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二:鼠仙嫁妹
终祚道人卧斋,鼠自坎出,预言其数日当死。祚令奴市犬御之,鼠云:“犬入必毙。”犬至果毙。祚阴令奴市水十担,鼠逆知曰:“灌穴徒劳,吾行四通。”竟日浇灌无获。密借三十众,鼠云:“吾登屋,汝奈何?”果栖梁上。奴名周,鼠云:“阿周盗廿万钱叛。”开库验之,钱失奴遁。祚欲行商,闭户嘱鼠:“汝正欲富我耳!善守吾室。”时桓玄在南州厉禁屠牛,祚载钱窃市牛皮,鬻东获利廿万。归见室扃无损,鼠怪遂绝,终成巨富。——《太平御览》
嘉定年间,岭南诸州,水旱交侵,饿殍载途。嘉定二年,南雄州峒民起事,农军越梅关古道劫掠,兵燹所至,百姓避乱弃耕,十室九空。嘉定九年,封州始旱,至十年犹未息,田坼如龟,竹并枯死,星岁大饥,民出食之,州民剜草根、剥树皮,道旁僵仆者相枕。嘉定十年夏,英德府飞蝗蔽野,如烟雾遮天,堕亘十余里,啮草木如扫帚。嘉定十年秋,韶州、连州霖潦坏稼,疫疠横行。霖雨弥月,武江暴涨,连州败城郭百余丈,没官舍、郡庠、民庐,坏田亩聚落甚多。洪退后腐尸塞川,疠气蒸郁,患疫而死者不可胜计,饥民鬻子换粟,稚子啼泣声与野哭相杂,惨若地狱。
正当岭南白骨蔽野而饿殍塞川,疠气冲天而哀魂泣血之际,四百里外临安城正上演一出除夕禳灾大戏。天子求仙,痴迷丹鼎,闻岭南惨状,竟称“此乃天罚不修德之民”“岁除阳气升,宜通天听”,命太一宫撤禳灾祭坛改设迎仙台。以金丝楠木架九层浮屠,每层悬赤金铃三百六十枚,谓“一铃消一劫”。八百道士披鹤氅舞《云门》,祭品增昆仑雪蟾八十对、暹罗犀角二百斤。以金粉书就禳灾疏文,焚化时烟焰灼灼直冲青云,天子笑曰:此事必以直达上苍,灾劫将熄尔。然祭灰未冷,岭南疫殍已增万计。
与此同时,史相爷立斥三司“岭南官吏怠政害民”,奏请遣御史查办。然钦差未出临安,岭南诸州太守已收密札:“祸福在枢府一念耳”“新正不贡,旧罪并诛”。广州守献珊瑚树高六尺,相府长史笑纳,批“勤勉可嘉”;连州令辇银二十万贯,相府幕僚叱“杯水车薪”,增至三十万方得“戴罪留任”手谕;南雄州通判无钱疏通行贿,旬日即被劾“赈灾不力”,锁拿进京毙于诏狱。相府角门彻夜车马不绝,“赎罪银”积满地窖十二间。官场野闻,史相爷酒醉间摩挲岭南玉,与心腹笑言:“饥民骨瘦,怎及此玉温润?”
另一边,杨太保亦不甘人后,其领“岭南抚慰使”,左手开国库,右手募商捐。户部拨款八十万贯,其指使爪牙以“新钱体大,旧库难容”为由,兑为贬值会子,折半发放;着临安富商“捐”米三十万石,转手以“霉粮”名义半价售与亲信粮商,船队未出余杭门,白米已易新椟重入杨府私仓;以“代运赈粮”为名,征发岭南灾民为役夫。饥民肩扛百斤粟袋跋涉千里,日给粗粝半升,沿途倒毙者,米袋即作裹尸席。至韶州清点,十万石粮仅余三万,账簿却书:“民夫窃食,耗损七成”。
天灾虽厉,人祸尤烈,赋敛如虎,边备弛废,宋祚倾颓,已显危势。
岭南诸州,韶州地处东路北枢。境内千峰叠嶂,东有翁山盘踞如龙,西有芙蕖峰嵯峨似剑,北峙梅关锁钥赣粤古道,南汇浈水、武水于曲江城下,滔滔北江自此奔涌南粤。正是:三江吞五岭,一州扼南天。其辖五县,曲江、翁源、乐昌、仁化、乳源。嘉定十年八月,霖潦如倾,武水挟九霄雷霆自乐昌峡扑出,翁源首当其冲。洪水溃堤二十七处,浸城三昼夜,县衙匾额漂至百里外英德江心。及水退,沃土覆沙砾,尸骸挂枯杉,稻黍尽化腐泥。春耕迫在眉睫,但河床壅塞若肠梗,亟待“浚河道、复田畴”。然本地鼠祸更烈于洪水。鼠群为春汛所激,自翁山腐壤、武水淤滩倾巢而出,田间秧苗方寸许,已被啮尽白根,荒冢薄棺多被掏挖,白骨零落四野。鼠足沾腐尸脓血,窜行灶台米瓮,致翁源、仁化诸县瘰疬横行,患者腋股生核,灼热如炭,三日毙命。疫尸未及掩埋,复被群鼠啃噬,惨毒之状,甚于唐元和间关内“鼠食人如刈草”之灾。官府发“捕鼠令”:民交鼠尾一,换糙米半合。翁源灾童以草绳系鼠饵,诱群鼠争食时挥锄击之,日获百尾。然鼠啮尸愈狂,竟有巨鼠大如狸奴,领头冲锋陷阵,夜破灾民营寨,噬婴儿耳鼻。时有老农泣告:“天罚未弭,地妖复生,此非人世,实修罗场耳。”
大年初二,翁源县北红泥岭。此山本唤翠屏峡,洪水肆虐后,山体半边塌陷,裸出猩红泥沙,故而得名。山间古木或枯槁指天,或倒插土中,根须裹着腐尸碎布。野径石阶尽被泥流吞没,唯见夜鸮抓衔人骨在岩缝间窸窣作响。朔风卷过时,秃鹫惊飞,露出岩洞里一窝窝以头骨为巢的硕鼠,绿眼荧荧如鬼灯。
山道上,有二人并肩而来。一人名唤薛骢,做头陀打扮,身高九尺,高鼻长脸,两柄镔铁戒刀斜挎腰间,刀柄缠的破麻布浸透血垢油渍。一人名唤裘鹘,做富绅打扮,团花紫缎袍裹着臃肿身躯,拇指上戴着玉石扳指,腰间束一条铁链,末端悬着一把乌黑的流星锤。
裘鹘忽一脚踩进鼠穴,踉跄骂道:“入娘的岭南!官道变坟场,活人喂耗子!”
言罢,裘鹘靴尖一挑,踢飞半颗颅骨,腐肉间白蛆纷扬。
薛骢咧嘴一笑:“裘兄莫要焦躁,适才刚杀了一伙儿迎亲的,尸体推进山沟子里,自那新郎官身上得了百两银子,美哉美哉,到了前方县城,正好吃酒。”
裘鹘依旧愤恨:“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好酒?”
薛骢拍拍裘鹘的肚皮:“忍忍吧!许大哥出资百两黄金,另加两道官身文书,你我只需办好这一件事,后半生都不愁了!”
裘鹘从怀中摸出三张画像:“柳追烟、汪迟、陈吼,这是何方人物啊?能让一毛不拔的许大哥如此慷慨?”
二人踞坐乱石堆上摊开画像,裘鹘指向陈吼画像:“许大哥交代,三人中只有这厮是狠角色,胆大手黑功夫硬,敢打敢杀。”随后又点了点柳追烟画像,“这个小白脸就是柳追烟,他身边跟着个胖家奴,许大哥说那胖家奴也有几分本事,但是没给画像。”
薛骢戒刀倏然出鞘三寸,寒光映亮画像中汪迟的清瘦面容:“此人便是汪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杀他……某家只消一刀!”刀锋过处,画像下方青石齐断。
“许大哥交代了,正月十五前,此三人必到翁源!”
“合该你我兄弟发达,既发财又当官,日后省得在江湖上刀头舔血,也学许大哥一般穿官袍、当大人!”
“薛大人?”
“裘大人?”
“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二人仰天大笑,声震林樾。一阵阴风贴地卷过,浓云吞噬半轮清月。风过树梢,呜咽声愈发凄厉。死寂之中,一阵鼓乐吹打由远及近。节拍黏稠滞涩、有气无力,曲调虽是婚嫁喜乐,入耳却透出瘆人寒意。循声望去,荒草深处,影影绰绰,一队人影正缓缓而来。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面破旧红罗旗,旗下是一顶朱漆大红轿子,银装轿栏倒映惨淡荧光,销金流苏沉沉垂落,硕大绸花簌簌轻颤。喜婆脸上的铅粉一层叠一层,白得瘆人,却盖不住满脸菜色。抬轿子的是八个活骷髅一般的饥民。他们个个面皮紧贴颧骨,眼珠浑浊无光,嘴唇干裂灰败,肩头锁骨凸起。轿帘低垂,密不透风。断断续续地啜泣,哭声一丝丝、一缕缕从帘缝渗出。
薛骢脸上笑容凝固,他扭头看向裘鹘,后者眼中闪过一丝惊疑,旋即微微一笑。无需言语,两人心意已通。薛骢身形如离弦劲矢,骤然从藏身树影激射而出,几个起落,已如铁塔般立在山道中央,堵住送亲队伍去路。
“各位鞍马劳顿,到此便歇歇脚吧。”薛骢舌绽春雷,声震山谷,手中戒刀已然出鞘。刀身似一泓流动寒水,冷冽刺骨。他更不多言,吐气开声,双臂筋肉鼓胀,戒刀挟开山裂石般的厉啸,朝道旁一棵碗口粗松树拦腰劈去,刀光一闪即逝,如同青电裂空。
“咔嚓——”,松树应声而折,枝干轰然砸落,不偏不倚,刚好堵住山道。
鼓乐骤停,轿夫惊慌失措,抬着花轿迅速向后退去,就在此时,裘鹘自另一侧高坡凌空扑下,他身在半空,掷出一块青石,青石直上半空,裘鹘腰间一抖,流星锤划出弧线,精准击中半空青石。
“砰——”碎石漫天激射,带着哨音砸向地面,溅起一片烟尘,几个靠得近的轿夫赶紧抱住脑袋蜷缩在地。花轿于混乱中被掼在地上,轿帘剧烈晃动,啜泣声瞬间拔高,化作一声尖叫。
“鼠仙嫁妹,闲杂退避!”喜婆惊魂甫定,强提一口气,挥舞一条红绸帕子。
薛骢斜指花轿:“什么妹?让老子看看,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白不白,嫩不嫩,美不美,杏子林里挂红绸的小白脸已经被俺一刀杀了,莫不是你的情郎吧?”他迈步向前,刀尖在地上拖曳,刮出刺耳声响。
裘鹘也收了流星锤,伸手轻拂轿身,脸上横肉跳动:“只这一顶轿子,便值一匹好马!”
“外乡人!这是要命的事!快走!快走哇!沾上了,就甩不脱了……”喜婆张开双臂,试图阻拦。
“聒噪!”薛骢眼中凶光暴射,手腕一翻刀光如电,喜婆喊声戛然而止,喉咙处一道极细红线迅速洇开。她晃了晃,扑倒在地,抽搐两下,再无声息。
“啊!”
“杀人啦!”
“快跑!”
一众轿夫、乐手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抛下花轿、乐器,连滚带爬,哭爹喊娘钻入道旁土沟,眨眼消失无踪。薛骢与裘鹘一前一后,放轻脚步,如同逼近猎物的猛兽,悄无声息靠近花轿。薛骢伸出戒刀,用刀尖极其缓慢地挑起轿帘。
轿内,一女子端坐其中,身形窈窕曼妙。她身着正红大袖连裳,霞帔垂落,云肩精巧,头上覆着销金盖头,遮住面容,袍袖满绣繁复缠枝牡丹与鸾凤和鸣图样。一双小手左右交叠放在膝上,十指纤纤,莹白如玉,指尖染淡淡凤仙花汁,红得刺目。那肌肤细腻如白瓷,在轿内昏暗中,竟隐隐生晕。
“二位大哥……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山高水远,各走一边。何苦要坏小妹的亲事?”她微顿,语气陡转,“既已坏了亲事,便不该放那些鼓乐轿夫离开。这些下贱人,最是长舌。不消半月,翁源县大街小巷,怕是人人都要嚼舌根,说小妹这花轿半途遭劫,落入二位绿林好汉手里……到那时,小妹还如何嫁得出去?岂不是被你们生生逼上绝路?”
薛骢闻言,非但无丝毫愧怍,反而张口笑道:“此言差矣!既然嫁不出去,那是老天爷撮合姻缘,你……不如就在我们兄弟二人中,挑一个如意郎君如何?保你穿金戴银,不受半点委屈!”
裘鹘见新娘衣着华贵,心思早已转动,开始盘算女子家中底细:“你娘家在何处?”
轿中女子轻轻吸气,盖头微微起伏:“大哥问得好,小妹娘家,就在此山半腰。此刻家中宾朋满座,正为小妹之喜开怀畅饮。二位大哥今日‘护送’之恩,小妹铭记。若肯再行方便,将小妹安然送回娘家……小妹自有厚报。好酒好菜,自不必说;金银酬谢,也定叫二位满意。”她刻意停顿,声音压得更低,“我家兄长早年行商南北、颇有资财,近年参禅悟道,欲练气求仙,红尘中唯独放心不下妹妹……若见二位如此英雄了得,意欲招婿纳赘……也未可知。”
话音未落,只见那大红销金裙裾,被一只玉手缓缓提起。一截白如初雪、滑若凝脂的小腿,在阴影中一闪而没。这惊鸿一瞥,好比投油入火,薛骢心头狂跳,伸出手去,五指如钩,就要掀开盖头。
“大哥!”女子猝然惊呼,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惶羞怯,她两只玉手倏地探出,轻轻握住薛骢手腕,“使不得!这新娘子的盖头……岂是能随意掀得?要掀我盖头……需得禀告家兄,三媒六证齐全,方合礼数。”她指尖微用力,在薛骢腕上轻轻一按,旋即松开,留下一点淡淡的香气。
薛骢咽了口唾沫,朝轿子努嘴,又用指头点点自己胸口,无声一笑。裘鹘心领神会,拍拍自己鼓胀的肚皮,二人已经达成合意:抢得美人归薛骢,劫到财帛归裘鹘。
“哈哈哈!好!好!好个知礼的小娘子!”薛骢志得意满,似美人已入怀中,他豪气干云地一挥手,“那就有劳妹妹指路!哥哥们这就送你回娘家!”
两人走到轿前,薛骢在前,裘鹘在后,双手抓住轿杆,发力上肩。这一抬,二人才发现,这轿子竟轻得出奇,入手毫不着力,仿佛抬的不是实木打造、装饰繁复的花轿,而是一具空心纸扎。
“咦?”裘鹘浓眉紧锁,“怪事!这轿子里坐着一个大活人,加上木头绸缎,竟没多少斤两?”他用力掂掂轿杆,感觉依旧轻飘,心中疑窦丛生。
薛骢早已心猿意马,听了裘鹘疑问,不以为然地晃晃脑袋:“裘兄,你何时也变得这般大惊小怪?这有何稀奇!古语有云,‘体轻能为掌上舞’,这小娘子身若无骨,体态轻盈,兄弟我这是捡到宝了呀!”他回头瞥了裘鹘一眼,“咱们说定了,待会儿到了她娘家……裘兄,我不分你的好处,你也莫要坏我的姻缘。”
“那是自然!你我兄弟,各取所需!”
“前方行至路口,烦请妹妹指路。”
“左转……沿溪水上行……”
二人依言,一步步踏入山林深处,走了半个时辰,前方豁然开朗。浓密林木向两旁退去,现出一片平坦谷地。一轮残月恰在此时挣脱浓云束缚,将惨淡清辉洒落。
月光下,一座宅院出现在谷地中央。白墙高耸,黑瓦沉沉,飞檐斗拱在月色下勾出冷硬轮廓。朱漆大门紧闭,门楣悬两盏硕大红灯笼。大门两侧蹲踞石兽,面目在阴影中模糊不清。薛、裘二人脚步一顿,警惕互望。事已至此,断无退缩之理。薛骢清嗓,正欲上前叩门,那扇沉重朱漆大门竟无声无息地开启一道缝隙。一个矮胖的身影闪出,看装束是个门房小厮,十六七岁年纪,一张脸圆润饱满,白里透红,如同刚出笼的发面馒头。他穿一身崭新靛蓝棉布短褂,干净利落。小厮堆起满脸殷勤笑,眼睛眯成两条缝,对着薛骢、裘鹘深深一揖,声音清亮:“贵客登门!辛苦!”
薛骢、裘鹘抬着轿子随小厮进了大门,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合拢,隔绝外面荒山夜气。门内,灯火通明,庭院宽敞,青石铺地。廊下、亭中乃至院中几株古树下,皆悬挂琉璃风灯,将偌大庭院照得亮如白昼。院中散置数张紫檀木圆桌,桌上杯盘罗列,山珍海味堆叠如山。有焦黄油亮的全羊,也有酥烂脱骨的肥鹅,有晶莹剔透的虾仁,也有热气腾腾的羹汤,美酒佳肴琳琅满目,鸡鸭鱼肉令人垂涎。薛、裘二人自入岭南以来,眼中所见全是饿殍饥民,而此中满院宾客个个虚胖,无论男女老幼,竟无一个瘦弱之人。人人皆是红光满面,皮泛油光。老者须发皆白,面庞红润饱满如熟透寿桃,端酒杯的手肥厚如熊掌。中年男子个个腆着圆滚滚肚子,腰带深深勒进肥肉里,举箸夹菜时,下巴赘肉跟着轻轻颤动。妇人们珠翠环绕,脸庞丰腴,体态雍容,笑语晏晏,皮肤细腻得不见一丝皱纹。便是那些跑动伺候的小丫鬟小厮,也个个脸蛋浑圆,脸上带着安逸笑意。整个庭院弥漫着慵懒的富足气。
薛骢与裘鹘目光再次飞快碰撞,嘴角同时咧开,眼中爆出难以抑制的狂喜。满院子全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富家翁!合该今日发一笔横财!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的声音从正厅方向传来:“贵客临门,未曾远迎,失礼!失礼了!”
一位锦衣公子快步迎出。这位想必就是女子口中的“行商南北,颇有资财”的兄长。他约有二十五六年纪,身量颀长挺拔,在一群圆滚富态的宾客中鹤立鸡群。他面如冠玉,长眉入鬓,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流转间自带三分风流笑意。他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杭绸直裰,腰间束玉带,更衬得身姿如玉树临风,端的是一副好皮囊。
锦衣公子的目光扫过花轿,俊美脸上闪过一丝惊诧,他快步走到轿前,对着轿门温言道:“小妹?”
轿帘一动,身着大红销金嫁衣、头覆盖头的新娘,自己探身弯腰,款款走出。她身姿依旧曼妙,行动间环佩无声。她未理会薛裘二人,径直走到锦衣公子身边,微微踮脚,凑近兄长耳边,声音细微如蚊蚋。锦衣公子目光飞快在薛骢、裘鹘身上掠过,眼中光芒吞吐不定。
薛骢拇指轻推刀镡,刃出半寸寒光。裘鹘铁链微响,流星锤已在袖中蓄势。二人肩背绷紧如弓弦,眼角余光扫视四周。只要情况稍有不动,即刻暴起杀人。
突然,锦衣公子转过身,对着薛裘二人便是深深一揖,几乎弯成直角,语气诚挚无比:“二位护送舍妹归来,大恩不言谢!快!快请入席!粗茶淡饭,聊表寸心!定要与在下一醉方休!”他热情侧身让开,手臂舒展,指向灯火最盛、菜肴最丰的主桌。
“请!请上座!”旁边几位富态老者也连忙堆笑,拱手附和,态度恭敬热络。
裘鹘压低嗓子:“这宴吃得蹊跷,厮混江湖多年,还从未见过主动宴请劫匪吃饭喝酒的人家!”
薛骢闻言嗤笑:“小娘子莫不是被我一身英雄气折服……”
裘鹘赶紧打断:“闭嘴!快撒泡尿照照自己吧,你生得什么模样,心里一点儿自知都没有嘛?”
薛骢嘿嘿一笑,拇指顶得刀镡轻响:“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这位锦衣公子见你我凶恶壮硕,强攻不得,只得设法智取,酒菜里定是下毒了。”
裘鹘袖中铁链微动,流星锤滑入掌心:“当是此理!既然如此,咱们先下手为强。你去杀那锦衣公子,我来封门。务必做得干净,莫放走一个活口。”
话音未落,薛骢戒刀出鞘,寒光直削锦衣公子脖颈,锦衣公子瞥见刀光,不慌不忙,含笑侧身,薛骢志在必得的一刀竟劈了个空,刀锋过处,斩落一盏琉璃风灯,灯油泼洒在地,腾起幽蓝火焰,散出刺鼻的腐臭气味。满座宾客脖颈齐刷刷转向薛骢,脸上堆砌的笑容分毫未变,眼珠却死气沉沉。
“装神弄鬼!”薛骢心头一寒,旋身再劈,刀光卷向公子腰腹。这一次,他看得分明,在刀尖触及绸衫的刹那,公子身影竟如烟似雾,倏然消散,原地只余一缕灰烟。
“有鬼!走!”薛骢厉喝。
电光石火间,裘鹘精钢流星锤呼啸着脱手飞出,挟千钧之势砸向朱漆大门,“轰隆”一声巨响,门板应声碎裂,碎木纷飞间,裘鹘如坠冰窟,门外并非荒山寒夜,而是一片纯粹的黑。
“薛兄!这宅子……”裘鹘惊吼未绝,忽觉脚踝剧痛。低头只见三只狸奴般大小的灰毛巨鼠贴地撕咬而来,尖牙已咬穿厚牛皮靴,深深楔入皮肉。他抬脚提腿,巨鼠被甩飞撞上廊柱,发出骨骼碎裂的闷响,腥臭鼠血喷溅。裘鹘刚松半口气,忽觉背后恶风袭来,不及回头,只觉颔下一凉。剧痛炸开,一只拳头大小的老鼠不知何时从他颈口钻出,疯狂撕咬他的脖颈。
“嗬……嗬……”裘鹘徒劳地捂住喷血的脖子,身躯被一群老鼠拖向黑暗。
“裘兄!”薛骢目眦欲裂,长刀疯旋,刀光织成密网,将几个围拢的“宾客”绞碎。破碎的绫罗绸缎下并无血肉,只有干草与朽骨,碎裂的头颅滚落在地,赫然是风干的鼠首,空洞眼窝里还塞着两粒琉璃珠。
烛火骤然全灭,薛骢背靠冰冷廊柱,将刀锋横在身前。一点幽绿火光,毫无征兆地在正厅深处亮起,映出一张铺着猩红锦褥的雕花大床。新娘独自端坐床沿,大红销金盖头垂落,遮住面容。嫁衣在幽绿光线下红得发黑,宛如凝固的血块。
“郎君……”新娘的声音飘忽不定,似从四面八方传来,又似贴着耳根呢喃,尖细阴冷,钻进薛骢脑髓。薛骢握刀的手青筋暴起,冷汗浸透后背。他死死盯着那点绿光,一步步挪近。刀尖微颤,猛地向前一挑,红绸盖头飘然飞落。盖头下,是一张尖吻利齿的灰毛鼠面,细长胡须颤动,绿豆小眼闪着幽光,盘起的发髻下,尖耳不停地抖动。
“郎君……”鼠吻开合,发出温柔的轻唤。
在嫁衣宽袖下,缓缓伸出一双娇嫩的玉手,紧紧拉住薛骢的衣袖,薛骢魂飞魄散,挥刀断袖,后退数步。
“春宵一刻值千金……”新娘的声音与千万老鼠的嘶鸣混作一片,如同地狱的潮水,从黑暗深处汹涌扑来。薛骢长刀狂舞,劈开几只凌空扑来的巨鼠,腥臭血雨喷溅。他踉跄着扑向记忆中的大门方向,每一步都踩在蠕动翻腾的鼠群之上,无数尖牙啃噬着他的靴底和裤腿。
幽绿的火光骤然暴涨,瞬间照亮整个厅堂,方才的紫檀桌椅、琉璃灯盏、山珍海味,连同那些油光满面的“宾客”,俱已消失无踪。薛骢终于看见了大门,裘鹘魁梧的身躯半倚在门板之下,腰部以下只剩森森白骨,无数老鼠正疯狂啃噬着他残余的皮肉。
“啊——”薛骢肝胆俱裂,发出一声惨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