混出。

  “出不去了!全城戒严了!”严保山当机立断,“不能硬闯!先避风头!”他背负尸身,带人悄然潜回义庄,收拾出来一间堂屋,将蔡恩斗尸身小心安置。此处义庄阴森破败,停的多是无主尸骸,平日鬼影幢幢,罕有人至,正是绝佳的藏身之所。

  翌日黄昏,严保山出门打探,带回一个关键消息:“新任县令,姓柳名追烟,原是临安府通判。据说此人疾恶如仇,在临安重办了不少权贵豪强,破过许多奇案冤狱。如今吏部文书已到州府,正月十五前必到翁源上任。”

  柳追烟,临安通判,疾恶如仇,擅破奇案,这一消息如同黑暗中的火星,瞬间点燃蔡小娘眼中的希望。

  “天不绝人!”严保山握紧拳头,眼中精光暴涨,“等!就等这位柳大人到任!我们鸣冤!”

  然而,鼠仙社的追索,比他们想象得更快、更准。蔡恩斗尸首被劫,如同捅了马蜂窝。鼠仙社爪牙、县衙衙役、地痞流氓等,在城内反复搜寻,城西义庄,很快进入了他们的视线。直到正月十五日夜,唐响带人围攻义庄夺尸,陈吼出手,柳追烟现身。

  柳追烟听完严保山的讲述,微微颔首,指着汪迟说道:“这是我兄汪迟,平日里都是他拿主意。你们别光盯着我看,且听他怎么说。”

  汪迟上前一步,目光如炬地扫视众人:“此地已不安全,需立即转移。严县尉可有稳妥去处?”

  严保山抱拳道:“城东有处废弃船坞可暂避,但需穿街过巷。背着蔡大人尸身,太过招摇。”

  汪迟沉吟片刻,转向蔡小娘:“既然蔡大人死因存疑,汪某提议就地验尸。其一,尸身多放一日便腐一分,线索更难寻觅;其二,验明后可先入土为安,待案情大白再迁回钱塘;其三,没了尸身拖累,更利周旋。姑娘意下如何?”

  蔡小娘咬着嘴唇,思忖片刻,重重点头,汪迟转身去井台打水净手,陈吼走到堂外,在一棵大树下挖刨,不多时便掘出一个浅坑。柳追烟已取出随身纸笔准备记录。严保山低声禀报:“蔡大人尸身保存尚好。岭南正月阴冷,又停灵在阴凉的县衙后堂,十余日来仅面色稍显青灰,尸僵未解,未见明显腐败。体表无溺毙特征,无火烧痕迹,颈间无扼痕,周身无外伤。说是饮酒暴毙,确实天衣无缝。”

  柳追烟轻笑:“你验不出来,不意味着汪兄验不出来。你才读几本书?我兄汪迟,可是状元之才!”

  汪迟净手归来,闻言狠狠瞪了柳追烟一眼。柳追烟讪笑着铺开纸笔,提笔写下“嘉定十年正月初五,翁源县义庄验尸录”字样。

  验尸正式开始,汪迟手法娴熟,先观尸表:“死者面呈青灰,唇色发绀,确似暴毙之相。然眼睑无出血点,指甲未现青紫,可排除窒息。”他翻开死者衣领,“颈部无勒痕,舌骨完好,非缢死。舌未抵齿,更无咬伤,可排除癫痫猝死。”

  柳追烟运笔如飞,忽然停笔:“汪兄,你这不白说吗?既非窒息,又非缢死,既未见外伤,又非癫痫发作。”

  “未见外伤不准确,应该说是未见显著外伤。”汪迟继续查验,取银针探喉,针色未变;按腹查验,脏器无异常;翻检发间,亦无伤痕。最后褪去死者衣衫,就着火光细察全身,手指如抚琴般在尸身胸腹间游走。当触及左乳下三寸时,他指尖突然凝住,三根手指呈品字形按下,又骤然抬起。火光中,只见那处皮肤竟留下三枚清晰的指印凹陷,久久未能回弹。

  “死亡过十日,皮肤失去弹性,也属正常!”柳追烟插话道。

  “人死七日尸僵解,十日体软如棉,受压后仍会缓慢回弹,唯此处指压痕逾十息未消,取磁石来。”汪迟眉头紧皱。

  柳追烟从行囊中取出司南,将磁勺递给汪迟,汪、柳一行自临安到岭南,一路山水奔波,此物必不可少。

  汪迟拔下一根头发吊起磁勺,悬于死者心口左近,缓缓移动。忽然,磁勺微微颤动。众人屏息注视,只见汪迟向柳达索要随身匕首,在磁勺颤动处的皮肤上一划,十数根细如牛毛、长约寸许的铁针破体而出,牢牢吸附在磁勺上。

  “汪兄?这……”

  “心舍如莲房,外裹脂膜,内藏神机。诸针所入处,覆盖手少阴心经,铁针入体刹那,心血灌入心包,顷刻毙命。医书有言,此伤为‘包络积液,神机化灭’。同时,心脂厚三分,遇锐则裹,此针细如毫毛,皮理自合,是故外伤不显。”

  柳追烟先是恍然大悟,旋即陷入困惑:“难怪蔡大人看似暴毙,这针细如发丝,入体后伤口迅即闭合,寻常验尸根本发现不了。可这针是如何打入蔡大人体内的呢?武功高手?”

  柳达凑过身来,小声说道:“打铁针暗器的高手见过不少,但都是一根一根打,最多不过三根齐打,且皆以打点为主,如此十数根齐发,覆盖一片扇面的,闻所未闻。”

  汪迟将铁针置于白绢上:“此针并非手打,而是机扩激发,且为官制!”

  “何以见得?”柳追烟追问。

  “贯阴遣死士怀机弩入帐,吐蕃酋启函中毒矢亡,众溃,遂复洮州。”汪迟喃喃自语,似是在背诵文章。

  “汪兄,这又是从何说起?”

  “大观二年春,童贯督师西征吐蕃,欲复洮州。宋军十万分南北两路夹击:北路由高永年率汉蕃联军出京玉关,连克通川堡、把拶宗城;南路由王厚亲统主力强攻巴金城。吐蕃大酋丹波秃令结据险死守,巴金城三面峭壁,唯东门临涧,守军以滚木礌石封锁要道,宋军强攻旬日,尸塞沟壑而城不克。童贯夜巡伤兵营,见军医以银针挑脓血,忽生奇计。密召随军匠作使,以军器监‘火针法’取精钢百炼抽丝,制牛毛细针十数根,又造紫檀木匣,内置三叠旋簧机栝,触机则针如暴雨激射五步,中者立毙,名曰“霹雳匣”。五月朔,童贯召帐下敢死校尉石骁,授以密计。是夜石骁负箭创遁入敌寨,泣诉童贯暴虐虐杀部将,出示伪造血书。丹波秃令结疑其诈,命缚于帐柱,飞刀掷其左耳,石骁目眦尽裂竟不稍瞬。吐蕃酋长遂信,释绑赐酒。三日后石骁请献‘童贯布防图’,奉霹雳匣入中军帐。当丹波秃令结亲启铜钮刹那,机栝震响如蜂鸣,铁针射入心脉,登时暴毙。帐中大乱,石骁趁势点火,城外伏兵见火号,架云梯蚁附攻城。吐蕃副将苏南抹令砙早与宋军暗通,立开西门,王厚铁骑趁势涌入,血战至天明,终克洮州。此役后二十载,史官修《皇宋中兴武功纪略》,特录‘洮州匣计’篇:——贯阴遣死士怀机弩入帐,吐蕃酋启函中毒矢亡,众溃,遂复洮州。柳贤弟,这书我批注过,要你详读……”

  “是……是啊!我读了……还没读到这一篇……”柳追烟窘迫之下,抓耳挠腮。

  蔡小娘泪如雨下,跪地叩首:“求大人为家父申冤!”

  柳追烟扶起她,沉声道:“尸已经验得差不多了,要不……先请蔡大人入土,总不能就这么摆着……”

  说话间,严保山和陈吼已将蔡恩斗尸身穿戴停当,抬出堂外,仔细掩埋,期间蔡小娘几次哭到晕厥。此时,距离唐响离去已过一盏茶时。

  突然,巷外传来脚步声,听人数约有百余。

  汪迟扫视场内,对严保山沉声说道:“寻些草席,内裹稻草,伪作尸首。严县尉这四个兄弟里,两个轻伤的,跟着陈吼,带假尸首向南突围,吸引追兵;蔡小娘跟着我和柳贤弟,连同柳达一起,带一具假尸首向北突围,吸引追兵。待我们两拨人离开后,严县尉带剩下的两名重伤兄弟,直奔船坞,我们甩脱追兵后,便来船坞与你们汇合。”

  “全凭汪先生吩咐!”严保山和其他四个兄弟一拱手,各自准备。

  汪迟话音甫落,陈吼已扯来草席裹束稻草,扎成两具人形。自提一具负于背后;柳达扛起另一具,柳追烟护蔡小娘在侧,汪迟掏出随身小弩断后。

  巷外人声鼎沸,火把如林。唐响嘶吼:“贼人必在义庄!”

  陈吼豹眼环睁,翻过南侧墙头:“随俺来!”

  墙外,十余打手举棍迎来,陈吼朴刀未出,单臂横扫,当先三人胸骨塌陷倒飞。随即挥出左拳,捣中一人膻中,敌如破袋瘫软。三根哨棒砸向背脊,陈吼竟不避让,脊背弓起如虎跳,棍落如击韧革,反震得持棍者虎口迸裂!

  “着!”陈吼旋身劈掌,掌缘切中侧翼敌人喉结。喉骨碎裂声未歇,右腿已踹飞背后偷袭者,同步解下腰间皮索,塞入碎砖急旋。破空声起,三支火把应声而灭,持炬者捂额惨叫。众敌惊惶四顾时,陈吼已率人冲出包围,唯闻长笑没入夜色。

  就在陈吼厮斗正酣之时,柳达一肩撞开东门,肥硕身躯堵死巷口。五根枣木棍戳向胸口,竟深陷肥肉难拔,柳达反手一掌拍在最近者面门,打得他鼻血喷溅如泉。

  “小郎君先走!”柳达断后,众人挤进两人宽窄巷,追兵涌入如长蛇。首尾难顾,仅容三人并行,柳达“一夫当关”,双掌翻飞如磨盘,中掌者或撞墙昏厥,或滚地筋折。忽闻蔡小娘惊呼,乃是被尾随凶徒拽住脚踝。柳追烟返身扑救,与凶徒扭作一团滚地厮打。汪迟急抽小箭扎刺凶徒眼窝,惨嚎方起,柳达已巨象般回冲,身躯碾过,追兵如草捆倒伏。巷口援敌被肉山撞飞三丈,余众肝胆俱裂,各自溃散。

  耳闻院外喊杀一声高过一声,严保山心知来敌已被牵制,遂带领两名重伤的兄弟,打开后门贴着树影遁走,直奔船坞休整,一路毫无阻滞。

  翁江畔的旧船坞隐在芦苇深处,朽木横斜如巨兽骸骨。半倾的乌篷船底搁在泥滩上,船板缝隙钻出丛丛枯草。严保山带着蔡小娘为受伤的兄弟包扎止血,柳达将随身包袱里的冷饼取出,扔进沸水之中泡煮,陈吼背靠门板,席地而坐呼呼大睡。汪迟立于院墙下,踱步沉思。

  “汪兄,先吃点东西吧。”柳追烟跑过来,拍拍汪迟的肩膀。

  “柳贤弟,你是何日接到的天子敕书?”

  “正月初四。”

  “蔡恩斗死于何时?”

  “除夕至初一之间。”

  “依本朝制,官员在任身亡,须当日由县衙签发专状详列死因,经驿递急报州府;州府通判十日内派官复验尸体并核查死因,确认无误后向本路转运使司及吏部呈递‘注籍申状’,同步收缴死者官告、印纸等凭证,若系暴毙需附仵作验尸格目。吏部收文即于《职官簿》批注‘身亡除籍’,收回‘付身’终止俸禄,发给家属三月俸为赙赠。官员补缺由吏部从‘待次官’名册依序选员,边远地区可暂由州府‘权摄’;若死因存疑则移交刑部,战时灾年许帅司先命武官暂代。上述一套流程走下来,快则一两月,慢则一两年。天子于敕书中说‘前翁源县令死于任上,亟须干员抚绥。有司屡荐人选,或托疾,或称忧,逡巡畏避’说明此时,吏部已开始依序选员,可按时间推算,此时蔡恩斗尚在人世!为何在吏部记录中已然是一个死人了呢?”

  “对啊!那是《职官簿》,不是《生死簿》,如何能未卜先知,知人寿数呢?”

  “还有,这霹雳匣杀人,咱们已不是第一次遇见了。贤弟可还记得陆剑平是如何杀害白巧云的?”

  “也是一个匣子,射出细针!”

  “不错!”

  “难不成这岭南的鼠仙社,根子在临安?”

  “虽然还没有直接证据,但此事和临安朝廷难脱干系。”

  “接下来怎么办?”

  “自然是尽快上任,掌握印信权柄。”

  “县衙这群腌臜着实可恶,故意刁难拖延,好大的狗胆!”

  “既然在用拖字诀,必是在遮掩什么东西。且不管是什么,只管反其道行之。”

  “汪兄的意思是……明日去闯县衙?”柳追烟眼中亮起了光。

  “再闯县衙,极易陷入拉扯,届时对方还可以继续拖延,让你这位新县令按程序上任。先持尚书省签发的‘敕黄’及‘付身’至州府报到,由知州或通判核验文书真伪并签发‘到任公凭’。随后携州府出具的‘交割状’再来赴任,三日内完成钱粮、刑狱、户籍、官物等‘四柱清册’交接,由县丞、主簿联署确认,这一步至少拖你半个月。更别提,你还要接收县印、牌符及‘印纸’,当众启封官库清点。交割完毕需再张贴‘到任榜’公示,撰写‘到任谢表’呈报州府备案。这一套流程走下来,至少拖你一个月。”

  柳追烟自怀中翻出天子敕书:“我有天子敕书,上面明确要我无须至州府,直接赴任。”

  汪迟冷笑一声,手指重重戳在敕书末尾那方朱红印玺上:“柳贤弟且看这印文,‘清虚灵宝’四字,乃是官家修道求仙所用的私印!在临安城中,三衙诸公自然识得此印分量,但这岭南天高皇帝远,县衙中人大可以咬定此印并非常制、难辨真假,毕竟敕书依律当用尚书省印或中书门下印,届时他们只需一句‘疑为伪诏’,即可行文查证,哪怕最终验明真伪,往返临安的驿传耽搁,少说也要两月光景……”

  “怎么想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就这么难!”柳追烟满眼懊恼,对着土墙拳打脚踢。

  “贤弟莫恼,愚兄从自严县尉处得知,前番以‘不认字’为难咱们的都头姓寇,不日即将升迁为县学教谕,明天是他巡街。”

  依本朝官制,县一级掌管官学(县学)及负责本县生员(童生、秀才)管理、考试事务的官员,是为“教谕”或“县学谕”。我朝重视科举功名,教谕负责县学的日常督导、主持县试(童生试)、为参加州府解试的生员作保等,权力不小,乃是肥缺,其中油水远胜负责缉捕治安的都头。

  “他?县学教谕!他连字都不识!荒谬!真是荒谬!”柳追烟勃然大怒。

  汪迟自袖中取出一卷书,塞到柳追烟手中:“贤弟,你认真读一读其中我密集注释之处,破解之法就在其中。”

  柳追烟耐着性子坐到灯下翻看书页,这是一本太史公司马迁所著的《史记》,字里行间载有汪迟许多读书心得、真知灼见,新鲜墨痕最密集处赫然正是第一百二十六卷《滑稽列传》第六十六——《西门豹治邺》。

  

继续阅读:第五章:文书验看风波起 印信交接暗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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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迟案2.惊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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