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赤裸上身的陈吼倒吸一口冷气。
正在给他上药的柳追烟手上一缓,讪讪地说道:“要不,还是找个郎中来吧。”
“些许小伤莫声张,当心传出去打草惊蛇,来!”陈吼将染血的破布卷成一团,咬在嘴里,摸了摸头上的汗,柳追烟长呼一口气,手腕连抖将半瓶药粉稀里糊涂地撒在伤口上,在陈吼的指导下开始包扎。
“咣当!”大门被汪迟推开。
“怎么回事?”汪迟急吼吼地大喊。
“小伤。”陈吼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汪迟推开笨手笨脚地柳追烟,给陈吼包扎。
“你这是遇到了哪里的高手?”
“不是高手,是一条大蟒蛇,很大的蟒蛇。”陈吼一声长叹,将此番遭遇从头道来,汪迟给他包扎好伤口,踱步走到桌边,取过笔墨纸砚边听边画,待到陈吼讲完,汪迟已画好四张图画,陈吼上眼细看,画中人物场景与自己所见一般无二。
“你这画工,当真了得。”陈吼由衷称赞。
“是她?”汪迟一门心思全在画中,没有搭理陈吼,在桌面上并排铺上两张纸,左面画一笔,右面画一笔,不多时便画出两名女子的容貌。
“左面这个,就是青棠,分毫不差,右面这个,我不认得。”
“右边这个,便是我那日与你们讲过的……嘉定六年春风巷,死而复生的蟒婆。”汪迟将两张画举起来,对着光缓缓叠放,画上二人的额头、眉骨、眼窝、两颧、鼻梁、耳尖严丝合缝地“对碰”在了一起。
“汪兄……这……”陈、柳瞠目结舌,不明就里。汪迟只能放下画纸,耐心地解释一番。
人物丹青,境界高低有三重,一曰摹皮、二曰究骨、三曰演神。演神之境,缥缈难至,达者寥寥,非大家不能为也,佼佼者如晋之顾恺之,书中有载:顾恺之画裴叔则,颊上益三毛。人问其故,顾曰:“裴楷俊朗有识具,正此是其识具。”看画者寻之,定觉益三毛如有神明,殊胜未安时。
汪迟也爱丹青,但只得“究骨”之境,观人面貌先看其骨、再观其皮,人脸皮下诸骨,额骨者,定额之宽高,骨之轮廓,虽掩脂肉而其形不改;眉骨者:眉之突起,骨之交界也,虽掩脂肉而其线犹存;眼窝者:眼之深凹,骨之围合,虽掩脂肉而其形不失;颧骨者,颧之突起,骨之高点,虽掩脂肉而其位不移;下颌者,颌之棱角,骨之轮廓,虽掩脂肉而其形不改;耳尖者,耳之位形,骨之齐平,虽掩脂肉而其位不易。汪迟正是依据青棠和蟒婆的骨相相同,断定这二人实乃一人也。当年无暇深究蟒婆“阴阳还魂”“蛇公问寿”的把戏,始终是汪迟心中一份遗憾,万万没想到时隔多年,二人还会在临安相见。
“汪兄,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带上人马去陆府拿人吗?”柳追烟被陈吼所述的大蟒蛇勾起兴趣,摩拳擦掌想要大干一场。
“陆家父子,俱是朝中高官,倘若矢口抵赖,咱们反陷被动。”汪迟摇摇头。
“抵赖!俺亲眼所见,由不得他不认!”陈吼将胸膛拍得当当响。
“亲眼所见?好,你来说说,你是何时所见?”
“昨夜丑时。”
“何地所见?”
“陆府后宅。”
“如何去的?”
“翻墙越脊。”
“好啊!平白无故,深夜潜入朝臣府邸,你是要绑架偷盗,还是要杀人放火?快讲!”汪迟瞪圆眼睛,猛地一拍桌子,陈吼一缩脖子,理不直、气不壮地小声咕哝:
“哼,就属你们这些读书人,花花肠子多,一张巧嘴颠倒黑白……”
“汪兄说得没错,有些手段可以用,但上不得明面上。”柳追烟同意汪迟的想法,揽着陈吼肩膀,劝他不要冲动。
陈吼一声长叹:“我只是急于将那放蛇吃人的女子擒拿归案……若不是咱们耍小聪明,陆春也不会丧命……”
柳追烟闻言,久久不语,汪迟询问缘故,二人吞吞吐吐地将个中缘由告知。昨日里,称自己之所以能偷盗衣物,乃是因为在府中常年伺候陆剑平更衣。此言一出,柳追烟便知是谎,断定他必有同伙,于是让陈吼假意放他离去,伺机尾随查探。
“为何是谎?”汪迟问道。
“陆春此人,皮肤糙粝、手脚粗大,掌心一层厚厚的老茧,又是一名男子。试想,若是此人伺候你更衣,你与之赤身相对,他的手心划过你的胳膊,是何感受?他帮你系腰带时,抱住你的腰,是何感受?”柳追烟一脸坏笑,假装系腰带,去抱陈吼的腰,陈吼浑身冒起一层鸡皮疙瘩,赶紧躲到一边。
“是了!是了!你大胡子穷鬼一个,都不愿如此更衣。陆剑平富贵出身,岂能找这么个家伙给自己更衣?因此我推断能接触到这些衣物的多半是个娇柔妩媚、明眸皓齿的美婢。这等贴身仆婢,主家过世后,很难继续在府中生存,多半要被转卖,偷卖些主家生前的物件儿,给自己寻个退路也在情理之中,而陆春不过是个跑腿儿的,所以我才让大胡子使上一招欲擒故纵……没想到,害了陆春的性命。”柳追烟叹息不止。
“贤弟心思迅捷、胸怀仁念,这是好事。陆春之死,多是阴差阳错、色令智昏,你二人不要过于自责。为今之计,最要紧的是把青棠揪出来,如此一条巨蟒藏在临安城,一旦出来吃人、伤害百姓,咱们司职府衙难辞其咎。”
“汪兄有什么好主意?”
汪迟思索片刻,再次定下兵分三路之策:
第一路,由陈吼去文卷库中寻陆府买卖奴仆的文书,找到陆春的文书底卷,带着两名捕手以“陆春偷盗人赃并获,押解路上陆春打伤官差逃跑”为由,上门捉拿陆春,让陆府交人,陆府若交不出人,便有了入府搜查的借口。
第二路,柳追烟同去文卷库,寻得青棠的文书底卷,底卷虽是真本、文字必是伪造,但伪造之中亦有蛛丝马迹,极有可能寻到青棠踪迹。
第三路,汪迟去狱中寻一小贼,此人绰号“王猴子”,因偷盗入狱,此案乃汪迟所审,故而清楚来龙去脉。王猴子颇通驯兽之术,平日在街边以猕猴杂耍,赚些小钱果腹,夜间差遣驯养猕猴入富庶人家盗取金银,年前夜盗致果校尉葛宜中家宅,得一玉佩,脱赃变银的时候走漏风声,被当场擒下,葛宜中命人将其吊在树上,打断了十几根藤条,若非汪迟路遇将其救下,早已被活活打死。然汪迟也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待王猴子伤势稍好些,便开堂理案。本朝律法:“诸窃盗,不得财笞五十;一尺杖六十,一匹加一等;五匹徒一年,五匹加一等,五十匹加役流。”王猴子所窃财物价值八匹,念及赃物已追回,从轻发落,从轻判处杖刑二十,徒一年。杖刑于府衙门前执行,待皮肉愈合后,发配至钱塘县清理河淤,至明年秋释放。若非鬼神臂助,蟒婆驱使蛇属,必关联驯兽之法,王猴子或可解密。
陈吼是个急性子,不出半个时辰,已经带着两名捕手,来到陆府门外,正要敲门呼喝,早有看门的小厮上前驱赶:
“哪来的闲汉,到这儿讨打?”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俺是临安府衙兵马都监,追缉盗匪到此,赶紧滚开!”陈吼揪住小厮衣领,将他搡到一边。
“来人啊!来人啊!”小厮扯着嗓子大喊,门内顿时涌出十几个家丁护院,各持长短棍棒,将陈吼围在当中,带头的正是陆剑宁的那位车夫:
“好大的胆子,闹上门来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撒野?”
“陈某刀下不死无名鬼,敢不敢报个名姓!”陈吼将朴刀扛在肩上,指着车夫冷笑。
“许阿贵。”
“这名字,我听得耳熟……我想起来了,五年前在兖州有伙响马,第二把交椅绰号摇头太岁,本名也叫许阿贵,据说官兵围剿山寨的时候,有弃暗投明之功,亲手开了山门,绑了结义大哥送交官兵,他立功脱罪后便绝迹江湖。”
“世上人物万千,重名者不计其数,他能叫许阿贵,我便叫不得吗?”许阿贵面色冷若冰霜,眼中杀意浮现。
“你瞪我做什么?光天化日下,你敢杀官?想造反吗!”陈吼向前一步,许阿贵一手按住刀柄,缓缓拔出一截腰刀。
剑拔弩张之际,皓首银发的陆汉兴施施然从影壁后走来,此人年近花甲,面容棱角分明,颧骨微凸,双颊略显凹陷,眉毛稀疏而淡,眉梢微微下垂。身形瘦削,却挺拔如松,一袭深青色长袍衬得他愈发清矍,手中持折扇一柄,上有四字——清风徐来。
“成何体统?”陆汉兴一声断喝。
陈吼见到陆汉兴,嘿嘿一笑,双手合抱胸前,微微躬身,里里外外透着敷衍:“临安府衙兵马都监陈吼见过上官,公干在身,宽宥则个!”
“便是郭蔼声亲临,也不敢如此欺我。”陆汉兴负手而立。
“非是俺无事滋扰,实乃是你府上家奴脱逃锁拿,殴伤府衙捕手在先,陆大人你看。”陈吼斜退半步,让陆汉兴看看自己带来的两名捕手,这二人一个拄着拐,一个包着头,哭哭啼啼呻吟不休。
“你口口声声说,此二人被我府上家奴所殴,可有凭证?”
“自然有凭证,那恶徒名唤陆春,偷盗陆府财物,被这两名捕手擒获,赃物在此,还请过目!”陈吼自背后取下一个包袱拆开,其中赫然是陆剑平的衣裳,陈吼将衣裳捧在手中,想走到陆汉兴身前,却被许阿贵拦住。
“放他过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敢如何?”
“是。”
“主就是主,奴就是奴,魄力上差着境界嘞!”陈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看向许阿贵。
陆汉兴见到陈吼手中衣裳,瞳孔一缩面色骤沉:“这的确是吾儿衣裳,多谢!”
言罢,陆汉兴伸手就要去拿,陈吼猛地退后一步,笑着说道:“盗贼尚未归案,此乃贼赃,亦是证物,需由府衙暂管。盗贼一旦归案,自当物归失主。”
“去找陆春来。”陆汉兴向旁边的家丁使了个眼色,家丁飞奔而去。陈吼原本便没想着能搜查陆府,在门口闹事,无非是想把水搅浑,好趁乱寻些线索。过了盏茶的工夫,家丁回报,昨日陆春回来后再未外出,但搜遍府中不见踪影。陆汉兴摆摆手,示意家丁退下,此时他已断定,陈吼是有备而来。
“贼人可是逃了?”陈吼故作惊讶。
“此事是我府中失察,无颜劳烦诸位追索,些许财物伤损,在所不计,就此作罢。”陆汉兴拂袖而去,关门谢客。
陈吼眼疾手快,抵住门板:“府衙另得百姓举报,陆春者、惯偷也,与一女子蹿房越脊,以迷药蒙人,伺机取财。”
“胡言乱语,陆春一个浆洗下人,哪来的这般手段。”许阿贵拨开陈吼抵门的手,陈吼不以为意,悠悠笑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陆春的同伙女子名唤青棠,据说也藏身陆府,苦主三番两次到府衙叫苦,催促捉贼拿赃,不好拖沓啊!”陈吼继续叫嚷。引来不少百姓围观。
陆汉兴眉头一皱,招来家丁耳语一番。没过多久,一青衣女婢自廊后转到门前,向着陈吼盈盈一礼:
“婢青棠见礼。”
此女并非陈吼昨夜所见驱蟒之人,陈吼正要开口,陆汉兴抢先问道:“陈都监所言盗贼,是此女否?”
“这……”陈吼一时语塞。
“我府上只此一个青棠。”
“她……不是……”
“女婢深居内宅,你一个小小都监,从未过府家宴,你是如何知道她是与不是,难道说……”陆汉兴神情愈发狠厉。
“陆大人休要动怒,陆春亲口说过,他的同伙青棠满脸麻子,俺见这位姑娘面容娇嫩,肌肤犹如剥了壳的鸡蛋,如此可人,焉能是盗匪。”陈吼一席话,说得那女子满脸通红,陆汉兴抬眼看向陈吼,冷声说道:
“下不为例,否则……老朽便好好教教你官场的规矩。”
“砰——”陆府的大门被严严实实地关上,险些夹到陈吼的鼻子。
与此同时,柳追烟也在文卷库内,找到历年陆府买卖奴仆婢女在府衙留档的文书备案,其中有一份存疑——临安府民李大有,年四十五岁,籍贯临安府余杭县,现居城南厢。因家道中落,生计艰难,无力抚养家中次女,情愿将其出卖,以资家用。女名唤青棠,年方十六,性情温顺,勤勉能干。买主临安府陆剑平,籍贯临安府仁和县,现居城北厢。李大有自愿将青棠卖与陆剑平为婢,价铜钱一百五十贯,即时交付。青棠自交付之日起,即为陆家奴婢,听从陆家使唤,不得违抗。陆剑平承诺善待青棠,不得无故打骂,若有疾病,需及时医治。青棠若有逃亡、偷盗等事,陆剑平全权处置,李大有不再过问。此契立定后,双方即赴临安府衙备案,缴纳契税,领取官印契纸。保人:临安府民刘福,年四十岁,籍贯临安府钱塘县,现居城南厢,与李大有为邻,愿为此契作保。立契时间:嘉定九年十月十五日,立契地点:临安府衙前。此契一式三份,买卖双方各执一份,官府留存一份。其后有三人签章画押,分别为立契人李大有、买主陆剑平、保人刘福、见证人临安府衙书吏康厚常。
乍一看文本,并不见疑点,但柳追烟仔细一琢磨,便发现端倪——价钱太高!柳家是富庶大户,婢仆成群,对“行价”极为敏感,近年来,在临安城购买十六岁左右的婢女,价格约为五十贯到八十贯,纵使琴棋书画俱精通、姿色身段上乘,也不会高于百贯,一百五十贯的价格,绝对称得上“离谱”。为此,柳追烟特地命柳达寻城中牙人问话,得出的结论再次验证了柳追烟的猜想。
“柳达,你说……陆剑平为什么要花这么高的价钱买下青棠呢?陆剑平为陆家打理生意,不可能是个绣花枕头、无脑草包,能买两个婢女的钱,偏偏买了一个。”柳追烟低着头,在地上乱转。
“或是……哪里看对眼了,抑或是她有什么独到手段……”
“没错!这就是咱们要找的答案!把李大有、刘福、康厚常都给我叫来!”
“是。”
一个时辰后,柳达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怎么样?”
“李大有昨日饮酒过量,栽倒河沟里淹死了,康厚常昨日逛市集,被惊马撞飞,医治无效……”
“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会赶巧死在一天吗?定是大胡子惊动青棠后,她在杀人灭口!刘福呢?保人刘福何在?”
“木匠刘福,是个鳏夫。半月前,富阳县一位高姓富绅嫁女,要打造一套上好的家具,刘福受邀赶去帮工。”
“牵马!奔富阳!”柳追烟披上一件袍子,撒腿就往外跑,柳达追上去牵马,又喊来四个捕手相随,一行人快马扬鞭跑出城去。
黄昏日落,富阳县。
胡子拉碴的刘福满脸喜悦,怀里踹着赏钱,嘴里哼着小曲儿,轻车熟路地走进一处小巷。没过多久,赤裸上身的刘福便趴在了一间小铺内,屋内陈设简朴,几张竹榻排列整齐,榻上铺着素色麻布。一位身着粗布短衫的小娘子挽起袖子,露出两条莲藕般的胳膊。
“客官,近日可是肩颈酸痛?”小娘子低声问道,手指在客人肩井穴上轻轻按压,力道适中。刘福闭目颔首,眉头微舒。
小娘子手法娴熟,时而用掌根揉捏,时而以指尖点按,顺着经络缓缓推拿。片刻后,他又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几滴药油,掌心搓热,敷于刘福背上,轻轻推拿,药香弥漫。铺外,街市喧嚣,行人络绎不绝。铺内却是一片宁静,唯有竹榻偶尔发出的细微吱呀声。
“客官,自酿的青梅酒就在手旁,您喝一杯,暖暖五脏,睡个好觉。”
“嗯——”小娘子手法细腻,刘福周身舒缓,困意渐浓。
“谢小娘子。”刘福取出一小串铜钱,趁那小娘子伸手来接的时候,在她腰上狠掐一把,小娘子吓了一跳,一边嗔怪一边走入珠帘后头,刘福哈哈大笑,摇头晃脑地拿起身旁的小酒壶,倒了半杯酒,在鼻子边轻轻一嗅,喊了声长音儿:
“嗯——美——”
就在他即将送酒入口的一瞬间,胖如肉山的柳达撞破门板冲进屋内:“哪个是刘福!”
屋内只有刘福一人,纵然想要否认,也无从抵赖,他还未来得及穿衣服,便与柳达四目相对,柳达一个箭步冲上去,将手中杯夺过。
正当时,四名捕手拥着柳追烟闯了进来,刘福一见捕手,两腿弹琵琶一般乱抖,哀声呼道:“小的只是推按皮肉,不曾嫖宿……”
“闭嘴!”柳达耳尖一抖,五指张开,捏住刘福下颚,眼神向珠帘后瞥去。柳追烟摆摆手,四名捕手拔刀出鞘,冲到珠帘后,将那小娘子直接绑了。左邻右舍出来看热闹,被捕手揪住几个站在前排的过来指认。
“柳大人,街坊都说小娘子已在此住了四五年了。”
“以三条街为限,搜索可疑人物。”
“是!”
“那女人你可认得?”
“认得,我二人情投意合,早有媒妁……”
“她叫什么名字?说错一字,杖责二十!”
“我是第一次来,此前不认得她……”
“嘶嘶嘶——”屋内隐隐传来窸窸窣窣的异响,声音来自酒壶,柳达捻起一块碎银,屈指一弹。
“叮——”壶盖被碎银掀开,一条口角滴涎,翠绿色的小蛇自壶中探出头来,柳达一脚踩上去,将酒壶连同小蛇一起踏为齑粉。刘福看着碎瓷里混着模糊的蛇血蛇肉,又惊又怕,脑袋一歪,“呕”的一声将午饭晚饭一同吐了出来。
“这……这……”小娘子也吓得哇哇大哭,神情不似作伪。
柳达揪着他的脖子,沉声喝道:“若非柳大人来得及时,你已过了奈何桥。李大有、青棠的事,从头讲来!”
“大……大有?我……”刘福惊魂未定,脑子一片空白。
柳追烟叹了一口气,捡起地上的衣服扔给刘福:“先穿上衣服,跟本官回临安,路上慢慢想。”
回临安的路上,刘福断断续续讲了许多关于李大有的事,但大多文不对题,甚至连小时候一起偷看女人洗澡的事都翻了出来,但在柳追烟的引导和追问下,终于将“李大有卖女青棠与陆剑平为婢”之事捋清前因后果。
临安城李大有祖上本是大药商,但一连三代经营不善、债台高筑。李大有之父心里想不开,自己吊死在房梁上,李大有之兄借了一大笔银子,孤身去北方行商,路遇盗匪,被杀人越货,连尸体都没找回来。李大有变卖家产偿债,最终只剩一间矮房栖身,以爬山采药为生。嘉定九年十月初五,李大有找到邻居刘福,说是自己早年回老家余杭县变卖田产,曾与一女子有过露水情缘,近日忽有一少女赶来投奔,口口声声喊他“爹爹”,一算她生辰,倒也对得上日子,且那少女母亲诸般特征,与李大有当年情缘所寄一一吻合。刘福大喜,正要恭喜老友“父女重逢”,但却突然从李大有的眼中看到了忧虑。酒过三巡,刘福出言试探,李大有嘬着牙花子,道出原委:
“刘老哥,你有所不知,兄弟我这两年给胡家药铺帮工,和老掌柜的独生女儿……情投意合,她是寡妇,我是鳏夫,她对我有情,我对她有意……胡家老掌柜颇有家资,已定下安排,要我去他家做上门女婿……半月之前,我信誓旦旦,前半生无妻无妾、无子无女,胡老掌柜才硬着头皮应下这门亲事。可偏偏这个时候,凭空降下一个女儿……非是俺李大有冷血无情,实在是……实在是穷怕了啊!”
刘福闻言,默默不语,忽然眼前一亮:
“此事倒也不难,兄弟我有一计!”
“快说,快说!”
“你那女儿容貌如何,女红针线、琴棋歌舞可有擅长?”
“容貌……若是仔细打扮一番,应当不错,可她是蛇农出身,手脚粗笨,女红歌舞一窍不通。”
“何为蛇农?”
“毒蛇一身都是药,胆、皮、肉、毒等各有其用,既要捕也要养,蛇农就是养蛇的人,当年我在余杭……陈年旧情,不提也罢。你问这些作甚?”
“兄弟我除了做木匠,也为一些牙人联系生意,我是想着给大侄女寻个富贵人家……”
“你这是要让我卖儿鬻女嘛!我不能做畜生啊!”李大有掀翻桌子,酒菜撒了一地,刘福错愕之际,李大有已摔门而去。
次日清晨,刘福还未起床,李大有便来拍门,脸上鼻青脸肿。不用说,他肯定又去赌了。
“刘福,你说的,能给我闺女寻个富贵人家……”李大有低着脑袋。
“包在我身上。”刘福拍拍胸膛。
刘福洗了把脸,便出了家门,直奔一家牙人聚集的酒楼,仔细打听一番,探听出一小道消息——陆府翻建后院池塘,挖出好多蛇虫,在陆府乱爬,陆家二郎的女婢被蛇咬了,不治身亡,近来陆府管家让牙人们盯着,若有年轻可人的小姑娘,可送来陆府瞧瞧。刘福闻言,一路小跑来寻李大有,二人谎称给青棠找了个缝补衣裳的活计,带着她直奔陆府,陆家管家问她可会女红,她连连摇头,问她可懂歌舞,她也连连摇头,管家不悦,问她会写什么,她说自幼随母亲作蛇农,会养蛇、会驱蛇。此言一出,李大有、刘福满脸冷汗,陆府管家却喜上眉梢,当场立了字据,青棠不识字,任凭李大有指示,在文书上画押按手印,青棠被管家领进门后,交予下人送去梳洗打扮,又带着李大有、刘福往县衙备案。此后,李大有、刘福将青棠的卖身钱七三分账,一个去赌、一个去嫖,各自“逍遥快活”。
“吁——”柳追烟轻轻一勒缰绳,胯下宝马神骏,立时收住马蹄。
“你们两个,即刻前往余杭县,找当地蛇农,核实青棠身世,事毕后即刻赶回临安县衙,不得迟延。”
“是!”两名捕手拨转马头,沿岔路而去。
临安府大牢内,汪迟与王猴子隔桌而坐,两名狱卒为他摘掉脖子上的枷,汪迟给他面前的碗里倒上老酒,往他手里递了一包荷叶裹的熟牛肉。王猴子身形瘦削,面容黝黑,双眼狡黠机敏,头戴一顶破旧毡帽,帽檐微微下垂,遮住额头。身穿一件褪色的粗布短衫,袖口磨得发白,腰间系着一条麻绳,绳上挂着几个小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脚上蹬着一双草鞋,鞋底已经磨得薄如纸片。王猴子向汪迟拱拱手,顾不得寒暄,撕开荷叶咬了一口牛肉,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随即看着汪迟手中的酒坛嘿嘿直笑:“推官大人有事尽管开口,你对王猴子有救命之恩,王猴子虽是贱命一条,但也晓得知恩图报的道理,只是你莫要用好酒诱我……当真馋煞人也!”
汪迟将手中酒坛推至王猴子身前,沉声问道:“临安城内,有人御蛇害人,此中术法你可知晓?”
“我叫王猴子,只会役使猕猴……御蛇之术,我只听过,既没见过,也没学过。”
“你从何处听来的?”
“临安府余杭县,自晋时起,便有捕蛇、养蛇之人,取蛇之胆、皮、肉、毒等制药换钱,名曰蛇农,蛇农拜蛇祠,于祠内供蛇公,选年轻女子入祠侍奉香火,曰蟒婆。”
“蛇公?蟒婆?”
“这蛇公并非民间俗称,乃是隋炀帝金口玉牙钦封的阴官。传闻,隋炀帝曾颈生恶疮,剧痛难忍,噩梦缠身,有医者云:余杭之野产异蛇,大者丈余,头扁如铲,颈生白纹,遇人则昂首直立,高可及肩,其毒性猛烈,以啮人无御之者,其胆入药,专克瘘疠。隋炀帝下诏,着余杭蛇农进献,可以此减免赋税。然此蛇性情凶顽,无法饲养,众蛇农只得上山搜捕,死伤十数人方能献胆一颗。隋炀帝服药后,夜梦一书生,周身漆黑如墨,与奏折所言中蛇毒而亡者一般无二。书生跪倒在地,自称乃余杭人士,为免家中赋税,入山捕蛇而亡,在阴间见到诸多蛇农寿数未尽便死于非命,徘徊于两界山受苦,特来面禀天子,跪求血食祭祀。隋炀帝醒后,口述书生形貌,着画师成图,钦封书生为“蛇公”,司职阴阳行走,统管蛇农之事,并下诏余杭之地按图塑像,建庙立祠。至唐时,不仅余杭之地蛇农渐多,捕蛇养蛇之风远播永州,永州蛇农结成村寨,也供起蛇公香火,但永州多匪患,蛇公祠建成不到百年便消失不见,当地人盛传,此乃蛇农为避匪劫,将村寨金银连同蛇公祠一同埋入地下,年深日久,渐渐失踪。三年前,江湖上一伙儿挖坟掘墓的贼人找到我,说是找到了唐代永州蛇公祠的位置,他们挖开一个口子,不敢贸然下去,想让我的猕猴给他们探探路。我念他们酬金丰厚,便带着猴儿们去了……”
“然后呢?”
“我的猴儿们下去转了三圈毫发无伤,他们欣然大喜,一个个钻入洞中。这一去就是三天三夜,我让猴儿下去查探,猴儿再出来的时候浑身是血,毛发被染得通红,手里攥着半张硝制过的蟒皮,那蟒皮呈书页状,上面有一段残破文字——然蛇之种类繁多,习性各异,故御蛇之法,亦不可一概而论。御蛇之道,贵在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初时,可远观之,使其熟悉人之存在;继而,可近观之,使其适应人之气息……”
“还有吗?”
“正面就这些了,背面是一道引蛇的药方,还有一行落款。”
“落款是什么?”
“永州蟒婆誊自余杭蛇公祠。”
“也就是说,这蛇皮书供奉于永州蛇公祠,内容是永州蛇公祠的蟒婆自余杭蛇公祠誊录而来。”
“正是如此。”
“然后呢?”
“然后?哪有什么然后?我自己这点胆子,是万万不敢下去冒险的,又怕惹上是非,只能撒腿往山外跑,迷路掉下山梁,多亏两个采药的把我救了,否则我就折在里面了……”王猴子越说声音越小,汪迟眼中精光闪烁,分明已经看破他的虚实。
“真是迷路?”
“真……真迷路了,汪大人,你是临安的推官,又何必深究永州之事……”
“罢了,眼下用人之际,且容你胡言,接着说说那药方。”
“麝香、艾草、鬼眼子、乌梢蛇蜕,按二二三三的比例混合点燃,火上覆盖新剥的带血羊皮,其散发出的药烟能引来大蟒。”
“你试过?”
“没有,我就知道这些……”
“你先休息,等我消息。”汪迟将药方默记于心,走出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