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散石者:石钟乳、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紫石英,择上品研磨,大火煅烧,淬之以醋,反复数次后。调和草药,过筛细研。《千金药方》载:五石散者,本出汉世,何晏解寒食散,云: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然其药性猛烈,不可轻服。
魏晋乱世,士人苦闷,多借五石散以逃避现实,或以此标榜风流。《晋书》云:(王)羲之雅好服食,尝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裴)秀服寒食散,当发热,行散,辄引石自熨,久而石热,以熨其身,遂成疮,岁余卒。至隋唐时,五石散之风渐息,然其遗毒,犹未全消。
柳追烟幼时曾亲眼见过好多“有钱无处花”的豪商,想附庸魏晋风雅,学音律没有天分,弹琴难听至极;学书画缺少苦功,徒费笔墨;学诗文腹内空空,文章四六不通。唯有学服五石散,一学就会、一学就精。常有“乐于此道”的官商会于一处,名曰“散友”,聚众饮宴,共同服食,药劲儿上来后,个个浑身燥热、满面赤红,相与为散发裸身之饮,或脱衣裸形于屋中,或裸袒奔走于庭内,逆之者伤好,非之者负讥。待药劲儿一过,发热、头痛、呕吐、疮疡等症接踵而至,使人形容枯槁、奄奄若病夫。且此物一旦服食,终身成瘾,《抱朴子》云:五石散者,性极热,服之令人发热,烦躁不安,久服则成瘾,戒之则死。这些达官显贵虽已被五石散“摄走魂魄”,但在官场、生意场上还需“粉墨登场”,万万不能被人看出自己因服食此物而形神衰颓。特别是在大隋初立时,隋文帝曾下诏:百官服食五石散,一经查实,以违制论。这些已经服食成瘾的达官贵人既不想被论罪,又无法戒断,只能想一些歪门邪道遮掩。其中最实用的一招,便是吃炙鸭!
服食五石散之所以面黄肌瘦、满脸衰颓,最主要的原因有三:药劲儿催动之下,一是血流充脑、面红耳赤、大汗淋漓,皮下油脂大量渗出毛孔,致使面皮塌陷下垂;二是亢奋异常、不眠不休、不饮不食、昼夜狂欢,便是铁打的汉子,长年累月下来,也得饿成一把瘦骨头;三是口鼻无味、唇齿泛苦,吸食久了,还会溃烂牙床、喉舌生疮,吃不得硬东西。而炙鸭有三大好处:一是膏脂丰富,能及时填充面皮油光;二是肉质肥厚,吸食五石散前吃一只鸭子,便能耐饥一昼夜;三是皮酥肉烂,切成薄片入口,几乎不需要咀嚼。如此一来,炙鸭便成了吸食五石散的绝佳搭配。
“这群达官贵人,好好的富贵日子不过,偏要自己作死!”陈吼冷哼一声。
“大胡子,你这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还真是自己作死!我娘舅有个朋友,在利州做玉器生意,我曾到过他府上,亲眼见过他用五石散待客,美其名曰仙药,其药具必求精巧,药室必求华丽,侍药者必求美貌,侍者持热巾以进,巾香而温,用以拭面,酒席虽丰盛异常,但超过一半的盘子里盛放的都是炙鸭。”
“贤弟好见识,此等是少见于书中,愚兄孤陋寡闻……”
“这等事,岂是能写在书里的!”柳追烟白了汪迟一眼。
陈吼从房梁的钩子上摘下一只鸭子,眉头紧锁:“青棠给陆汉兴做炙鸭,是什么目的呢?”
柳达从怀中掏出银针,扎进炙鸭腿上,等了一小会儿,将银针拔出,银针未见变色。
“没毒。”柳达摇摇头。
汪迟接过鸭子,沉声说道:“银针验毒,只对部分毒素有效,若想探个究竟,可以寻几只老鼠来试试。”
“你!你!还有你!还站着干嘛!抓老鼠去啊!”柳追烟指令手下的捕手去巷子深处抓老鼠。
“是!”
半个时辰后,几个捕手提着一个布袋跑了回来,袋子里是五只皮毛锃亮的灰老鼠,汪迟将炙鸭扔入袋中,老鼠一拥而上,用尖牙撕碎骨肉。
不多时,袋中便没了动静,捕手打开袋子,将灰老鼠倒在地上,只见个个肚肠圆鼓如球,四肢抽动不止,虽然未死,但精神萎靡,触之不应。陈吼久历江湖,一眼便看出这炙鸭是被人下了“慢毒”,单次下毒的量虽然不大,但难以被检出,在人体内累计数次后,聚少成多,同样可以要人性命!
“咔嚓——咔——”陈吼一脚一个,将几只老鼠的脑袋踩碎。
柳追烟唯恐溅上老鼠血,跳起来缩在汪迟后面,冲着陈吼大骂:“恶心死了,大胡子你这是做什么?”
“偷百姓粮食的坏东西,留它作甚!”
“弄脏我这上等的流云锦,卖了你也赔不起。”
“哼!”陈吼抬腿就向外走,丝毫不理叫骂不休的柳追烟。
汪迟一叹,看着他二人吵闹,无奈地摇了摇头。
又过数日,夜半,更深露重,在陆家祖坟外密林中埋伏的柳追烟打了一个寒战,凉风吹过,他情不自禁地裹紧了身上的裘皮大氅。
“怎么?你怕了?怕了你就回去。”一旁的陈吼适时讥讽。
“谁……谁怕了?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再说了,汪兄讲过,妖魔鬼怪都是人心幻化,魑魅魍魉都是书中杜撰。”柳追烟将胸口拍得砰砰作响。
陈吼深吸一口气,双眼看向黑夜深处,满目唏嘘,幽幽叹道:“我没读过书,也猜不透人心,但我真的遇到过鬼……”
“鬼……鬼?”
“对!”
“那时候,我还在军中效力,有一次夜袭敌营,撤退时突遭大雨,山路湿滑撤退不及,我们三百名兄弟奉命断后,在山坳中与敌军周旋,厮杀半昼夜后各自突围。我杀昏了头,不辨方向,和同袍走散,迷迷糊糊中见前方有一盏昏黄的灯笼,隐约映出一座破败的茅屋。我身上冷、肚中饿,见了茅屋心中大喜,将马拴在树上,三步并两步上前叩门,耳听无人应声,我顺势闯将进去,屋内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桌和一张床榻。我将身上湿衣脱下,摊在桌上,赤条条卧在榻上酣睡。夜半,冷风透骨,我打了个寒战,睁眼一瞧,床前站着一女子,面容姣好、长发披散,她将手指搭在我胸膛上,轻轻滑动,幽幽开口:‘郎君,可愿与我共饮一杯’我吓得魂飞魄散,却动弹不得。女子轻笑,手中凭空多出一杯酒,酒色猩红如血。这时,门外有同袍高呼:‘这是陈吼的马!陈吼可是在那茅屋中吗’就在此时,我身上一轻,手脚已能移动,再看四周,哪有那女子身影。众同袍破门而入,将我扶起,我胸口被那女子手指轻轻抚过,竟鲜血淋漓,皮肉翻卷,痛入骨髓。我将前后遭遇详细道来,同袍中有本地乡民,答曰:‘此地乃乱葬草岗,传闻有一恶鬼,专门幻化美女,挖人心肝吞食’,我将信将疑,绕茅屋转了一圈,见一槐树下土色稍新,用刀鞘下掘二寸,见敌军尸首两具,胸腹大开,心肝不见,辨其甲胄,与追击我们的那支骑兵一般无二。从那时起,我常常能梦见那个女鬼,她左手提着一副心肝,右手轻轻抚摸我的胸膛,就像这样……”陈吼越说越起劲儿,捻起兰花指去撩拨柳追烟的胸口,柳追烟身处这荒山野岭,本就胆气不足,被陈吼这故事一吓,后背已然冷汗津津。
“啊——”陈吼的手指头刚碰到他衣领,他浑身一个激灵,跳起来就跑,迎头正撞上汪迟,脑门碰脑门,“当”的一声响,痛的二人同时抱着脑袋蹲下身来。
始作俑者陈吼见了这一幕,笑得前仰后合,腹痛难耐。
“贤弟……你这闹哪样……”
“汪兄,大胡子坏得流脓,胡编女鬼的故事吓我!”
“你怎知我是瞎编,你若不信便回头瞧瞧,那女鬼正瞧着你笑嘞。”陈吼猛地一指柳追烟身后,柳追烟吓得一蹦老高,脑袋又撞到树枝上,痛得他倒吸冷气。
“哎呀!大胡子,我跟你拼了!”柳追烟咬牙扑上去,正欲望和陈吼撕扯,陈吼突然神情一肃,捂住柳追烟口鼻,按着他的脖子蹲下身来。
“嘘!有人来了!”陈吼眼中精光闪动,如同一只潜藏在草丛中埋伏猎物的猛虎。自从柳追烟化名“点头魔王”给陆府传信后,一连数晚,汪迟、柳追烟、陈吼都会带人到此蹲守,风雨不误。
树影深处,窸窸窣窣的响动越来越近,汪迟探出头去,借着月光看到不远处山梁上走来二人,全都穿着黑色大氅,风帽压得很低,遮住半张脸。看步伐体态,走在前面的应该是个垂垂老者,走在后面的是个壮年汉子。二人走到陆家祖坟前,举着灯笼照看碑上文字,抽泣了一阵后,老者闪身站到一旁,壮汉推倒一方石碑,挥铲掘土,不多时便将坟中棺材拖了出来。壮汉看了老者一眼,老者点点头,壮汉三五下破开棺木,掀开棺盖,从中捧出一个食盒大小的匣子,老者接过匣子走到一旁,壮汉抱起棺盖,搭在棺材边上,准备楔钉。
“捉贼拿赃!动手!”汪迟一声大喊,早已按捺不住的陈吼跳出乱草,挥动朴刀大喊:
“临安府衙兵马都监在此,捉拿盗墓贼人,快快束手就擒!”
与此同时,柳追烟从怀中掏出小锣一面,捡起一截树枝拼命敲打:
“当当当——当当当——”
伴随一阵嘈杂的锣声响,密林深处亮起多点火把,十几个捕手从藏身处现身,远远地跑了过来。
“您先走!”壮汉自腰后抽出两把短刀断后,老者抱着盒子向灌木深处钻去,陈吼一蹬树干,腾身而起,刀身未至,刀风先到。
“呼——”壮汉的风帽被掀开,露出一张陈吼无比熟悉的脸。
“许阿贵!”陈吼咧着嘴,叫破他的姓名。
许阿贵挥刀格开陈吼劈砍,想要追上老者,陈吼挺身而上,与他缠斗不休。
“摇头太岁哪里去?深山遇故知,留下喝一杯可好?”
“土鸡瓦狗三两只,也想留我?接应稍后就到,要命的就赶紧滚开!”
“猫迟说了,事以密成,挖自家坟的事,岂是敢声张的?充其量不过三两人。许阿贵,你在虚张声势。”
“只我一个,便能要你脑袋!”许阿贵咬紧牙关,双刀一错,直取陈吼咽喉。陈吼朴刀一横,刀背磕开双刀,顺势一记横扫,刀风呼啸,逼得许阿贵后撤半步。许阿贵身形一矮,双刀贴地横扫,刀锋直逼陈吼脚踝。陈吼脚尖一点,腾空而起,朴刀高举,劈头盖脸砸下。许阿贵双刀交叉,硬接这一刀,刀身相撞,火星四溅,震得他虎口发麻。
就在此时,陈吼刀锋突然上挑,直削他握刀的手指。许阿贵双腕急翻,两柄短刀如毒蛇吐信绞住朴刀,刀刃擦着铁制刀镡刮出一串火星。
“破!”陈吼暴喝,刀柄尾端重重撞向对手心窝。这招边军惯用的“刀锤”来得突兀,许阿贵侧身避让,堪堪躲过。
突然,右后方传来麻绳勒紧的吱呀声。三个捕手正用套索勒住老者双脚,向后拖拽。许阿贵左腿猛蹬陈吼膝盖,借反冲力倒飞出去。人在空中已掷出右手的刀,刀身旋转着割断套索。落地瞬间左手刀插地急刹,掀起一蓬混着腐叶的湿泥。捕手们被迷了眼睛,老者趁机蜷身滚向灌木丛。又一名捕手蹿出来,抱住老者腰腹,顺势骑在老者身上,扭住他胳膊向后弯折。
“撒手!”许阿贵贴地窜至,未持刀的右手四指并拢,用掌缘狠切捕手腕脉,向上一捞,攥住捕手五指,猝然发力。
“啊——”捕手五指齐断,哀号不止,许阿贵一脚将其踹开,老者抱起掉落在地的匣子,跑了没几步,肩膀又被一只铁钩挂住。许阿贵合身撞进持钩捕手怀中,额头重重磕上对方鼻梁,趁其吃痛弯腰时,左腿膝盖自下而上顶中胃脘。陈吼朴刀此时追至,许阿贵抓起瘫软的捕手当盾牌,陈吼迅速收刀,许阿贵使了个摔法,将捕手扔飞出去撞向陈吼,陈吼用朴刀长柄横推捕手腰胯,转身卸力,将捕手接住,随即迅速追向许阿贵。
“走西南!”许阿贵把老者推向树隙,自己旋身架住追来的朴刀。陈吼的刀法少见花巧,多是军阵磨炼出的劈砍连击:竖劈接横斩,回刀变斜撩,刀刀压着中线推进。许阿贵双刀左格右挡,鞋底在泥地上犁出两道深沟。
不多时,柳追烟带着两名捕手用绞索套住老者左腿,正往火把光亮处拖行。许阿贵掷出短刀,正中持索捕手大腿。与此同时,陈吼的朴刀砍中许阿贵肋下,刚要抽刀变招,许阿贵上前一步将刀身死死夹在肋下。汪迟扑上去给中刀的捕手止血,柳追烟自靴筒里拔出匕首,踏住网中老者后脊,高声喝道:
“再不束手就擒,我一刀扎穿他后心!”
“着!”陈吼一手猛拉刀柄,一手攥拳打向许阿贵面门,许阿贵抬臂格挡,小臂骨发出“砰”的闷响。
“倒下吧!”许阿贵顺势扣住陈吼手腕,拧腰将其过肩摔出,陈吼落地翻滚卸力,无形中与许阿贵拉开了距离,许阿贵并未追击陈吼,而是转身冲向柳追烟,柳追烟几时见过这等搏命场景,当场吓得愣住了,多亏汪迟及时反应,将他拉到背后,同时架起小弩并扣动扳机,八支箭流水般射出去,二人相隔不过五步远,许阿贵瞧见弩箭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避,他向后一仰,衣袍挥动,气劲鼓荡,震开四支箭,但仍有四支命中脚踝、大腿、肋下、肩头。
电光石火间,网中老者突然抱住汪迟双腿,将汪迟掀翻在地,随即扑上去掐住汪迟脖颈,一边发力一边大吼:
“走——”
许阿贵得令,毫不犹豫,右掌在地上一挥,掌风掀起一片泥土,全部溅在追来的陈吼脸上,趁陈吼视线被遮,许阿贵翻身一滚,钻入一道漆黑的山沟,陈吼抄起火把就要跳下去追赶。
“别追了!山沟昏暗,敌暗我明,已然攻守易形。”汪迟正当壮年,三两下便挣脱老者的撕扯,柳追烟抱住老者双臂,汪迟一把扯下他头上风帽。
“陆汉兴?”陈吼情不自禁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混帐,本官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吗?”陆汉兴满面潮红,戟指怒骂。
“今晚还真是逮住一条大鱼。”陈吼喜上眉梢,没能擒下许阿贵的懊恼一扫而空。
“先回去再说。”汪迟一脸平静,不见悲喜。
凌晨,府衙门前,刚刚给众捕手处理完伤情的郎中捧着一包赏银千恩万谢,毕竟在这偌大的临安城内,看伤给钱的官是不多见的。
汪迟没有穿官衣,只着一件褪色青布长衫,袖口磨得发白。头发用一根旧布条随意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住略显凹陷的双颊。他的脸庞瘦削,剑眉星目间透着一股执拗的光。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因常年握笔而生出厚厚的老茧。腰间挂着一只破旧的布袋,里面装着几本翻得卷了边的书册,书页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他背着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动,经过一条茶巷。
“啪嗒——”三两橘皮从高处落下,掉在汪迟脚前,汪迟收起思绪,抬头向上看,只见一扇雕花木窗“吱呀呀”撑开一条缝,一位老熟人正看着汪迟抿嘴偷笑。
此人身着一袭崭新的锦缎长袍,腰间系一条玉带,上系古玉一枚,玉色莹莹生光,一看便价值不菲。他面容俊朗,眉如远山,鼻若悬胆,双眼目光如炬,头发乌黑浓密且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玉簪固定,簪头镶嵌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翡翠,隐隐泛着温润的光泽。
此人正是今科状元——金陵宋霁云!
“汪兄,手谈一局可否?”宋霁云手中握着一柄象牙折扇,轻轻敲打着窗棂。汪迟拱拱手、摇摇头正欲离去,宋霁云“哗”的一声打开折扇,露出扇面所绘图案——一盏如灯小月,一座荒郊古寺,一条瓮粗巨蟒,猕猴儿四散惊逃,捕蛇人明火执仗。汪迟瞳孔骤缩,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踌躇片刻,他左右看看,迈步走进茶楼。
二层雅室内,宋霁云席地而坐,手边橘子一筐,身前棋盘一张:
“汪兄,请!”
“当不得状元郎一个兄字。”
“状元及第也好,名落孙山也罢,皆为世人褒贬,当不得真。”
“天子钦点,也当不得真?”
“天子也是人,有何不同?”宋霁云莞尔一笑。
“大胆!你就不怕我说与监察御史,告你个毁谤君上之罪?”
“汪兄是君子,断断做不出此等下作事。”
“人心叵测,你我不过匆匆数面,你何以断言我是君子?”
“自毁锦绣前程,只为替佳人沉冤昭雪,此等人物还算不得君子吗?”宋霁云抬眼看向汪迟。
“君子心胸洒脱,无惧得失,汪某性情狭隘,困于得失。”汪迟老脸一红,结结巴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十年寒窗尽付流水,谁能不遗憾呢?此中辛酸,又岂是得失二字所能论之?文章道理汗牛充栋,天下书生个个高喊‘轻名利、重信诺’‘舍生取义’,但真落到事上,却全都趋利避害、毁信弃诺。你汪迟,是我见到的唯一一个践行‘圣人之言’的人。”
“不过风花雪月,谈不上践行圣人教诲。”
“对心仪女子尚不能已诺必诚,如何能在面对君王百姓时言而有信?”宋霁云此话一出,汪迟心中郁结竟为之一松,他情不自禁地坐在棋盘对面,伸手去拈棋子,宋霁云手中折扇一沉,压住汪迟手腕。
“慢!君心躁、我心静,君事扰、我事闲,棋在局中,亦在局外,此一局我胜之不武,我有一言,可解君烦忧,愿听否?”
“宋兄教我。”汪迟闻言,整理衣衫,拱手一礼。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
“宋兄学儒出身,也读庄子?”
“世上的道理,到了顶尖儿上,本就无甚分别。”
宋霁云的折扇轻轻抬起,汪迟缓缓闭上双眼,眉头渐渐舒展,脸上郁结之色徐徐散去,待到他重新睁开双眼之时,曈中满是平和坚定,连月来的苦闷疲累一扫而空。
二月天杏雨梨云,醉卧临安、洒脱不羁的汪迟,又回来了。
“汪兄,请拈子猜先。”宋霁云是个棋痴,见汪迟气势已成,激动得连声音都开始颤抖。
“不用猜,你先!”
“旁人如此,我必笑他托大;汪兄如此,理所当然。”宋霁云拈起黑子,落于右上角星位,汪迟拈起白子,落于左下角星位,高手对决,开局最忌冒进行险,是故双方各自占据一角,形成对称之势。宋霁云第二手落子于右下角小目,此手意在试探汪迟的布局策略,同时为角部争夺埋下伏笔。汪迟则选择在左上角小目落子,塑造“对角小目”布局,此布局灵活多变,既可快速扩展边势,也可伺机进攻。宋霁云第三手落子于右上角星位旁的三三,此手意在巩固角部,同时为后续向边路扩展做准备。汪迟白方则在左下角星位旁的三三落子,形成对称回应。
“汪兄,邯郸学步,亦步亦趋,不觉得无趣吗?”
“我本无相,亦有万相,只不过此下,非变相之时。”
“先手在我,由不得你!”宋霁云凭借先手之机抢先进攻,黑棋如楔子般钉入角地,彻底断绝白棋在右上做活的可能,此中有个名目,唤作“镇神头”,乃宋霁云得意之手。汪迟不假思索,落子左下,继续与黑棋形成镜像对称。棋盘上黑白交错,恍若阴阳双鱼首尾相衔。
此时,巷尾铁匠铺炉火正旺,王铁匠脱下衣衫,露出一身精赤的肌肉,他放下手中的酒碗,提起墙角的大锤,大声呼喝:“徒儿,来!”小学徒十几岁,上身精瘦,持一小锤,师徒二人轮番打铁,三声小锤一声大锤。
“叮叮叮——当——叮叮叮——当——”
“敢下快棋否?”汪迟与宋霁云四目相对,异口同声。
随后二人相视一笑,小锤敲击思索,大锤敲击落子,不过十数个呼吸间,又落八子。宋霁云执黑如鹰隼俯冲,直取右边高目十六之五欲构筑“天元流”阵型,一旦成势,半边局面将占尽先机。汪迟指尖白子落于左边高目四之十五,以一手“分投”封堵黑棋来路。宋霁云落子直刺右下目外三之四,锋芒毕露。汪迟落子左上目外十七之十六,与黑棋前锋保持距离,阵型如封似闭。此时,棋盘右下方,黑棋已隐成“金井栏”,六枚黑子如铁桶合围。
“无论棋内棋外,汪兄破局的时间都不多了。”宋霁云突然出言,趁势扰乱汪迟思绪。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汪迟一愣,迅速落子于左边拆二四之十四,使“玉柱守角”,在左上一带筑起铜墙铁壁。
“叮叮叮——当——叮叮叮——当——”打铁声越来越快,铁匠师父在呼喝徒弟“快点快点再快点,铁冷一分,便硬三成,快快快!”
“汪兄,再过三天,我便赴任临安府尹,案子一旦染上党争的底色,水就会浑,水一浑鱼就不好捉了。”宋霁云第七手如惊雷劈落,落子右下飞挂,此子既出,黑棋对左下白角形成两面夹击之势。汪迟执子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拍在右下六之三,此处身居黑棋“十面埋伏”之中,生机仅存一线。
“汪兄,此为昏招,可以悔棋。”
“落子无悔。”汪迟摇摇头,看向宋霁云,宋霁云耳朵一抖,听着打铁的节拍继续落子,围困白棋,又过十手,汪迟落子左上夹击十四之十七,以攻代守,连消带打,黑棋凌厉的攻势如重拳打在棉花上,竟无处着力。
“汪兄,拖字诀乃下乘谋算,难成大事。”
“东风不到万事休……”汪迟笑着摇摇头。
“十手之内,必取左下角。”宋霁云继续施压,黑棋在右下形成“三连星”攻势,汪迟转走白跳十三之十六,如蜻蜓点水、一沾即走,绕着白棋四处兜圈。宋霁云棋走右下飞八之五,如利剑出鞘,直指白棋咽喉。汪迟却将白子点在左上飞十二之十五,同时加固左上与左边两处阵地,虽处处退让,实则已在棋盘左侧织就天罗地网。
“东风到了!”汪迟双目精光一闪,一枚白子却破开黑色雨幕落在左边拆四四之十二,以一手“打入”直插黑棋尚未合围的边空。白棋突然放弃左下角争夺,转而在左上开辟战场。宋霁云回防不及,拈棋的指节用力过度,不知不觉中已发白泛青,落子右下跳十之七,在右下形成“刀把五”,逼汪迟后退。汪迟笑而不语,落子白跳十之十三,轻骑跃出黑棋攻势,在左边形成“双飞燕”之势。此刻复盘全局,白棋虽在右下损失数子,却在左边与左上取得压倒性优势。
与此同时,临安城内一处荒宅。陆汉兴被捕后,一直关在此地。好酒好菜、好吃好喝、未有怠慢,只是门窗上都上了锁,严禁陆汉兴踏出房门一步,陈吼、柳达守在门口,一人立左、一人立右,如门神一般。无论陆汉兴是吵嚷、威胁、利诱、谩骂,二人皆充耳不闻。清风吹动树梢,柳达心中默默掐算时辰,嘴角渐渐浮起笑意。
“开门!开门!信不信我死在这儿,你们全都得掉脑袋。”陆汉兴疯狂拍门。
“差不多了,绑上吧。”柳达看向陈吼,陈吼咧嘴一笑,打开锁链,猛地一推门扇,陆汉兴栽倒在地,陈吼扯下腰上拴着的麻绳,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我是朝廷命官……”
“别嚷,这是为你好,一会儿五石散发作起来,少不得捶胸顿足、以额抢地,若不束缚手脚,势必头破血流。”柳达将陆汉兴扶起,让他坐在椅子上。
“什么五石散,你们休要污蔑本官,老夫一世清誉……”
柳达手入怀,掏出一只精巧的小木匣,轻轻放在地上,笑着说道:
“啧啧啧!就这么一小点儿,十五贯!”
“这……这是什么?”
“能活命的宝贝。”
“卑鄙!”陆汉兴浑身发抖,鼻涕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流。
“说说吧,陆剑平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要匆匆烧掉他的尸体,又为什么要挖他的坟?从坟里挖出的这个匣子是个什么东西?”陈吼一边发问,一边看向柳达,柳达已备好笔墨,只等陆汉兴开口。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陆汉兴的眼白渐渐变红,口水顺着嘴角嘀嗒嘀嗒地往下淌。
“汉子!真是好汉子!能扛得住五石散的药劲儿!”陈吼挑起大拇指,大声夸赞。
“放开我……放开我……”陆汉兴四肢瘫软,浑身抽搐如万蚁噬心,冷汗浸透衣衫,瞳孔放大到几乎占据整个眼眶,肌肉痉挛使他身体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
“扑通——”陆汉兴从椅子上滚倒,以头抢地直至额破血流,陈吼虽然久经战阵,但却未曾见过这等场景,赶紧上前压住陆汉兴,掰开他的嘴,将茶杯盖子塞进他两排牙齿中间,以防他抽搐中咬断舌头。
“这怎么办?”陈吼慌了神。
柳达赶紧打开地上的小匣子,打开盖子,倒出些许粉末,取黄酒半碗溶解,送入陆汉兴口中,大约三五个呼吸,陆汉兴浑身筋骨一松,不再抽搐,只是面色依旧青白如鬼,且哈欠连天。
“再来些?再来些?不够!不够啊!”陆汉兴在地上蠕动不休,屎尿横流,哪有半点朝廷命官的样子。
“把你知道的说出来,一炷香后你再犯瘾时,痛楚可是要翻倍的。我们能去坟地等你,肯定是知道一些事的,若是你说的和我们查到的对不上,至少六个时辰内,我是不会给你一丁点五石散的,能扛几次药劲儿,全看你自己的本事了。也不要指望你的大儿子了,他去府衙势必扑空,追索全城少则需三天、多则需五天,在不服用五石散的情况下,能不能撑过去,你自己心里有数。”柳达将匣子盖好,放在书案边上。
“人固有一死,老夫纵是拼却性命不要,也绝不让你们得逞!”
“你若真有一死的勇气,何以会受五石散的控制?都说这东西源出修罗地狱,染上这东西,求生难,求死更难,你扪心自问,你现在还算是个人吗?”
陆汉兴哀号一阵,蜷缩如虾,幽幽说道:“都是冤孽……冤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