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蹬蹬蹬——”楼下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汪迟一指屏风:“宋兄还是避一避的好。”
宋霁云看着门外,一声冷哼,不情不愿地走到屏风后面。
“砰——”雅间木门被粗暴推开,十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簇拥着陆剑宁闯将进来,陆剑宁扫视屋内,目光落在汪迟身上。
“谁是汪迟?”陆剑宁按住腰间宝剑,将剑身抽出一截。
“推官汪迟,见过陆侍郎。”汪迟起身,拱手作揖。
“闻尔声名,观汝气度,乃是读圣贤书的君子,君子志诚,不以妄语欺人。吾父所在,还望据实相告。”陆剑宁一席话,用圣贤教诲将汪迟架了起来。
“陆侍郎,陆老大人当前的下落,下官确实不知,但他未来的下落,下官却敢断言。”
“讲!”
“府衙大狱。”
“闭嘴!”
“律法有云:擒获杀人贼,本州即时差公人枷送,不得停宿民间。”
“苍——”陆剑宁拔剑出鞘,将剑刃抵在汪迟颈上。
“汪某虽品级低微,亦是朝廷命官。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你敢擅杀?”汪迟向前一步,陆剑宁下意识退了半步,楼上楼下,越来越多的百姓伸着脑袋看热闹。
“你故意栖身闹市,便是算准了我这一点。”
“有执则迷,关心则乱。你执于官禄、关心名利、处处掣肘,此乃韬略大忌,下官茕茕孑立、无牵无挂,故而行事利落,事事料先。”
“你为官时日尚浅,还不知官禄与律法并不抵触的道理,就看你如何转圜,你是聪明人……”陆剑宁强压怒火,试着缓和口气。
“律法之上,尤有天理,天理昭昭,神目如电,借娶妻害命谋财,不怕天打雷劈?”汪迟直起身子,平视陆剑宁。
“杀人是重罪,若没有铁证,掉脑袋的反而是你。”
“若查不清事实、寻不到证据,定是汪某无用,愧对推官之职,枉食朝廷俸禄,此等废物,人头落地,又有何惜?”
“你……”陆剑宁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握剑的手因暴怒而颤抖不止。
“来啊!请汪推官过府饮宴。”陆剑宁收剑入鞘,两个家丁冲上来,各分左右,搀住汪迟两臂,名曰请,实为绑。
“陆侍郎,这是何意?”
“吾父归来,便放你走。”
“掳掠?”
“非也!陆府有美酒在杯,美人在怀,汪推官乐不思蜀,何谈掳掠?”
“当!”一面玉质腰牌自屏风后掷出,落于陆剑宁脚边。
“谁!”众家丁各持棍棒,就要冲过去打砸。
“慢!”陆剑宁一声厉喝,止住家丁,弯腰从地上捡起腰牌,只见这腰牌长三寸二分,宽一寸八分,厚如铜钱,顶部雕三重如意云纹,拱卫阳刻小篆“敕”字,底端双螭衔环,系明黄宫绦,牌面阴刻鎏金“御赐翰林,宫禁驰行”。此乃御赐符信,禁军见牌即放行,无需勘验,阻敕命符信者,杖一百徒三年。持此符信者,无一不是天子近臣。
“剑宁无状,冲撞贵人。”陆剑宁向着屏风深揖,屏风后的宋霁云既不出声、亦不现身。沉寂良久,陆剑宁长吸一口气,将玉牌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带着家丁缓缓退下楼去。
“吱吱——”一只猴子从楼顶跃下,扒着窗台钻进屋里,见到棋盘边上的满筐蜜橘,喜得口水横流,一头扎进筐里,大快朵颐。宋霁云从屏风后小跑出来,慌忙护住棋盘,将猴子赶到一边。
“多谢宋兄援手!”
“不知汪兄早有后招,宋某徒增笑柄。”宋霁云向窗外一望,蓦地摇头苦笑。
东街口,槐树下,两名精壮的“挑夫”卸了担子,正坐在扁担上歇脚。一人敞着粗布短褂,露出古铜色的结实胸膛,腰间扎着麻绳,裤脚挽到膝盖。他手里捏着半块炊饼,看似漫不经心地嚼着,目光每隔几息便会扫茶楼二层窗棂。他身旁另一人,戴着破旧的斗笠,正拿着汗巾擦脸,那擦脸的角度,分明是在遮挡观察的视线。他们脚下那对箩筐,看似装着沉甸甸的货物,压得扁担微弯,但箩筐边缘却异常干净,毫无尘土沾染的痕迹,不似长途跋涉而来。西街对面,馄饨摊旁,一个卖时令鲜果的“小贩”正扯着嗓子吆喝:“新到的洞庭枇杷,甜过蜜嘞!”他面前摆着两筐鲜亮的果子,青布短打,腰间系着钱袋。可他吆喝归吆喝,眼神却极少落在自己摊位的果子上,反而频频瞟向茶楼门口以及街角巷口。还有一个推着独轮车卖“时鲜菜蔬”的汉子,车停在街边,他却倚在车旁,双手抱臂,看似在歇息。可他那粗布裤腿下,隐约可见一双官靴的硬挺轮廓,与寻常农夫的草鞋麻履截然不同。类似的身影,还分布在茶楼周边两条街的关键位置上。他们装扮各异:挑夫、小贩、闲汉、算命先生、菜农、茶客……这哪里是市井百态?分明是一张无形而严密的大网,悄无声息地将这茶楼牢牢罩定。
“宋兄一门心思都在棋上,哪顾得上这些钩心斗角。”
“此话说得没错,这局棋妙得很,我得好好琢磨琢磨。”宋霁云盘坐棋盘前,眼神越来越亮,整个人很快陷入局中,连那块御赐的牌子都忘了收。
“宋兄,这牌子……”
“天子也好棋,只不过水平与你汪兄相比……不提也罢……你若有事,自行离去便是,我正复盘到关键处,不便相送。”宋霁云双眼仍旧看着棋盘,只伸出两手,向汪迟拱了一拱。
汪迟道了一声“告辞”,匆匆下楼,屋里的猕猴对蜜橘万般不舍,向嘴里猛塞两颗,一步三回头地爬出窗外。汪迟的身影刚一出现在街道上,两个扮作挑夫的捕手便迎了上来:
“汪推官,弟兄们见陆侍郎上楼,本已各自准备,只要他带着您下楼,便当街拦截,众目睽睽之下将事闹起来。可他……”
“楼内另有友人襄助,倒是省去咱们许多工夫。我与陈吼、追烟兵分三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牵动陆剑宁到处乱撞,争取到的时间和机会,可有收获?”
“有收获!如您所料,陆侍郎直扑府衙,无功而返后,两名弟兄便去腴香楼,请金掌柜往府衙送鸭,再叫王猴子粉墨登场,果然引来那巨蟒。现如今,巨蟒已被捕杀,驱蛇的女子青棠也已押入大牢。陈都监……也回来了。”
“走!”汪迟喜上眉梢,直奔府衙大牢。
大牢内,青棠披枷戴锁,陆汉兴委顿在地,二者分别关在不同的囚室,中间隔着一条过道。狱卒搬来三把椅子,柳追烟居中,汪迟、陈吼分坐两边。
汪迟率先开口:“今日临安城陆剑平、陆春、李大有、康厚常若干人命官司,皆与二位相干,桩桩件件,还望细说分明。”
“你看这个!”陈吼从怀中掏出陆汉兴手写的一篇文字,洋洋洒洒近千字,将其如何误杀陆剑平的前因后果、事情经过,说得清楚明了,下方还有签字画押。
陆汉兴满脸不屑,冷声说道:“年轻人啊年轻人,你们还是太嫩。按本朝律法,翻异称冤,移司别推,以三次为限。别以为你们乘人之危拿到的那页文字,就能坐实本官的罪状。翻异喊冤三次,移司别推三次,这案子早就不在你们手里了。”
“杀人偿命,这是自古的理!”陈吼怒目圆瞪。
“笑话!笑话!杀人偿命?本朝法令,诸殴子孙,过失杀者,徒不过二年。”陆汉兴也算满腹经纶,对朝廷律法了然于胸。
“除了陆剑平,沈宜舒、查月眉两条人命债,怎么算?沈、查两门家破人亡的债,怎么算?”汪迟喝问。
“沈宜舒?查月眉?此二女原为吾子剑平之妻,性命皆为剑平所害,与我何干?”
“胡说,分明是与陆剑平合谋!”柳追烟忍不住脾气,站起来叫嚷。
“小娃娃,凡事要讲证据,你说合谋,便是合谋?”陆汉兴抚须笑对。
“不是我说的,是你这供词里……”
“我再说一遍,先翻异喊冤,再移司别推,你手中的供词便是废纸一张。”
“朝堂之上,有官官相护,也有官官相妒,你陆汉兴为官几十年,仇家少不了,你凭什么断言仅凭移司别推,便能逃脱一死!”
陆汉兴冷眼一翻,微微挺直了腰板,语气陡然变得庄重:“本朝以孝治天下,此乃立国之本,太祖太宗以降,历代官家无不身体力行,垂范天下!真宗皇帝有《文武七条》诏,首重‘清心’‘修德’,其‘修德’者,孝悌为先!仁宗皇帝仁厚,更以孝道感化天下,嘉祐年间诏令,凡有孝行卓著者,州郡必加旌表,免除赋役。高宗皇帝南渡,百废待兴,犹不忘颁《绍兴重修敕令格式》,其中《户婚敕》严惩‘别籍异财’,何为?便是要子孙同居共财,恪尽孝养!而是当今官家,亦常以孝道教化臣民,朝廷旌表孝子顺孙、义夫节妇,岁岁不绝。孝道,乃维系天理人伦、社稷纲常之基石!律法明载:‘诸祖父母、父母殴杀子孙者,徒一年半;以刃杀者,徒二年;故杀者,各加一等。过失杀者,各勿论’ 再看‘十恶’之条,‘恶逆’者,谓殴及谋杀祖父母、父母,杀伯叔父母、姑、兄姊、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父母!然尔等可曾见‘父母杀子孙’位列十恶?何也?纲常伦理,尊卑有别!父为子纲,天经地义!子杀父,乃灭绝人伦,悖逆天道,故为‘恶逆’,罪在不赦,当处极刑!父杀子,纵有过犯,亦属教管子孙、清理门户之家事!律法体恤人伦,量刑自有天壤之别。陆剑平乃吾子,其不肖,败坏门风,吾言语管教,手脚有失误伤其命,亦不过依律徒二年而已!岂能与尔等口中那‘杀人偿命’的滔天重罪相提并论?至于沈氏、查氏?彼等既嫁入吾陆家之门,生是陆家人,死是陆家鬼!其命丧于其夫陆剑平之手,此乃其夫妇之间事,亦属吾陆家门内之事!律法有‘同居相为隐’之义,亦有‘夫为妻纲’之论。吾身为尊长,于子媳之死,或有疏于管教之责,然律法何曾载明‘翁父须为子媳之死偿命’岂有此理!尔等欲将‘杀人’之罪强加于本官,非但不谙律法,更是颠倒纲常,藐视朝廷以孝治天下之根本!”
“直娘贼!老子撕了你的嘴!”陈吼怒火上头,腾的跳将起来,冲到囚室门前,命令狱卒把门打开,柳追烟和汪迟两个一起都拉不住他。
“慢!”半晌无语的青棠突然抬起头来,“陆汉兴!老贼!若你与陆剑平合谋,害死沈宜舒、查月眉之事,依律杀不得你,那白巧云、白巧叶两起人命案总该杀得你吧!”
“胡言乱语,本官根本不认识这二人,谈何命案?你不要血口喷人、胡乱栽赃!”陆汉兴气得满脸通红,扶着墙颤颤巍巍站起身,高声喊冤。
柳追烟拉着陈吼坐回原位,汪迟向青棠发问:“白巧云、白巧叶是何人?”
青棠定定地望着汪迟,蓦地展颜一笑:“白巧云是我的亲娘,白巧叶是我姨娘。汪推官,你和我娘亲还有过一面之缘嘞。”
“你娘亲……难道是她!”汪迟瞳孔陡张。
“正是她……”青棠眼中泛起水雾,将一段陈年曲折,娓娓道来。
隋末唐初,蛇农以捕蛇养蛇为业,产业兴盛,余杭蛇公祠亦臻鼎盛。安史之乱,战乱频频,主战场虽在北方,然江南亦难逃浩劫。余杭十室九空,昔时积财之蛇公祠遂成乱兵劫掠目标,终遭焚毁。蛇农奋起反抗,尽遭屠戮,元气大伤,一蹶不振。延至本朝,余杭蛇农或另谋生计,或弃拜蛇公,蛇公祠唯余断壁残垣。护祠“蟒婆”,世代女子相承,艰难延续。其秘传有二:一为驱使巨蟒统御群蛇之奇术;二为余杭山碧余潭底所产荧光玉石——此物内蕴杀机,可杀人于无形。历代蟒婆皆以重振蛇公祠为毕生夙志。
嘉定六年,蟒婆白巧云携妹白巧叶至临安城,欲凭蛇术扬名投靠权贵,借势重振蛇公祠。其于春风巷悬牌书曰:巷尾小宅,巫祝蟒婆,以身为媒,能卜寿数,每有所问,所言无有不中。然未及招引显贵,先引来“苦无杀妻良策”的陆剑平。彼时,沈宜舒嫁与陆剑平为妻,家资虽被夺大半,陆剑平受父陆汉兴指使,图谋杀妻另娶,困于沈家势大,此事务必做得干净、隐蔽,但一时间又苦无善策。闻蟒婆卜寿之能,陆剑平设局遣穷书生汪迟探路,自己尾随至春风巷。待汪迟离去,陆剑平持第二枚蛇头求见白巧云。白巧云出示玉盒,称盒中之物可于众目睽睽下无声杀人且不留痕迹,索价一百五十金。陆剑平欣然允其请,启盒得见碧玉发簪。白巧云言,此簪赠予欲杀之人,不逾半载必亡;近簪者愈近则殒之愈速,然若置铅盒则危害尽消。陆剑平纳盒入怀,称未携足现银,递字条与守门老妪,令其往南城陆家所营茶庄取百金,复邀白巧云同赴巷外马车取五十金。陆剑平先入车厢,巧云继之。陆佯取木匣令清点银数,巧云启盖时毒针骤发贯入前胸,顷刻暴毙。陆剑平趁四下无人,弃尸树下,命车夫驱车离去。白巧叶至茶庄递字条,伙计急掩门称百金之数不可露白。白巧叶警觉欲离,伙计突施重手,竟乃武林高手。白巧叶重伤不敌,赖身藏毒蛇突袭逼退敌手,方得脱身。
白巧叶返春风巷时,官差已围验白巧云尸首,死者既非文武达官,又非豪绅显贵,也无百姓哭怨,查得出来没有奖赏,查不出来没有责罚,府衙做事向来惫懒,是故草草一验,拉往义庄,并未发现胸腔内细如牛毛的毒针。而白巧叶唯恐官府深究,牵连此前收钱杀人的旧案,遂忍伤盗尸,假扮姊姊容貌重开巫祝,诡称“赴阴司与蛇公缠绵,误了还阳时辰。昨夜魂归方知身在府衙敛房,遂自行归返。”府衙懒得深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是虚惊一场,便皆大欢喜,春风巷娼巫“死而复生”之谜究竟何故,无人在意,汪迟亦因此得脱囹圄。白巧叶知姊乃陆剑平灭口所害,其“阴间返魂”戏码方演一日,追杀者已至。慑于陆府威势,白巧叶潜逃回余杭,将曲折尽告白巧云之女青棠,倾授蛇术嘱其复仇。次年巧叶旧伤迸发,咳血而亡。
青棠蛇术既成,盗用他人身份,借李大有混入临安。此时陆家威势更炽,无法力敌,只能智取。青棠遂仿母笔迹,致书旧客,以蛇毒令其或疯或亡,使陆剑平惊惧。陆剑平果坐立难安,因惊惧起杀心,夤夜赴春风巷,未料丁秋蕊尾随而至。青棠以毒蛇制住丁秋蕊,陆剑平假意令其求援,丁秋蕊疾奔离巷。经此骚动,巷中观者云集,青棠不敢当众动手,胁陆剑平登车离去。至僻静处正欲行事,陆府高手现身,骤然发难。青棠纵有巨蟒相助亦难速胜,陆府高手且战且退,发信号求援,青棠只得遁去。陆剑平为躲仇家,闭门不出,且不允许丁秋蕊回到陆府。青棠复遣蛇群侵扰陆府,改变妆容后,借刘福之手卖身为婢,潜入府中。其间窥得陆汉兴父子以婚娶为名行谋财之实,更确证生母之死乃陆剑平为隐藏“玉簪杀妻”之秘杀人灭口,陆汉兴亦属同谋,但其身边有高手坐镇,青棠近不得身。知陆汉兴服五石散、嗜食炙鸭,青棠遂往腴香楼充任厨娘,伺机投以慢毒。而陆剑平被杀的当晚,青棠就藏身于书房之外,她亲眼看到甚至疯癫的陆汉兴将陆剑平砸晕在地后,在五石散的药力下,陷入了昏昏沉沉、无知无觉的混沌之中。一袭黑衣黑袍的陆剑宁从黑暗中走出,来到书房门口。他双目含泪,捡起黄铜镇纸,在弟弟陆剑平的后脑上狠狠砸了十几下,陆剑平后脑整个塌瘪下去,一命呜呼。陆剑宁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将黄铜镇纸塞入父亲陆剑宁手中,悄然离去。
“胡说!胡说!你满口胡言!”陆汉兴脸上青筋暴跳,十指弯曲如钩,隔着牢门伸长胳膊,要抓挠青棠。
“当晚之事,亲眼所见,绝无虚言,请给纸笔,青棠可逐字记述,签字画押。”青棠看着陆汉兴,笑得很是得意。
“不!是我杀的!剑平是我杀的!我意识清清楚楚,我就是要杀他……你这妖女……你是想毁了陆家……我我……我绝不会让你得逞!通判?推官?你们听了这么久,说话啊!说话!”陆汉兴如癫似狂,宛若一头笼中困兽。
汪迟沉默良久,突然开口:“目前仍有一事不明。”
“只要能让陆家人死,能说的我一定说。”青棠云淡风轻。
“那支玉簪既然有杀人于无形的妙用,为何丁秋蕊毫发无损?”
“簪中杀机,日渐衰减也。”
“衰减?”
“此簪乃碧余潭底玉石所制,此石非金非玉,深埋幽泉,饱吸地脉之精粹,其质特异,自蕴杀气。杀气之盛,锋芒毕露,不可近狎。如无形利刃,穿刺而出,近者首当其冲。人身,乃气血运行、阴阳调和之体。杀气侵入,便如滚汤泼雪,先伤气血经络,再蚀五脏六腑。初时只觉莫名倦怠,精力日削,面色渐失光华。继而气血衰败,脏腑失养,心脉悸动,咳喘气短,肝脾受损食欲尽废,日渐消瘦形销骨立。最后,骨髓受侵,精血枯竭,生机尽绝,特别是女子,绝无可能再孕子嗣。”
“至于为何丁秋蕊能活命?”青棠看向汪迟,嘴角带着一丝冷意,“其气虽烈,然终非不竭,其气便如沙漏之沙,日夜损耗、流散消磨,约三载光阴,便会消散殆尽,化为凡物。此簪先杀沈宜舒、再杀查月眉,到丁秋蕊手中时,杀气已竭,与凡物无异。”
“发簪戴在妻子头上,耳鬓厮磨的丈夫陆剑平为何无事?”柳追烟插嘴问道。
“装簪子的盒子是铅制,能隔绝杀气。临安城里,皆传陆二郎温柔体贴,最爱给妻子‘对镜理云鬓,画眉点朱唇’,然而他就是为了给妻子插上那支发簪,可笑他的每一位妻子,都只念丈夫柔情似水,却不知其中杀机暗伏。白日里,陆剑平从不在家,晚上回来,便将簪子收入盒中,故其安然无恙。陆家号称诗书传家,最重礼制。女眷各自独居深宅,除了周边几个婢女,便再无旁人在侧。婢女虽然离得近,但并未将簪子戴在头上,只会多病,却不致命。再说了,大户人家的婢女,与猫狗无异,病了便扔,死了再买,又有谁会在意呢。自丁秋蕊怀上身孕,陆汉兴便猜测玉簪无用,几次令陆剑平另寻他法,但陆剑平都虚与委蛇,甚至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数次顶撞陆汉兴。陆剑平死后,陆汉兴为隐瞒真相,迅速将陆剑平尸身火化,连同骨灰一同下葬的还有那支簪子,这个烫手山芋,陆汉兴扔也不是、留也不是,索性埋入坟土之下。万万没想到,几个盗墓贼顶上陆家的祖坟,留书勒索,陆汉兴做贼心虚,一怕簪子之事露白,二怕骨灰被查出端倪,是故夤夜开棺,结果自投罗网……他今日既然出现在府衙大狱,想必所谓的盗墓贼……乃是各位大人定下的打草惊蛇之计吧。”
“给她纸笔。”汪迟看向陈吼点了点头,陈吼取过文房四宝,走进囚室,打开青棠颈上木枷。青棠活动一下手腕,将纸铺在地上,运转笔锋开始自书供词。除去文字,青棠还画了两张画,一张是陆剑宁杀陆剑平的场景,画面中陆剑平面朝下倒伏,陆汉兴瘫倒在画面角落的阴影里,头歪向一边,口角流涎,陆剑宁身着黑衣黑袍,手中紧握黄铜镇纸,狠狠砸向陆剑平毫无防护的后脑。另一张是玉簪的‘杀气’示意,其于画面正中画好一支玉簪,簪身内部,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无数扭曲纠缠的螺旋纹和芒刺纹,纹路均从簪心向外发散。
“你们不能听信这妖女的一面之词!证据!她没有证据,她是在污蔑!”陆汉兴犹自咆哮不止。
青棠咬破拇指,在供词上按下手印,轻声笑道:“你要证据,又有何难?陆府家奴陆春,在府中浣衣多年,对我垂涎已久。陆剑宁有一件当年天子赐下的黑绸锦衫,他总爱穿着它迎来送往,暗喻圣眷正浓。他杀陆剑平时,恰逢其外出饮宴后刚刚回府,未及更衣,便来到书房与陆汉兴商议事情,正遇上陆汉兴与陆剑平父子相争。陆剑宁用黄铜镇纸猛砸陆剑平后脑,身上多处染血,而这件衣服又烧不得、扔不得,事后他只能谎称与友人游猎,狩得一鹿,当场割茸取血,染脏衣襟,命陆春尽快清洗,我随后从陆春处将其盗走。陆春失了此物,自知性命难保,心生逃意,我怕他逃得太急,引起陆剑宁注意,反而不妙,遂谎称要随他私奔,并从陆剑平箱内窃得衣裳交予陆春,让他当卖换钱。陆春不虞有诈,尽心操持此事,为我趁机加大慢药剂量赢得时间。然而,陆春手脚蠢笨,在府衙面前漏了行藏,引来这位陈都监,我只能杀他灭口……”
“黑绸锦衫何在?”汪迟走了过来。
“收藏处,我已写在纸上,有此物为凭,陆剑宁罪责难逃。还请推官大人,主持公道!”青棠将纸上墨迹吹干,递给汪迟。
“公道?你怎么知道,我这里会有公道?”汪迟双手接过。
“只因推官大人是真正把圣贤书读进骨子里的君子。”
“愧不敢当。”
“推官大人自毁锦绣前程,只为替佳人沉冤昭雪,此等人物还算不得君子吗?”青棠抬眼望向汪迟双眸。
“这……你怎么知道……”汪迟一时语塞。
“此事与本案无关,恕我无法相告。”青棠嫣然一笑。
“鹿血!那就是鹿血!汪迟!汪迟!”陆汉兴两眼鼓胀,趴在地上,手伸过牢门,抓住汪迟衣摆。
“鹿血味膻、人血味腥,一嗅便知。再者,取血融水煮沸,观其絮状凝块,鹿血凝速快,人血凝速慢,凡此手法书中均有记载,一试便知。”汪迟一字一句,陆汉兴仰面躺倒,宛若被抽空气力,眼中泛起浊泪,不停地自言自语,但没人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正此间,陆剑宁寻到临安城内一处荒宅。
“冲进去!”陆剑宁一声令下,二家丁撞开大门。
“咣——”大门洞开,众家丁兵分两路,一路散开搜索,一路簇拥着陆剑宁直奔中堂。
绕过假山,一间屋子,门窗洞开,许阿贵正站在屋内。
“阿贵!我爹人呢?”陆剑宁一声喊。
“地上有酒有菜,砖缝里还有五石散的粉末,但我们来晚一步,主人已经不在这里了。”许阿贵跪倒在陆剑宁脚边,陆剑宁摆摆手,让身边的家丁散开,确保周边除了自己和许阿贵,再无第三个人。
“废物!你怎么有脸活着!”一脚踹翻许阿贵。
“主人让我回来,就是为了报信!跟陆家作对的就是临安府衙的柳追烟、汪迟、陈吼三人!”许阿贵眼中凶光吞吐。
“我爹落在他们手里,我又被牵着鼻子转了这么久,此时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们怕是都知道了!”陆剑宁一声长叹。
“父子情深,主人必将守口如瓶……”
“父子?在五石散面前,这些都是笑话。事到如今,局势远非陆家所能把控,我必须得去见杨太保。你现在立刻回去,将我妻以及我书房暗格里的两本账册带走,不要和任何人透露你的去向,连我也不要说。”
“这……”
“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看好我的妻儿,以及那本账册,账在,陆家就在;账不在,陆家休矣!”
“是!”许阿贵一拱手,飞身蹿上屋檐,几个起落,消失不见。
陆剑平整理好情绪,带着家丁向门外走去,刚出大门,拐进巷子,几十个捕手分前后两拨,将他们堵在一条窄巷里,带头的正是陈吼。
“请陆侍郎下马!随我府衙走一遭,交代你杀弟之事!”陈吼甩动着手中的锁链。
“混账!休要血口喷人!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挡本官的去路!”陆剑宁戟指怒骂。
“我朝律法,诸狱讼,皆须从下始,先由本属州县推鞫。陆剑平尸横私宅,案发畿甸,便归府衙管辖!”
“放肆!本官官居四品,非白衣黔首!既然你口口声声我朝律法,难道不知‘凡命官犯罪,徒以上奏劾,俟旨裁夺’的道理?无御史台劾状、无刑部签押,尔敢擅锁朝臣?”
陈吼自怀中擎出一卷朱钤文书,霍然展开:“本案事涉权要显宦,临安府尹已申中书门下奉敕速办。此乃府尹亲领圣谕、刑部副署之‘推勘牒’,陆侍郎,今日锁链加身,非府衙擅专,你还有何话!”
“临安府尹?谁?”
“宋霁云宋府尹,刚刚到任!”
“史相爷的手段当真了得……”陆剑宁听闻“宋霁云”三字,便知大势已去,他一声冷笑,扔掉手中剑,翻身下马,走到陈吼面前,“此事只涉我陆剑宁一人,和这些家丁仆役无关,让他们走!”
“那是自然。”陈吼一声令下,众捕手让开一条去路,陆府家丁霎时间作鸟兽散。
陆剑宁目光扫过陈吼手中的镣铐,嘴角似笑非笑。他抬手轻整衣襟,将头顶幞头扶正,动作皆从容不迫。整饬完毕,他无视陈吼,径直迈步向前。围堵捕手下意识欲行阻拦,然为其目光所慑,纷纷退至两侧。陆剑宁负手在背,步履沉实,腰背挺直,衣袍下摆随行微动,靴底踏于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应和着他“咚咚”的心跳,无谓成败,难言喜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