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黄昏,前往余杭的两名捕手回返临安,将探听得来的消息报与柳追烟,柳追烟赶紧赶来与汪迟、陈吼商议。
此案查至此时,许多情况已渐渐明朗。隋时蛇公祠之说,确有其事。本朝嘉定元年,宋金和议需一次赔付犒军银三百万两,岁币增银三十万两,绢三十万匹。然朝廷府库空虚,只得“聚财于民”,余杭蛇农税赋连翻三倍,蛇公祠的蟒婆带领蛇农与督税官对峙,进而引发冲突,被定为“谋反”之罪,时任蟒婆连同一百多蛇农人头落地,蛇公祠也被拆毁,此后当地再无蟒婆出现。昔日余杭县也确有一疯癫女子,年轻时以蛇农为业,遇一临安客商,倾心相许,未婚先孕,那客商负心薄幸、一去不回。女子不容于娘家、独居寒窑,捕蛇还钱果腹,一日雨后进山,泥径湿滑,滚落山沟,摔成重伤,腹中孩子亦未能保住,此后便害了疯病,神志失常,日夜怀抱一脏破绣枕,走街串巷不住哼唱——青棠摇曳晚风轻,月照窗棂梦渐盈。娘亲低吟声声慢,伴儿入眠到天明。柳追烟据此推断,余杭县蛇公祠的蟒婆不是没了,而是一直在暗中传承,那负心薄幸的客商就是李大有,蟒婆冒名“青棠”,来找李大有“相认”,借刘福之手将自己卖入陆府,成为陆剑平的婢女。为了确保陆府能买下自己,她假借陆府翻建后院池塘,操纵一场蛇祸,咬死陆剑平原有的婢女,陆府上下被蛇烦扰,不胜其烦。这个时候,管家见到“擅长驱蛇的蛇农之女”必然会多加留意,再加上她样貌娇媚、肌肤雪嫩,李大有又急于将她卖出,价钱上也丰厚,是故毫无悬念地就进入了陆府,来到陆剑平身边。
“也就是说,一切都是事先铺陈、精心设计。”汪迟只觉太阳穴一阵阵发胀。
陈吼一拍桌子:“此事并非蟒婆一人心怀鬼胎,那陆汉兴也不是善人,他定然知晓缘由,是故随便找个女子搪塞遮掩。如今蟒婆失踪、不知下落,陆府又横栏竖阻、隔绝线索,若想继续追查……当真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大胡子,你这是什么话,好端端的,怎么自己骂自己。”柳追烟“扑哧”一笑。
“话糙理不糙嘛!”陈吼哈哈一笑。
汪迟负手而立,沉思半晌,开口说道:“迷路时最要紧的是回到原点,剥离掉蟒婆的怪力乱神、剥离掉陆家的官宦党争、再剥离掉陆剑平的风流成性,一件杀人案,到底该从何查起?”
“验尸!”柳追烟和陈吼异口同声。
一旁伺候茶水的柳达插话道:“可问题就在于,这尸验不成啊!陆家口称陆剑平喉痹不利,头面肿甚,项筋胀大,目不能开,喘促闷乱,死于瘰疬,担心散播瘟疫,已连夜将尸骨火化……”
柳追烟摆手说道:“烧成骨灰也无妨,汪兄上个月给我推荐了几本书,其中一本《折狱龟鉴》,书上记载:焚尸验骨,骨灰中有异物,乃知为毒杀。至于瘰疬之瘟,汪兄亦曾提及,患此疫者,疠气自口鼻或疮疡侵入,热毒壅盛,煎灼营血,致血热妄行,离经之血与热毒搏结,败血凝瘀,塞滞脉络。此瘀浊随血脉周流,无处不到,沉锢骨髓,瘀毒蚀骨,死血化浊,渗灌骨隙,尸身火化成灰,其色晦暗如赭。”
陈吼一拍桌子,高声赞道:“俺早就想把棺材刨出来一看究竟!”
“慢来!”汪迟赶紧拉住大踏步向外走的陈吼。
“怎的?”
“你要往哪里去?”
“召集人手,带上锹镐……”
“万万不可!陆府势大,此取祸之道也,万一有失……”
“前怕狼后怕虎,还查甚鸟案!”陈吼抱着肩膀,负气坐到一边。
汪迟略一沉吟,已有计策:“二位兄弟,要验尸未必真要开棺,既然陆家心里有鬼,咱们不妨设个局,请君入瓮!”
“什么局?”柳、陈来了兴趣。
“附耳过来!”汪迟神秘一笑。
次日清晨,陆府。
“主人!”许阿贵急吼吼地冲进书房。
“慌什么?”陆汉兴放下手中笔墨。
“看守祖坟的老仆在山坳里发现了这个!”许阿贵从身后摘下一个包袱,包袱里是好几块从树干上割下来的树皮,树皮上画着许多歪歪扭扭的符号。
“这是什么东西?”
“江湖上,有许多挖坟掘墓的贼,找到要下手的坟地,就会留下记号,圈起一片地,通报同行不要捣乱。”
“可知道对方是谁!有多少人!”陆汉兴脸色骤变。
“此等贼伙,多如牛毛,少的父带子、三两人,多的有人有马、百十条壮汉,单单凭这记号,怕是找不到人。更何况……”
“何况什么?不要吞吞吐吐!”
“碰上懂规矩的,只拿财物,不动尸身,事了恢复坟土墓碑。倘若碰上不懂规矩的……”
“不懂规矩又如何?”
“先拿财物,再劫尸身。”
“劫尸何用?”陆汉兴不解。
“勒索金银,如若不给……”
“不给又如何?”
“挫骨扬灰。”许阿贵低下头去,不敢看陆汉兴的眼睛。
“无耻!”陆汉兴再也遏制不住怒火,抓起砚台摔碎在地,漆黑的墨四处飞溅。
“抓!不!杀!把他们都给我杀了!”
“可敌在暗,我在明……”
“去临安府报案,就说有贼人要盗掘我陆家祖坟,此乃临安府职责,告诉他们,如不能将贼人缉拿归案,就等着挨参吧。”
“是。”许阿贵退出书房,刚要掩上门。
“慢!回来!”
“主人……”
“临安府那边先不要过去,你试着用江湖的法子,给那些贼人留下消息,陆家为官两袖清风,陪葬品都是笔墨纸砚,没有金银珠玉,我愿将城外十亩良田尽快卖掉,得来的银子尽数奉上,只要他们尽快离去。”
“是!”
当晚,柳追烟手拿一封信,笑得前仰后合,腹痛难忍。
“笑什么呢?”陈吼问。
“这是许阿贵在陆家祖坟附近留下的书信,他还专程守在附近,想要看看是谁留下的那些记号,殊不知汪兄早有计较,让王猴子养的猕猴把信取了回来,估计这时候,许阿贵还在山里守着喝风呢。这信也写得有趣,我念给你听——诸位好汉听吾言,三山五岳义高悬。陆家清正美名传,陪葬唯有笔墨闲。城外良田十亩宽,变卖银两买平安。若不肯去寻麻烦,鱼死网破血光寒。”
“这一行又是什么?”
“这是落款……摇头太岁,乃是许阿贵行走江湖的绰号。来来来,待我饱蘸浓墨,给他回一封信,我也得起个绰号,就叫——点头魔王。”
柳追烟正要落笔,陈吼赶紧叫住他:
“那记号是王猴子所留,要不要让他来写。”
“他此刻在狱中喝得大醉,等他酒醒,岂不误事?”
“那……还是等猫迟来写吧,他文才高,终究稳妥些。”陈吼总是不放心柳追烟。
“大胡子,这你就不懂了吧,汪兄坏就坏在文才高,这封回信出自挖坟掘墓的贼匪,可不是才高八斗的状元之才,闪到一边去,莫要坏了我的文思。”柳追烟挽起袖子,笔走龙蛇,很快便写好了回信。
“你写了些什么?念来听听!”
“咳咳!摇头太岁莫猖狂,点头魔王过山岗。陆府祖坟藏金处,休欺我眼不识光。珠玉尸骨皆我取,岂惧尔言吓胆肠。若想平安度此劫,五百黄金免灾殃。”
“你这诗写得好生粗鄙!”陈吼出言讥讽。
“休要在这搅缠,你大胡子什么时候也学着品评诗文了,快快快,把这信回给许阿贵。”
“俺这就去找王猴子,让他的猴子跑一趟。”
“他还醉着呢。”
“不碍事,一盆凉水兜头泼下去,管保他精神焕发。”陈吼一声坏笑,抢过信纸,跑出府衙。
半个时辰后,王猴子带着驯养的猕猴,在陈吼的押送下送信归来,刚一进牢门,便瞧见树下拴着的一只活羊。
“汪大人,这便是要动手了吗?”
“临安人口繁密,暗处却藏着一只吃人的大蟒,如何不令人担忧,药材已照方备齐,今夜起东南风,可于三更至五更宵禁时,于净慈寺旧址处布下陷阱,我已遣人通知寺中方丈,命其暂停修缮三天,如你这药方当真神异,三天时间应该足够了。”汪迟一边说话,一边提笔在纸上列明需要备齐的物什,转交差役采买。
是夜,东南风起。
净慈寺旧址,天王殿前的空地满是杂草,杂草下是一层浮土,土下是数张渔网,网眼中是牢牢楔在地下的尖利鱼钩,鱼钩三面开刃,向内卷曲。空地正中有破锅一口,坐于泥土堆上,三只猕猴各自忙活,将一只只已经割喉放血的死鸡拔毛清洗、开膛破肚后,扔进锅中,锅底铺着一层肠穿肚烂的蟾蜍、刺猬、老鼠。
“呕——”躲在矮墙后的柳追烟捂着鼻子一顿干呕,他伸手揪住王猴子的领口,低声骂道:
“太恶心了。”
“柳大人,忍耐些,这都是蟒蛇眼中的珍馐!”
“那鸡又是怎么回事?”
“蛇属阴,昼伏夜出,鸡属阳,日出啼晓,二者水火不容,死鸡气味,也能激发蟒蛇的凶性。”
“若是捉不到蛇,本官便把那锅里的东西,全塞到你嘴里,呕——”
“柳大人噤声,药烟已经点起来了。”王猴子指向山门外,柳追烟扭头看去,只见一道淡黄色的烟柱冲天而起,在半空中散入云间,顺着夜风飘进城中。
陈吼的身影从半空跃下,缩在柳追烟旁边。
“大胡子,你这烟能行吗?”
“按着配方弄的,麝香、艾草、鬼眼子、乌梢蛇蜕,按二二三三的比例混合点燃,火上覆盖新剥的带血羊皮,一点不差。”
“我是说,偌大一座临安城,药烟是不是少了点儿,万一蟒蛇没闻到气味儿,咱岂不是白遭一宿罪。”
“气和味是两样东西,味道,是鼻舌尝东西所得到的感觉,但气则不同,猫迟说在一本叫什么《左传》上的书上有过记载,气者,阴、阳、风、雨、晦、明之变化,蟒蛇生长到一定年份,便可开灵智,对事物的感知出现由味到气的进化,不再混混沌沌,能分清阴、阳、风、雨、晦、明。猫迟翻看医书,发现这些药物都是商、周、春秋时,巫邪祭祀时投火之用,借之引神上身、沟通阴阳,进入某种玄之又玄的状态,他猜测这药烟,多半是一种气,能吸引大蟒蛇顺着气追索至此,但气之一说过于缥缈,为了万无一失,蛇农还准备了一些捣烂的蟾蜍、刺猬肉,这可是蟒蛇最爱的珍馐,里面还掺了他们祖传的秘药,说是能发出某种只有蛇能闻到且无法抗拒的香味。好了,别废话了,蛇膏涂了吗?”陈吼问道。
“涂了,特地派人去余杭蛇农手里买的,他们上山捕蛇,怕被蛇发现,就抹这种药,说是能掩藏气味,汪兄藏哪儿了?”
“那边,石狮子后头。”
“就他一个?”
“从余杭雇了两个老蛇农跟着他呢。”
就在此时,树梢瞭望的一只猕猴发出了一声尖叫,王猴子浑身绷紧:
“起雾了,它来了,嘘——”
雾气浓稠,夜色如墨,虫鸣骤歇,风声渐稀,悬挂在山门两侧的灯笼映得四周树影婆娑,恍若鬼魅。一阵低沉的沙沙声自黑暗中传来,似有巨物碾过枯叶草根。那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重,烛火忽明忽暗,隐约映出一道巨大的阴影,那是一颗硕大的蟒头,鳞片如铁,隐泛青光。蛇信轻吐,嘶嘶作响,一股腥湿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空地前给死鸡拔毛的猕猴毛发倒竖浑身颤抖,突然尿了出来,猴尿的臊气混着鸡血的腥甜散溢开来,蟒蛇迅速低下蛇头,在地上蜿蜒而行,缓缓向猕猴们靠近,一只猕猴扔了手里的死鸡,三两下便攀上屋檐,另一只猕猴却因惊吓过度,四肢发软,瘫坐在地,动弹不得。蟒蛇的鳞片摩擦着地面,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蛇信吞吐间,腥气扑面而来。猴子发出凄厉的尖叫,声音划破夜空,惊得树梢上的乌鸦扑棱棱飞起。
蛇农的秘药混在蟾蜍、刺猬肉里,需要不停搅拌,才能更好地散发味道,蟒蛇神出鬼没,用人搅拌,风险太高,猕猴机敏灵活,最适合干这活什。按王猴子的原定计划,蛇一来、猴就跑,浮土下每隔半步便布有成片倒钩,蟒蛇若是追击,贴地爬行必会被拖住,猕猴纵跃弹跳不怕倒钩,自可轻易脱身。可这俩猴子事到临头,失了方寸,一个爬高逃走,一个瘫软在地。
“猴儿快跑!”王猴子虽然气恼,但终究舍不得多年驯养的猕猴,一个箭步从藏身处窜出来,用门牙咬住一枚小铁哨子,鼓起腮帮子猛吹。
“咕咕嘟——咕咕嘟——”
瘫软在地的猕猴听见哨声,连滚带爬地向他这边跑来,蟒蛇巨大的身躯猛然一扭,鳞片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蛇头如闪电般弹射而出,没有向陷阱方向追咬猕猴,反而直扑王猴子,王猴子就地一滚,围着香炉跑,想给蟒蛇来个“秦王绕柱”,引它进入陷阱。
“咚——”蟒蛇的蛇尾抽中香炉,香炉发出一声闷响,平移三步远,结结实实撞在王猴子后背上,王猴子一口血喷出,扑倒在地。
树上放哨的猕猴见主人受伤,发出尖利的叫嚷,原本四散惊逃的猕猴纷纷昂颈长啸、呼朋引伴,又有七八只猕猴从黑暗中现身,争先恐后地跳到屋檐上,抓起瓦片乱扔,雨点般狠狠砸向蟒蛇的头部。瓦片砸中蟒蛇的鳞片,发出“咚咚”闷响,王猴子趁机将吓倒腿软的那只猕猴抱在怀中撒腿就跑,蟒蛇一吐信子,不去理会房檐上的群猴,身躯在地面上快速扭动,紧追王猴子,王猴子肺腑振动,脚步虚浮,没跑两步就被蟒蛇追上,蟒蛇张开大口咬向王猴子大腿根。
“咻——”一柄朴刀半空飞来,贴着王猴子的腰扎向地面,蟒蛇脑袋一偏,躲过刀锋。
“哆——”朴刀插入土中,一只粗糙的大手握住刀柄。
正是陈吼!
蟒蛇显然是认得陈吼的,它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蛇信吞吐间,腥风扑面而来。陈吼双目如炬,手臂肌肉虬结,猛地将朴刀从土中拔出,刀锋带起一片泥土,寒光闪烁。他大喝一声,身如猛虎,挥刀前冲。蟒蛇身躯一扭,蛇尾如鞭子般横扫而来,带起一阵狂风。陈吼不退反进,朴刀横斩,刀锋与蛇尾相撞,蟒蛇吃痛,嘶吼一声,蛇尾迅速收回,鳞片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陈吼借势一跃,双手握刀,朝着蟒蛇的头顶狠狠劈下。蟒蛇蛇头一偏,刀锋擦着它的鳞片划过。陈吼落地后迅速翻滚,躲过蟒蛇紧随其后的咬击,蛇口咬空,蛇身骤缩,随即如弹簧般弹射而出,撞击陈吼胸腹。陈吼横刀胸前,刀锋朝上,硬生生挡住了蟒蛇的扑击。蛇头撞在刀锋上,鳞片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直流。陈吼被这股巨力震得连退数步,虎口发麻,但他咬紧牙关,稳住身形,再次冲向蟒蛇。蟒蛇身躯扭动,蛇尾再次横扫,陈吼低吼一声,举刀乱劈,刀锋不时在蟒蛇身上划出几道血痕。蟒蛇被激怒,身躯疯狂扭动,试图追上陈吼,但陈吼身形灵活,始终与蟒蛇保持半步远近。突然,陈吼脚下一晃,身形不稳,踉踉跄跄摔倒在地,蟒蛇趁机蹿过去,张口就咬,陈吼扯下外袍挂在刀身上一舞,如大旗翻滚遮蔽蟒蛇视线,借此良机,迅速滚翻,闪到一旁,蟒蛇蹿地过快,眨眼间便扑入陷阱之中,被浮土下密密麻麻的倒钩挂住鳞片。
“拉——”汪迟发出一声大喊,所有人从藏身处跑出来,拉动绳索,倒钩下的网绳收紧,将蟒蛇身躯兜在其中,蟒蛇左冲右突,蛇身在尖利的倒钩上扯动,霎时间皮肉翻卷、鲜血淋漓,蟒蛇怪力如同海浪,一阵高过一阵,将汪迟、陈吼、柳追烟连同蛇农们一起拖倒在地。
“撑住了!”柳达将绳子缠在自己胖大的腰身上,深吸一口气,右脚跺地踏出一个浅坑,向后一仰一坐,身躯几乎躺倒在地,扯得蟒蛇气力一顿,趁此机会,陈吼也调整好气息,腿开弓步,右手高举,将朴刀用作投枪,飞掷而出。
“不可!”汪迟话音未落,朴刀已正中巨蟒尾部,入肉三分,巨蟒痛不可当,扭过头来,张开大口咬住刀柄,向外一扯,血流如注,浸染网绳,巨蟒满眼怨毒地扫视众人,口衔朴刀向网外冲去,刀锋过处,网绳寸断,巨蟒势如闪电,眨眼间便冲出庙门。
“追!”汪迟爬起身来,带人跟出庙外。
夜色沉寂、四下无声,哪里还有巨蟒的影子。
“汪兄,怎么办?都怪大胡子莽撞!四野茫茫、黑灯瞎火去哪儿追呀?”柳追烟急得直跺脚。
“无妨,牵上狗,嗅着蛇血,分头搜索!”
“得令啊!”柳追烟喜上眉梢,吆喝众人去衙门牵狗。
一众蛇农,此刻竟然分不清汪迟和柳追烟哪个才是上官。
“汪汪——汪——”半个时辰后,阵阵犬吠吵闹在临安街巷间此起彼伏。柳追烟牵着狗,越追越心惊:“这遭瘟的东西,不往野外山水中躲藏,一门心思地向城中闹市里跑,老天保佑,可千万不要惹出乱子来!”
就在此时,三只嗅犬同时停了下来,不约而同地钻进一条巷子。巷子曲折幽深,灯火昏暗,柳达闪身站到柳追烟身前,低声呼道:
“当心!”
“这是什么地方?”柳追烟问。
“回大人,此地名唤鸭儿巷,东边临主街,街上有一大酒家,名唤腴香楼。”一捕手小声答道。
“一起上!”柳追烟摆摆手,众捕手缓缓抽刀出鞘,一个接一个地钻进巷子。此巷极为狭窄,两旁皆是低矮房舍,青石板路油渍斑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油脂香气,夹杂着些许腥味。巷子深处,有一间不起眼的屋子,房檐低矮,屋外挂着一块木牌,上书两行小字——火候精微,一炉烟火暖金脂;秘方深隐,满室香风蒸玉盘,字迹虽歪歪扭扭,但墨痕尚新。柳追烟使了个眼色,柳达一脚踹开房门,两个捕手提着灯笼一左一右冲进去,将屋内照亮。
只见屋中房梁上挂满了鸭子,密密麻麻,犹如乌云压顶。那些鸭子或开膛破肚,或脖颈低垂,油脂从它们的身上滴落,在地上汇成一条条细流,蜿蜒曲折,宛如地狱中的血河。墙角堆满了未及收拾的鸭毛,白花花的一片,像是被风吹散的雪花,却又带着一股腥臭之气。地上散落着几只未及处理的鸭子,有的肚肠外露,有的翅膀折断,惨不忍睹。屋内光线昏暗,唯有几缕阳光从破旧的窗棂中透进来,照在那些挂着的鸭子上,映出一片金黄的光泽。油脂在阳光下闪烁,仿佛一层薄薄的金纱,屋中气味混杂,烤鸭的香气与血腥味交织在一起,令人既垂涎欲滴,又隐隐作呕。
“搜!”柳追烟一声令下,众捕手将屋内翻了个底朝天,却并未找到蟒蛇的踪影。
就在此时,汪迟、陈吼也带人追索到此处。
“这是……”汪迟被屋内景象吓了一跳。
“汪兄别怕,此地乃是炙鸭的庖厨,无甚稀奇。”
“何为……炙鸭?”汪迟是贫苦出身,对于吃喝一窍不通。
“炙鸭者,开封府名肴,彼时北人嗜炙,尤重肉食火候香气。炙鸭之制,首在选材。鸭须择肥嫩者,去毛净膛,洗净沥干。以盐、酒、酱汁、姜末遍抹鸭身,腌渍半日,使其入味。或可加花椒、茴香、桂皮等物,增其香气。亦有以蜂蜜、醋调汁涂抹者,取其甜酸之味。取铁签或竹签,将腌渍之鸭穿之,置于炭火上,慢火炙之。炙时须反复翻转,使其受热均匀。待外皮须炙至金黄酥脆,炙鸭既成,可酌加葱丝、姜末、蒜泥等佐料,或蘸以酱汁食之,或以豉酱、醋、糖调和,或以花椒、胡椒增香,皆可随人所好。佐以薄饼、葱段、瓜条等物,以饼卷食鸭肉。那门外所书暖金脂,便是将鸭皮烤至流油,烹玉盘便是卷肉的面食小饼。”
“原来如此。”汪迟恍然大悟。
“别在这拽文了,狗嗅了一宿,已经累了,这地方气味太杂,把蟒蛇的味道盖住了,狗只顾着淌口水,不肯走了,怎么办?”陈吼拽着牵狗的绳子,急吼吼地喊道。
汪迟在屋内绕了一圈,伸手一抹灶膛,发现炉灰尚温。
“这房子是谁家的庖厨?”
“多半是前街的腴香楼!”一名捕手连忙答话。
“去把掌柜的请过来。”
“是!”
虽然汪迟用了这个请字,但两名捕手还是习惯性地将人捆到了汪迟面前,汪迟赶紧招呼松绑,扶着掌柜坐在屋外的石凳上。
掌柜名唤金禄堂,四十有余,身形微胖,面容圆润,本是富态之相,如今却透着一股颓唐之气。其身着一件暗红绫罗长衫,衣料上乘,袖口和下摆处绣有精致云纹,虽颇为考究却稍显破旧,袖口的云纹磨损大半,衣襟处还沾着几处油渍,虽经反复清洗,却仍留下淡淡的痕迹。他的腰间系着一条墨绿绸带,带子原本光滑如镜,如今却已褪色。脚上蹬着一双缎面布鞋,鞋面上绣着金线花纹,本是华贵之物,如今鞋底却磨得极薄,鞋帮上也沾满了泥水。这一身打扮,虽依稀可见昔日的富贵,却已掩不住如今的落魄。
“金掌柜,生意上可是遇到了难处?”汪迟眼亮如星,金禄堂不敢与之直视。
“灶上的火头被对家重金挖了去,酒楼生意一日不如一日……”
“一日不如一日?我看这满屋鸭子……可不像是生意不好啊?”
“前不久,来了个女厨娘,手艺高绝,特别是一手炙鸭,那滋味儿真是绝了,把我一个大主顾的生意,又抢回来。”
“女厨娘?柳贤弟,取笔墨来,金掌柜,把那厨娘样貌细细说与我听。”
“她身量娇小,大约五尺余,面若桃花,肌肤胜玉,眉弯弯似月……”
不多时,青棠的面貌已跃然纸上。
“是她吗?”汪迟指着画中人。
“就是她,画得真是神了。”金掌柜被汪迟的画技深深折服。
“适才你提到的大主顾?有多大!”
“一个月六十只鸭子!”
“六十只?多大的主顾一个月吃六十只鸭子?全家顿顿吃鸭子?”
“大主顾自己吃都不够,有时候能加到七十只呢!”
“敢问是哪位大主顾?”
“这……”金禄堂面露难色。
“金掌柜若不愿在这儿说,也可随我们回衙门聊聊。”
“陆府。”
“陆府?哪个陆府?”
“还能是哪个陆府?”
“保和殿侍制陆汉兴?户部侍郎陆剑宁?”
“这是大人您说的,小的可没说。”
“鸭子是给谁吃的?”
“这……是陆老大人。”
“他年事已高,吃得下这么多油腻?”汪迟不解。
“小的只管送鸭上门,他老人家吃下吃不下,小的岂敢胡乱打听……”金禄堂眉头皱紧,满脸苦相。
柳追烟眼珠一转,刚想说些什么,突然看了一眼金禄堂,随即闭上了嘴,汪迟将他表情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找了个机会,示意捕手将他放走。金禄堂千恩万谢,飞也似的逃出小巷。
“柳贤弟,你想说什么?”
“小弟有一想法,或可解鸭子之谜。”
“快快讲来。”
“汪兄,你可听过五石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