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后堂,茶室内,汪迟正将从庄毓处探听到的情况娓娓道来。
“汪兄,大胡子,柳达夜入卷库,寻得陆剑平户籍底案,生辰处有墨迹涂掩,其旁另有批注,曰:卷宗清点墨渍污损,从实旁录,以印为证。”柳追烟一字一句地将探的情况说出。
“慢来!那墨渍旁誊录的生辰可是:癸卯年、壬子月、戊戌日、壬戌时。”陈吼突然插话。
“不错,正是如此,大胡子你从何得知?”
“与官媒李婶所说一致,那陆剑平定是买通北厅通判房任之,改了户籍文卷,给自己编了个大凶的生辰,克妻之说,倒果为因!杀妻夺财,蓄谋已久!”陈吼一拍桌子,下定结论。
依本朝法令,户籍文卷乃朝廷控制人口、征收赋税和征发徭役的根本凭证。凡有新生婴儿,父母需在一月之内报知当地里正,里正需问询邻里求证,而后将新生婴儿的姓名、性别、出生日期、父母姓名等信息记录在册,上报州县衙门,州县衙门审核后,将信息录入户籍册,户籍册分为“黄册”“白册”,黄册上报户部,白册留库存档。陆剑宁任户部要职,可以为陆剑平更改黄册,房任之与陆家交好,可以为陆剑平更改白册,黄白二册一致,纵然每三年核户一次,陆剑平亦可高枕无忧矣。
案子查到此处,眼前困境有三:一是陆剑平谋财害妻,均为庄毓检举、媒人旁证、案卷有疑等旁证,并无直接证据,凡所种种,均为消息推断、逻辑耦合;二是陆剑平谋财害妻,乃是另案,已经数年、无人告纠,且陆剑平已死,再揪住不放,既无头绪也难有结果;三是陆剑平究竟是何人所杀,至今未有头绪。
“汪兄,会不会是当年陆剑平害沈、查两家时,斩草未除根,春风吹又生……报仇杀人?”柳追烟眼前一亮。
“贤弟,你这话虽然说得不当,但意思我理解了。可若是从沈、查两家找线索,一来年月已长,难度很大,二来头绪繁多,不易着手。”汪迟摇摇头。
“有没有可能是陆家朝堂上的对头,下手掐断他们家的财路?”陈吼搓搓下巴,捋了捋糟乱的胡子。
未等汪迟开口,柳追烟抢先说道:“这就更难查了,陆剑宁干的是户部的肥差,越是油水丰厚的恶地方,眼红的人就越多,且不说暗地里有多少人准备打他的闷棍,但明面上的对头少说也有几十个,怎么查?”
汪迟摆摆手,制止二人继续争论:“迷路的时候,不要乱闯,还是要回到原点。”
“你是说……挖坟验尸?若是寻常百姓换则罢了,陆家这等官宦,若是人家父兄不同意,咱们若想开棺,怕是只能盗墓了,我让柳达去江湖上打听打听,有没有个中好手,小弟可以花些银钱……”柳追烟越说越离谱,汪迟听得直皱眉。
陈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喝干杯中热茶,将茶叶沫子嚼一嚼咽了下去:“别白费劲儿,尸体早被陆家烧了?”
“烧了?”
“据说是突发恶疾、疑似染疫,唯恐疫情散播,当晚便烧成了骨灰。此事陆家已向府衙报备,有文卷记录可查。”
依本朝法令:凡瘟疫之流行,皆有秽恶之气,凡疫死者,必速焚之。陆家此举,并无不妥,府衙亦无理由干涉。如今尸身不再,想要验尸查案,当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三人正忧虑间,有二捕手在门外张望,陈吼招招手,二捕手小跑过来行礼:
“鬼鬼祟祟的,有事快讲!”陈吼有些不耐烦。
“回都监大人话,您让我们盯着陆府,我们哥俩儿一刻也不敢偷懒,今晨在后门捉得陆府小家贼一个,特来报信。”
“家贼?”
“是陆府上的家奴,名叫陆春,偷了主家的绫罗衣裳,想去当铺换银子,被我们哥俩儿抓个正着。”
“大户人家,仆人偷窃也属寻常,交陆家人处理去吧。”陈吼大手一挥,让二捕手退下。
突然,汪迟一皱眉头:“慢!人在何处?”
“回推官大人的话,人就捆在前厅树下。”
“带来问话。”
“是!”二捕手对视一眼,领命而去。
“汪兄,这等小事,何须你亲自过问?”柳追烟不解。
“陆府闭门谢客,好似铁板一块,正好从此人嘴里探听虚实消息。”
“还是汪兄有办法。”柳追烟抚掌大笑。
不到盏茶时间,二捕手已将捉拿的陆府家奴陆春押到堂下,所获赃物呈上案头,陈吼想要开口问话,突见汪迟神情一肃、双目陡张。
“咳咳……”陈吼唯恐言语有失,将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汪迟聚精会神、心无旁骛,将布包中的衣物依次展开,平铺在地上,叫柳追烟上前一同辨看,柳追烟拿眼一扫,便知根底:“这家奴共窃得男子衣衫两套,这一套是锦缎交领长袍,上等的蜀锦为面料,质地柔软光滑,色泽鲜艳,衣襟和袖口处用金线绣有精美的云纹,寓意吉祥富贵。腰带上镶珍珠和宝石,品相上差一些,但工艺不错,长袍下摆的翠叶花蝶纹样是成衣后绣上去的,这手法名唤“戗针绣”,亦称“抢针绣”,其针脚长短不一,通过层层堆叠的短针,形成渐变色彩,风吹衣摆,花叶轻摇如颤,蝴蝶振翅如飞,宛若丹青之晕染,栩栩如生。这等好手艺,找遍临安不出一手之数,非大商号不能为之。”
“柳贤弟好眼力,再看看另一套。”汪迟喜上眉梢。
“兄弟家里就是做丝绸买卖的,不过是耳濡目染,知道些皮毛。另一套是织金褙子配罗裙,近几年最流行的配搭,面料要用考究的织金锦,不但材质上分上、中、下三品,纹路上也分八达晕、盘球、簇四金雕、葵花、六达晕、翠池狮子、云雁、大窠狮子、大窠马打球、双窠云雁、玛瑙锦等样式,眼前这件,就是六达晕,颜色上差了一些,这个宝蓝色差些意思,没有那么正。褙子的领口和袖口处镶有貂毛,这种材质最容易吸附味道,轻轻一抖,满是脂粉香。”柳追烟捧着褙子,让汪迟、陈吼都来闻闻。
“你既是陆府家奴,应该知道这衣服是谁的吧?”陈吼一把揪住陆春的衣领。
“是我家二郎……二郎过世,老爷嘱咐把他最爱穿的衣裳浆洗整理好,装在衣箱里运到坟头烧了,平日里都是我伺候二郎更衣,眼见二郎的衣服越收拾越多,足足十几个大箱子,我想着从里边偷拿个一两件,没人能发现。今日趁着老爷带着大郎去庙里烧香,跟管家扯谎说去看病,本想着去当铺换银子,谁知刚出门没走几步,就被这两位拿下了……”
“二郎?陆剑平?”汪迟略一沉吟。
“正是。”陆春低着头。
“带下去吧,人赃俱获,按律法办!”汪迟一挥手,两名捕手拖着陆春就往外走。
“大胡子,来!”柳追烟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拉着陈吼耳语数句,陈吼点了点头,从柳追烟袖子里抓了一把碎银子,迈步追了出去。
“贤弟?”汪迟不解。
“汪兄,且容小弟卖个关子,若能有所获,就在今夜!”柳追烟咧嘴一笑。
不远处,两个捕手每隔两步,就踹陆春屁股一脚,陆春敢怒不敢言,只能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嘿!你们俩!”陈吼背着两手、腆着肚子,从树后走了出来。
“陈都监!”二捕手赶紧垂手站到一边。
“人交给我,去喝酒吧。”陈吼从兜里摸出两块碎银,分别扔给二捕手。
“不知大人要如何惩处……”
“老子如何惩处,也要向你禀报吗?”陈吼性如烈火,在府衙又素来以泼皮无赖著称,他虎目一瞪,唬得二捕手浑身发抖,高呼“不敢,不敢”,灰溜溜地去了。
待二捕手走远,陈吼一声坏笑,走到陆春身边,拍了拍他肩膀:“若将你法办,那两身上好的衣裳就要充入府库,老子当真舍不得。如今我若放你离去……”
“那衣裳合该孝敬大人……”陆春跪倒在地,叩头不止。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要有数。”
“小的省得。”陆春将头磕得当当响。
陈吼解开捆着陆春双手的牛筋绳,陆春千恩万谢、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入夜,丑时,微风,陆府。
陆春缩在后院池塘的假山后探头探脑地张望,不多时,回廊转角处走来一女婢,趁着四下无人闪身钻进竹林,向假山走来。她身量娇小,不过五尺余,步履轻盈,面若桃花,肌肤莹白似玉,双颊微晕,如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眉如新月,细长而弯,眼波流转间似含秋水,顾盼生辉。上身着浅绿色窄袖褙子,袖口绣着几枝淡雅的梅花,腰间系一条素色丝绦,勾勒出纤细的腰肢。下着一条藕荷色罗裙,裙摆微微曳地,行动时如涟漪轻荡。发髻梳成双鬟,点缀几枚银簪,耳垂上挂着一对小巧的珍珠耳珰,衬得她愈发清丽可人。
“好妹妹,好青棠,真想死个人儿。”陆春从背后抱住了她。
青棠嫣然一笑,扭过身来,轻轻推开陆春凑过来的脸:“春哥儿,事办得如何了?”
陆春脸上一僵,讷讷说道:“办砸了,人还没走到当铺,衣裳就被官差抢了去,若不是我在衙门里有靠山,怕是自己也撂进去了。”
“靠山?是谁?怎么没听你说过。”
“这等事岂能与旁人提及。”
“原来我只是个旁人!”青棠转身就走,陆春赶紧揽住她腰肢。
“妹妹自然算不得旁人,衣裳虽然没换成银钱,但我那靠山愿意保我个前程,去府衙做事,你若跟了我,日后吃香喝辣不是难事,再也不用在这府里做下人,被呼来喝去。”
“说得好听,没换到银钱,如何赎身?”
“我这些年攒了些银钱,先赎身离开陆府,再赚上一些,便来赎你。”
“到时还不知道你的心思又飞到哪个女子心上。”
“我一颗心全在妹妹身上,日月可鉴!”陆春一声坏笑, 又来拉扯,青棠支应两下,突然神情一冷,缓缓扭过头去,死死盯着一棵大树。
“青棠妹妹……你……”
“闭嘴!”青棠目光凌厉,冷若冰霜。
池塘边、假山旁,有一棵老槐树,树上藏着偷听已久的陈吼。
“呼——”陈吼的耳尖动了动,他清楚地感知到周边若隐若现的响动,起初是极细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又似枯叶在风中摩挲。这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分辨不出源头,他右手握紧刀柄,指节不断用力渐渐发白。沙沙声越来越密,夹杂着鳞片刮擦树皮的脆响。陈吼的鼻翼抽动,闻到一股腐烂鱼虾的腥臭味。
月光骤然黯淡,树下浮现一团若隐若现的巨大暗影。突然,沙沙声戛然而止,陈吼看见脚下干枯的树皮正寸寸龟裂,黑暗深处亮起两点幽光,明灭不定,如同鬼火。那光芒渐次逼近,陈吼终于辨识出那是一对琥珀色的竖瞳,其形狭长如刀锋,泛着凛冽寒光。
那是一颗巨大的蟒头!
晦暗的月光映照在巨蟒的青鳞之上,泛动着金属般的冷冽光泽。其鳞片每片皆如铜钱大小,边缘锐利如刀,随其呼吸微微翕张。蛇信吞吐之际,腥风渐起,拂动陈吼的衣襟。
陈吼缓缓抽刀,蜷身于槐树枝桠间,汗液沿颈项渗入麻布衣领。巨蟒沿树干游移,鳞片剐蹭枝杈,其声绵密,恰似秋雨叩击屋瓦。老槐树树身剧震之间,蟒躯已缠绕树干盘旋而上。陈吼掷出刀鞘引开蟒首,挥刀疾斩巨蟒七寸。巨蟒进退如风,躲开这一刀。陈吼一击未中,迅即闪身跃落树下,借势后翻。双足甫一沾地,蛇尾已挟风扫至面门。
“唰!”刀锋斜贯入土,他借力滚出三丈。身后石灯笼被巨蟒撞碎,碎石飞溅。巨蟒张口噬来,腐肉混着血腥的恶臭已扑面而至。陈吼急以刀尖向上疾挑,巨蟒畏其锋刃,蟒首陡转,自其肋下穿过。陈吼再度后跃,欲脱离战圈,却被蟒尾缠住脚踝。
“不好!”陈吼未及变招,已被巨蟒拽倒拖入池塘。一串串气泡从头口鼻接连逸出。月光在水底碎作银屑,他双手持刀死死抵住蟒口獠牙。巨蟒吃痛稍懈的刹那,陈吼猛蹬蛇腹蹿出水面,手足并用地爬进淤积腐叶的荷塘。此时,巨蟒正在水面划开波纹,青鳞在月下泛着幽光,待他刚刚撑起身躯时,巨蟒已窜入泥淖。
“砰!”陈吼被蟒身拍入泥浆。他反手一刀刺向蟒尾,刃锋入肉三寸,黑血喷溅。巨蟒负痛翻滚,塘底淤泥翻涌如沸。陈吼刚刚攀住岸边芦苇,已被蟒身绞住腰腹,剧痛袭来,他的肋骨几欲断裂。慌乱之中,陈吼急忙将刀锋斜刺,对准鳞隙间的软肉猛扎。刃锋破鳞入肉,巨蟒劲力骤松。陈吼还没调匀呼吸,又被蟒尾扫中面门。泥浆封住他双目视觉,只能凭直觉翻滚闪避。耳畔传来芦苇摧折的脆响,陈吼躲闪不及,被蟒牙擦肩而过,撕开一道血口。陈吼反手挥刀劈向蟒首,刀刃却正中太湖石,立时虎口震裂,单刀脱飞。蟒身趁机绞缠陈吼小腿,蟒头迅速迫近,獠牙距咽喉不过三寸,腥臭涎液滴落在他面颊,灼痛如烙。陈吼双脚蹬踢巨蟒,巨蟒趁势缠住陈吼胸腹和左臂,随即骤然发力,陈吼依稀听见了自身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
“唰!”陈吼右手腕倏翻,一柄匕首自袖中滑落掌心,随即贯入巨蟒左目。黑血喷涌,蟒身疯狂扭动,将他甩出三开外丈。陈吼重重摔在池塘边上,而匕首犹在蟒身颤动,巨蟒在泥淖中翻滚挣扎,搅得水花激溅。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陈吼咬紧牙关,两步窜上墙头,跃上屋脊,在翻出陆府的一瞬间,他回头瞥去,只见那大蟒不知何时来到青棠身边,青棠粉面含泪,抱着蛇头恶狠狠地瞪着陈吼。
就在此时,已吓得魂魄出窍的陆春爬起身拔腿就跑,巨蟒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转眼间已蹿到陆春身后,张开血盆大口咬住陆春肩膀,蛇身盘旋缠绕,将他拖入树丛深处,白墙上映出影子,巨蟒张开大口吞下了陆春的头,然后是他的肩膀、腰腿,吃了人之后的巨蟒明显粗了一大截,它懒懒洋洋地钻入黑夜深处。陈吼不敢回头,一口气跑到五里外才停下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