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剑平死前一晚,陆府书房,房门深掩。
陆汉兴端坐在书案之后,左手笔墨、右手算盘,全副身心都在一本账簿之上。书案之侧,陆剑平垂手侍立,额上微微见汗,频繁偷瞄陆汉兴神色。
“只有这些?”陆汉兴拨打算盘的手略一停顿。
“她家是军户出身,据说祖上随老种经略相公征战,曾获赐黄金莲瓣纹金杯一对,但这东西我还没见过,有或无、贵或贱,都尚未可知。”陆剑平面对父亲战战兢兢,完全不是那个风流倜傥、潇洒不羁的陆二郎。
“差不多了,该动手了。”
“父亲……”
“怎么?你舍不得?”
“不……不是,我是说那一对黄金莲瓣纹金杯颇为名贵,若是到手……不妨再等些时日,孩儿再探听探听……”
“没时间了,你大哥眼下正是用钱的时候,抓紧动手,去吧!”陆汉兴不耐烦地摆摆手,控制不住地开始打哈欠,他一边抽着鼻子,一边打开桌上的锦盒,从里面捧出一个小瓷罐子,用汤匙舀出一些放在杯中,用温酒化开,一口一口吞入腹中。
“父亲……”陆剑平欲言又止。
“让你退下,怎么还站在这儿!”五石散的药劲儿渐渐上脑,陆汉兴脸颊开始泛红。
“扑通——”陆剑平跪在地上,以额触地。
“二郎,你这是做什么?”
“丁秋蕊怀了身孕,我求您留她一命……”
“混账东西!”陆汉兴怒上心头,抓起桌上的砚台掷向陆剑平,陆剑平不闪不避,额角被砚台砸开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流了下来。
“父亲……我另有一笔银子,可以顶替丁家的资财。”
“闭嘴!你的银子?什么是你的银子!都是陆家的银子!你大哥年底要晋升户部尚书,上下运作左右打点,正是关键时候,你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拆自家人的台。”
“父亲,我也是你的亲生骨肉,大哥是自家人,我便不是吗?这些年来,为了供养大哥的仕途,我做了多少天打雷劈的勾当,凭什么他能立起清廉好官的牌子,在人前显贵,我就要扮成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替他办事铺路,就凭他比我早出娘胎吗!”陆剑平站起身来,多年愤懑脱口而出,脸上的血与泪混合在一处。
陆汉兴自觉理亏,上前扶起陆剑平,长叹一声:“儿啊,咱们陆家不是世家大族,想要在人吃人的名利场里闯出一片天,总要有人牺牲……”
“那这个人为什么不是大哥,而是我?”
“嫡庶有别,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吗!”陆剑平睚眦目裂,恶狠狠地看着陆汉兴。
“你今天是抽得哪路邪风?”陆汉兴恼羞成怒,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一向“听话”的儿子如此陌生,他嗫嚅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只觉得口干舌燥、心悸盗汗。他下意识拿起桌上的暖酒,想要再来上一口五石散,陆剑平一把夺过酒杯,咣当一声砸在地上。
“你的脑子都被这玩意儿给腐蚀了!再服几年五石散,不死也痴!”
“啪!”陆汉兴一巴掌抽在陆剑平脸上,扇得他口角流血、面颊红肿。
“打!打啊!你打啊!”陆剑平将脸伸过去,陆汉兴手臂高举,一时间愣在当场。
“痴儿,痴儿,为父岂能不知五石散之害?奈何咱们陆家出身寒微,为父少年时也是满腹经纶、杏榜题名,只因朝中无人,蹉跎岁月三十年,先在边州穷县任主簿,月俸不过十贯,几欲鬻纸为衣,其后又在两浙路任转运司属官,位卑官小,催征籴粮,稍有不慎即遭弹劾,被贬去荆湖南路任一巡检,粮米常遭克扣,又长期驻扎瘴疠之地,三月一小病,五月一大病……历经多少个不眠夜,我终于想通了一个道理。人活于世,就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上不去青云,便要落于泥沼,不踩别人便要被别人踩。想攀大树,就要有晋身之资,陆家无财无势,只能给人当狗!当狗!”
“父亲……”陆剑平被陆汉兴狰狞的神色吓得一慌。
“对,就是狗!这个吃人的世道啊,你看那遍身罗绮者、左右逢源者、翻云覆雨者,哪个不是先当狗,再当人!我这个爹爹不当狗,你这个孩儿几时能当上人?你知道吗?人难做,可狗也不是好当的。你以为会摇尾乞怜便能当好一条狗?大错特错!那些权贵,狡若狐兔,狠如虎狼,他们把人当狗养,首重何物?颈上锁链也。何为锁链?致命把柄也。或让你公贪墨银,昭然账目,主动献于其手,日后稍有违逆,便以此查办,让你万劫不复;或让你手持利刃,捅杀人命,他们则假面华服、宴饮谈笑,令刺一刃,汝刺一刃。令刺十刃,汝刺十刃。他日若拂其意,即刻翻此人命旧账,让你断头偿命。为父入仕以来,历任衙门皆清苦贫困,无从贪墨,更兼自幼读书习文,莫说杀人,杀鸡都手软心颤,这两条路都走不通。幸好还有这最后一条路……五石散乃伤身害命之毒物,谁人不知?可越来越多的权贵偏偏沉溺此道,暗中大开筵席,聚众吸啜,云山雾罩,丑态毕呈。吾辈微末官吏,随其同吸同昏,乃唯一攀附之良机也……”
话到此处,陆汉兴猛扯敝衣,袒露的胸膛上溃烂疮痈:“看!看!看这一身烂肉!揽镜自顾,人鬼莫辨,皆五石散所害也!你道为父真的甘此堕落吗?只因为陆氏计……无可奈何!如果不想子子孙孙一生蹉跎、老死沟渠,这就是没办法的办法!没出路的出路!”
“子孙!对,子孙!秋蕊怀了身孕,她肚子里的孩子便是您的子孙啊!我求您留她一命,把您的孙子生下来,为咱们陆家传宗接代。”陆剑平抱着陆汉兴的腿,磕头如捣蒜。
陆汉兴轻轻抚摸陆剑平的头顶,涩声说道:“你大嫂快要生了,马太医看过,说是个男孩,他的名字你应该听过,他不会看错。传宗接代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现在要做的,是为咱们陆家聚财!聚财!聚财!只要你大哥迈过这道坎,更上一层楼,咱们陆家在这座皇城里,就算扎下根子了!丁秋蕊的事,你要抓紧,为父已经给你物色了一门新的亲事……”
“不!我不要什么亲事!我要我的孩子!”陆剑平猛地站起身,抓住陆汉兴的手腕,定定地望着他,双眼似要喷出火来。
“剑平,你要顾大局。”五石散的药力上涌,陆汉兴血流奔涌,愈发烦躁。
“我不懂什么大局!我只知道虎毒不食子!罢了!罢了!我不求你,不求大哥,我谁也不求,我便带着秋蕊搬出去,等着孩子出生,谁敢打她的主意,我便和谁拼命!”陆剑平歇斯底里地大吼,将陆汉兴推倒在地。
“畜生,你在说什么胡话?你的新亲事,我已定好媒妁,那姑娘温婉貌美……”
“什么狗屁媒妁,你若相中,自己娶了便是!”
“孽障!”陆汉兴怒不可遏,爬起身来,晃晃悠悠地冲上去扇陆剑平的巴掌,陆剑平用力将昏昏沉沉的陆汉兴推开,本想还手,却碍于父子纲常,只能到处翻砸泄愤。
“咣!”一只锦盒从高处落下,盒盖被掀开,露出十几个精美的小瓷瓶,赫然正是陆汉兴收藏的五石散。
“好好的人,活生生地吸成了鬼!我让你吸!让你吸!”陆剑平推开房门,抓起锦盒里的小瓷瓶,一个接一个掷向门外青石地。
“砰!”瓷瓶碎裂,瓶中粉末被冷风卷起,四散飘零。
“住手!孽障!住手!”陆汉兴目眦欲裂,心口如被剜去血肉。五石散的药力在体内奔腾冲撞,烧得他理智尽失。他嘶吼着扑向儿子,枯瘦的手指抓向那些珍贵的瓷瓶。可陆剑平正值壮年,身强力健,岂是五石散掏空身体的老父能敌?他手臂一挥,再次将陆汉兴推倒在地。
“我的五石散!我的命根子!”陆汉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绝望与狂怒淹没了最后一丝清明,他眼珠血红,目光扫过书案,抄起了案头的黄铜镇纸。
“咚!”一声闷响,黄铜镇纸结结实实砸在陆剑平后脑。
陆剑平全身剧震,手脚瞬间僵住,他感到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他肝肠寸断,他难以置信,他想回头看看。
“杀!杀!杀!敢动我的五石散!该死!该死!”陆汉兴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吼,眼神无半分人色。他手臂再次抡起,朝着陆剑平的脑袋,又砸了一下。
“咚!”陆剑平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向前扑倒,重重摔在门槛上。鲜血从他脑后汩汩涌出,染红身下青石。几个未及砸碎的瓷瓶从他手中滚落,跌入血泊。
一炷香后,陆汉兴体内狂躁渐渐消退,眼中血红缓缓散去,脑内神智慢慢回笼,他敲打着昏沉的脑袋,一低头便看手中的黄铜镇纸。陆剑平趴在门槛上一动不动,后脑塌陷、血流一摊。
“剑……剑平?”陆汉兴哀号着扑过去,扳过陆剑平僵硬的肩膀,“啊!我……我做了什么?我杀了……我儿?”陆汉兴捶打着自己的头,悔恨瞬间将他的身心淹没。
万念俱灰之下,陆汉兴的目光定在房梁上。他跌跌撞撞爬起来,扯下腰带,甩过房梁打成死结,搬过矮凳踩上去,将腰带挂在颈下。
“儿啊!你慢些走,爹来了!”陆汉兴闭上眼睛,一遍遍咬牙发狠,却始终蹬不开轻飘飘的矮凳,明明只需向前半步,便能如愿解脱,可他的双脚硬是生了根,牢牢钉在凳面,无法挪动分毫。他足足在凳子上站了一盏茶的工夫,站到腰酸背痛、膝踝酸软。
“儿啊!为父……为父还不能死。”陆汉兴慌乱地解开颈下的死结,颤颤巍巍走下矮凳,手脚并用地爬到陆剑平冰冷的尸体旁,涕泪横流,“儿啊!爹该死!但爹还不敢死!爹还没见过你大哥的孩子……那是咱们陆家的根苗……爹得看他一眼,只看一眼,看完便下去寻你。你的丧事,爹一定给你办好,给你烧娇妻美妾、给你烧绫罗绸缎、给你烧金银珠玉,让你在下面享尽富贵,你……你千万别怨爹,你在下面,要好好保佑咱们陆家平平安安,保佑你大哥顺顺当当。爹欠你的,下辈子当牛做马还你!我的儿啊!痛煞我也!”
“啊——”陆汉兴忆起陆剑平之死,哭到不能自己,爬起身来就要以头触柱、了此残生。陈吼吓了一跳,正要出手阻拦,一旁的柳达冷笑连连,胖大的身子微微一侧,将陈吼挡住。
“老东西虽然可恶,但他还不能死!”陈吼想要推开柳达。
“陈都监,休要听他胡扯,他若敢死,早就死了,何须等到今日。你有所不知,这些吸食五石散的达官贵人,个个廉耻丧尽、谎话连篇、生志已昏、死念终怯,为吸食一口五石散,不惜行奸作恶、杀人放火,却唯独不肯舍命自决。看着面目像人,实则皮囊下早就不是人了。”柳达拉住陈吼手臂,示意他无须惊慌。
柳达话一出口,陆汉兴哭声顿歇,眼泪也不流了,鼻涕也不淌了,跑到柱子前面也不撞了。陈吼怒极反笑,拔出腰刀,抬手一投掷,刀身没入柱子半截:“罢罢罢!你若想死,我便帮帮你,撞柱而死,有损五官面目,刎颈而亡,更合身份体面。”
雪亮的刀光刺眼夺目,陆汉兴不敢直视,只能嗫嚅着嘴唇,小声咕哝。陈吼在手心啐一口唾沫,伸手入怀摸索,取出黑丸一颗,掰开陆汉兴的嘴,将黑丸塞入他口中:“此药名曰穿肠过,药如其名,剧毒无比,半个时辰内不服解药,便会让人五内出血、暴毙而亡。”
陆汉兴两股战战,惊声呼道:“毒杀朝廷命官,乃是重罪,不怕诛九族吗!”
陈吼笑道:“九族?老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哪来的九族。再说了,这地方就咱们三个人,我把你挖个坑、填上土,再种棵树,谁会知道你身死何处、魂归哪方?”
陆汉兴宦海沉浮多年,最会察言观色。陈吼是在沙场尸堆里滚出来的厮杀汉,那种对生死的淡然,绝非虚张声势。而一直沉默的柳达,虽说一身青衣小帽,作奴仆打扮,但那份镇定和从容,一看便不是寻常人物。
陆汉兴彻底怕了,他咽了一口唾沫,涩声问道:“陆某……还能为二位做些什么?”
陈吼一指桌上笔墨纸砚:“写!自己说的话,自己写下来。不要扯谎欺瞒,我不识字,他却识字。”
柳达微微颔首,走到桌前,研磨润笔,示意陆汉兴可以开始了。
与此同时,临安府衙。柳追烟刚走出后门,便被一群陆府家丁围住。
“嘿!一群狗奴才,好大的胆,你们长了几颗脑袋,也敢挡本官的路……”柳追烟叉起胳膊,破口大骂。
“哒哒哒!”街口一阵马蹄响,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冲了过来,在距离柳追烟身前五步远处,马上骑士猛勒缰绳。
“吁——”白马嘶鸣着扬起前蹄,稳稳停住。来人正是户部侍郎陆剑宁,他未着官服,内着绸缎直裰,外披墨黑大氅,腰束玄色犀角带,挂一枚羊脂白玉佩。
“柳通判,家父何在?”陆剑宁整张脸没有表情,冷得像冰。
“陆侍郎,有礼了!”柳追烟满脸堆笑,向门内大喊,“来人,摆宴,开席,好酒好菜好歌好舞,今日贵客登门。”
陆剑宁翻身下马,轻轻一摆手,众家丁缓缓后退,
“柳通判,大家都是明白人,何必装糊涂?”
“陆侍郎,此话何意啊?”
“柳通判屡破奇案、名满临安,陆家区区小事,怕是瞒不过你的法眼,许多是非缘由想必已是有了眉目。陆某今日想向柳通判告个饶,你我既然同朝为官,凡事自当相互帮衬……若能高抬贵手,日后必有报答!”陆剑宁目光灼灼,皮笑肉不笑。
“如何帮衬?下官听不明白啊!”
“月黑风高,陆家坟地,家父思念吾弟剑平,前往祭拜……”
“哦!想起来了!府衙得到线报,有贼人欲盗陆家墓葬,陈都监亲自带人夜巡,见有人鬼鬼祟祟,便上前盘问,发现是陆老大人爱子心切,哭到晕厥。陈都监一番慰问,让老大人千万注意身体,随即便告辞了!”
“告辞了?”
“告辞了!”柳追烟睁眼说瞎话,脸上不见丝毫羞赧。
“你……你……你你!姓陈的何在?”陆剑宁剑眉倒竖,指着柳追烟喝问。
“陈吼?哎呀呀,这天杀的混账不在府衙,怎么?他可是得罪了陆老大人?待他回来,我必痛打他的板子,叫他好好吃些苦头。”柳追烟装傻充愣,一问三不知。
“不在?”陆剑平显然不相信柳追烟的说辞。
“不在!他都好几日没来府衙点卯了。”柳追烟说得分外笃定。
“他去了何处?几时回来?”
“这厮是个泼皮破落户,一领到俸银,便去醉酒、赌钱、寻人说媒,待到银钱花光,自然便回来了。”
“临安城中,酒肆赌场,官私媒人,何止上百?柳通判可是在消遣我?”
“下官不敢,陆侍郎若是不信,可进门一搜!”柳追烟指着大门,微微一笑,一副无赖像。
“走!”陆剑宁知道柳追烟是在拖延时间,绝不会上此恶当,他狠狠瞪了一眼柳追烟,带着家丁迅速离去。
见陆剑宁走远,柳追烟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唤来一个捕手,在他耳边轻语一番,捕手连连点头,小跑着离开。柳追烟左右看了看,确认四下无人后,三步并两步钻进门内,将门板掩上。
不一会儿,腴香楼的金禄堂掌柜,带着两个伙计,在捕手带领下,来到府衙后门。两个伙计各提着一个硕大食盒,食盒做工十分考究,盒身是深色的硬木,打磨得光滑油亮,四角包着锃亮的黄铜,最显眼的是食盒侧面镶嵌着两片厚实的锡板,这种锡板中间是空的,可以注入滚水,以此保持盒内的温度。食盒的盖子虽然盖着,但缝隙里还是不断飘出浓郁的香气,那是炙鸭混着油脂和香料特有的焦香。
“当当当!”捕手左右张望,小声叩门。
“怎么才来?快快快,快进来。”一小厮应门,连声催促。
金禄堂边跑边擦汗,两个伙计不敢抬头,在小厮的带领下,穿堂过院,直抵书房,身影消失在花木深处。
半个时辰后,书房内,柳追烟趴在案头打着瞌睡。王猴子戴一顶湖蓝的软脚幞头,穿一件赭石宽袖交领绸衫,外罩一身深青细麻直裰,腰束一条黑色暗纹缎腰带,带子系得紧,更显出身形的干瘪。他本就身形枯瘦,与长期吸食五石散、形销骨立的陆汉兴有七八分相似。此刻刻意模仿着陆汉兴平日穿戴,走路的步幅再收敛几分,隔着门窗远远看去,模糊的身影轮廓几乎能以假乱真。
“大人,我都走了半个时辰了,能不能坐下歇会儿!”王猴子腰膝酸软,连声喊累。
“坐什么坐?本大人也在这劳心劳力,尚且没有喊累,你个惫懒的杀才,瞎叫唤什么?”柳追烟虎着脸,疾声呵斥。
“大人?你分明是快要睡着了呀!”王猴子用嗓子眼儿说话,小声犟嘴。
“嘿!你哪儿来那么多废话……”柳追烟一拍桌子,正要发作,房梁上陡然传来呼声:
“大人,噤声,它来了!”
梁上所藏者,二捕手也。
“走!走!走起来!”柳追烟压低声音,一边抱着柱子向上爬,一边让王猴子继续在房中走动,时而踢踢门,时而敲敲窗,做出被软禁的假象,就在王猴子又一次背对窗户踱步时,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紧闭的窗棂被一股巨力撞开。木屑纷飞之中,一颗布满暗褐色鳞片的狰狞蛇头悍然探入,猩红的信子嘶嘶吞吐间,庞大的身躯随之挤入,朝着王猴子的后背噬去。王猴子只觉脑后腥风大作、寒气刺骨,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就要瘫倒。
蛇吻离他后背不足三步之时,一声暴喝响起:“动手!”
六个精壮捕手从书架后、帷幔下、地板暗格里同时跃出,两人一组,各持丈二长叉竿。
“着!”三根叉竿精准无比,一根叉住巨蟒颈部七寸稍下,另外两根死死叉住蛇身中段,巨蟒吃痛,发出沉闷的嘶吼,身躯疯狂扭动。
“网来!”两个经验老到的蛇农从房梁翻下,手中展开一张浸透浓烈药草汁液、坚韧无比的粗麻大网,兜头罩向蟒头。同时,他们手中的长柄钩镰迅速探出,钩住蛇网边缘,奋力下拉绞缠。
“杀!”门外廊下埋伏的十几名捕手破门而出,也加入战团,扯住网绳,与巨蟒角力。巨蟒被叉竿制住要害,又被药网罩头,行动顿时一滞。
“锁!”蛇农大吼,捕手们配合默契,按照训练多日的阵型,迅速甩出浸油的粗麻绳套,套住蛇身,死死勒紧。众人身上都涂着遮盖气息的蛇膏,人影来往穿梭,消耗巨蟒体力,巨蟒一时间分辨不出到底被多少人围攻,越来越惊惶,蛇身开始收束盘旋。
“稳住!别让它缠起来!”蛇农经验丰富,不断用钩镰敲击蛇身关节处,干扰其缠绕发力。书房内人蟒相搏,呼喝声、蛇嘶声、木柱摩擦声、粗重喘息声响成一片,桌椅板凳被扫得稀烂。柳追烟抱着柱子,早已爬到一人多高,吓得脸色惨白,腰带挂在了柱子的雕花上,上不去也下不来,只能闭着眼大喊:“抓……抓住它!赏银!重重有赏!”
王猴子惊魂甫定,连滚带爬躲到角落,脸色煞白,心有余悸地看着那被叉、网、绳死死缠住的庞然大物还在挣扎。他抹了把冷汗,眼珠一转,突然对着窗外尖啸一声,模仿猴啼。
“吱吱——吱吱吱——”
几乎在他啸声落下的瞬间,院墙外不远处,一棵靠近院墙的大树枝叶剧烈晃动。一只猕猴敏捷地攀在树梢,正朝着树下某个方向,龇牙咧嘴,发出急促而充满警告意味的尖利啸叫,爪子不断指向树下阴影。
“在那里!”王猴子指着院墙方向,声音嘶哑却透着兴奋,“驱蛇的在那里!身上那股子引蛇避蛇的草药味儿,瞒得过人,瞒不过猴子的鼻子!就在那棵树底下!”
众人的目光,瞬间如利箭般射向院墙外那棵枝叶摇晃的大树,树下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动了一下。
“铛——铛铛——”猕猴攀上屋檐,抓起铜锣猛敲。锣声未落,树影中骤然窜出十余捕手,铁尺、锁链、钩镰在月光下泛着寒光,直扑树下。
一道女子身形腾空而起,斗笠翻飞间,露出一张清丽面容——正是青棠,她袖中甩出九节鞭,鞭影如蛇,将最先扑来的三名捕手抽得踉跄后退。
“铁索连环!”捕手齐声呐喊,众捕手散开站位,将青棠围在当中,解下腰间铁链相互抛接,迅速形成一张“蛛网”,将青棠困住,随即迅速收紧,青棠纵身跃起,足尖轻点链身,借力翻出包围。未料檐上早有埋伏,一张绳网当头罩下。青棠冷笑,腰间短刃出鞘,寒光闪过,绳网应声而裂。她身如鹞子翻身,眼看就要突围。
“嗖!”一支白羽箭破空而来,正中右肩,血花迸溅,青棠闷哼坠地。众捕手一拥而上,铁尺压颈,锁链缠身,转眼便将她捆作一团。
书房内,巨蟒似乎察觉主人有难,突然狂性大发。它不顾鳞片翻卷,硬生生挣断三根麻绳。
“咔嚓!”叉竿断裂,两名捕手被甩飞丈余。巨蟒拖着残网冲出房门,血路蜿蜒。
“别松手!”柳追烟心急如焚,一咬后槽牙,从柱子上跳下来抓住网绳,众捕手见通判身先士卒,哪个敢胆怯落后,个个咬着牙扑上来,十几个人连拉带拽,被巨蟒向书房外拖去。
就在巨蟒冲出书房的一瞬间,柳追烟松开网绳,翻滚在地,两根手指搭在唇上,鼓气一吹,发出尖利哨响。
“放!”檐上埋伏多时的四名捕手齐声高呼,人头大小的陶罐自上而下砸落,噼噼啪啪砸在巨蟒身上,罐内所盛火油顷刻间浸透粗麻大网。王猴子觑准时机,手中火折弹出,“轰”的一声,烈焰骤起,火舌如活物般顺着油迹窜上蟒身。火油遇鳞即燃,青黑鳞甲转眼焦黑翻卷,皮下油脂“滋滋”作响。众人纷纷松手退避,巨蟒朝青棠方向挣去。火团过处,青砖地面留下一道道焦痕。然翻滚不足百步,蟒身渐僵,终在街心盘蜷成炭。
“啊——啊——”眼见巨蟒身亡,青棠浑身剧颤,双目圆睁,她双膝砸跪在青石板上,肩头箭伤崩裂,鲜血顺着枷锁滴落。她十指深深抠入砖缝,指甲翻折,渗出鲜血犹不自知。颈间青筋暴起,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声,只有嘶哑的气音在胸腔里撕扯。泪水混着血水砸在地上,她突然仰头向天,一口鲜血从齿间喷涌而出。
“疏散百姓!当心复燃!”柳追烟抖着急吼吼地指挥着捕手们,“将那妖女枷锁加身,押入死牢!”
“大人,那箭手是……”
“八百贯一箭,例无虚发!”
“八百贯?”
“是不是物超所值!花小钱,办大事,汪兄若是知道,少不得夸赞我一番。”
“大人真是……多金……”
“马屁不急着拍,快去做事。”
“是!”
此时,汪、宋二人的棋局已入中盘,厮杀惨烈。宋霁云执黑第一百六十五手突施冷箭,于汪迟看似厚实的左上白阵中打入,此手凶悍,直指白棋拆三单薄处,意图分断白棋联络,制造孤棋攻杀。
“汪兄此阵,玉柱虽立,拆三却虚,孤身犯险,不妙不妙!”宋霁云折扇轻点打入之子,言语间锋芒毕露。此乃 “试应手”,逼汪迟回援。
汪迟神色不动,白子第一百六十六手并未直接应对打入,而是于右下角尖顶,此手看似无关痛痒,实则意在脱先争——你攻你的,我自有后手。
宋霁云一招占先,顺势加密攻势,黑子飞压左上打入之子旁的白棋,借飞之势,压迫白棋,声援打入黑子,形成缠绕攻势,将左上白棋整体卷入战火,此谓之:借劲行棋。
汪迟依旧沉稳。白子打入黑子下方小尖,既生根,又觑断。小尖一出,在化解黑棋攻势的同时,截断黑棋打入之子与外侧联络的归路,让宋霁云的黑子气紧。
宋霁云眉头紧锁,长思片刻。第一百六十九手贴住白棋小尖,这是最坚实的应法,确保打入黑子根基稳固,但略显笨重,失了先前的锋芒。汪迟等的就是此刻!白子第一百七十手,落于宋霁云先前右下角黑棋大飞守角的薄弱处点方,直刺黑棋要害,宋霁云苦心经营的右下角瞬间漏风,形势急转直下。
“汪兄围魏救赵,妙!宋某四面受敌,不妙!”宋霁云眼中精光闪烁,却难掩凝重。汪迟此招,攻敌之必救,迫使宋霁云必须回防右下,左上打入黑子立成孤棋。宋霁云无奈,黑子只得在右下挡住白棋点方,先护住角地。汪迟攻势立刻回到左上,对那枚打入的黑子施以尖顶强攻,此乃夺路之招,誓要将黑棋彻底封死在内。宋霁云陷入苦战,黑子试图冲出,汪迟穷追猛打,步步紧逼。
“叮叮叮——当——” 巷尾打铁声愈发急促,似为这场无声的搏杀擂鼓助威。汪迟白子如毒蛇吐信,精准地打在黑棋两块棋筋连接的要害上。
宋霁云脸色微变,此子若成势,自己左上黑棋大龙将彻底净死,他慌忙打吃外侧白子,试图造劫求生。然而汪迟早已算定先机,白子提劫后,宋霁云已无合适劫材,先前右下角被汪迟点方搜刮,外围黑棋已显薄弱,若强行寻劫,黑子损失更大。棋盘上,汪迟的白棋虚招尽数化作实利,而宋霁云的所有攻势,此刻皆成孤棋。就在宋霁云苦思之际,窗外喧哗骤起,一道浓黑的烟柱,在府衙方向腾空而起,直刺青天。
“了不得!府衙后门擒了妖蟒,好大的火!”
“水桶般粗细,烧得劈啪作响!”
“官差老爷们真神勇!”
人群如潮水般从府衙方向涌来,又有人闻讯向那边赶去,却被捕手厉声喝止:“府衙办案,闲人速退!”
宋霁云的目光从喧嚣的窗外收回,落在自己手中那枚迟迟无法落下的黑子上,又看向棋盘上无解的 “劫争”,再望向汪迟沉静如水的面容。他忽然展颜一笑,竟有几分释然,将指间黑子轻轻放回棋罐:“汪兄棋高一着,布局深远,真假变幻,虚实相生,宋某输得心服口服。”
汪迟并未再看棋盘,目光亦投向窗外黑烟,轻声道:“棋局虽了,世事如棋,真正的大劫,只怕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