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柳通判推杯换盏 陈都监旁敲侧击
猎衣扬2025-11-10 11:0910,773

  丰乐楼,临安城内数一数二的酒楼,佳肴佐美酒,饮宴尽豪奢。黄昏后,楼内灯火通明、宾朋满座。

  今晚,柳追烟带领南厅部众,宴请东厅同僚,上至通判、下至书吏,几乎全部到场。房任之虽与柳追烟此前并无私交,但念及柳追烟财雄势大,也有结交一番的想法,况且柳追烟出手大方,三十二桌酒席包下丰乐楼,既有手笔,也有诚意,同在府衙为官,岂能驳人情面,更何况柳追烟还有一桩困扰他许久的“内情”相告,遂欣然前来赴宴。

  随着各路名菜眼花缭乱、一一入席,传菜的小娘子们穿花蛱蝶般来往于各酒桌间,用脆生生、软糯糯的声音笑道:

  “贵客,请尝莲房鱼包,此乃鱼肉裹入莲房蒸熟后制成,入口清香四溢。”

  “贵客,请尝山家三脆,嫩笋、蕨菜与枸杞头炒制,最是鲜香爽口。”

  “贵客,请尝煿金煮玉,刀切春笋如纸薄,片片油煎金黄,甘滑酥脆嫩。”

  丰乐楼的酒菜,在临安出了名的贵,府衙为官,月俸有限,大官们三五年都不一定到这里“小吃”一顿,小吏们更是十年八年都未必进门一次,几时见过这等豪奢场面,眼见东厅众人目瞪口呆,经常到此饮宴的南厅众人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得意。

  “南厅诸位,今日是咱们做东,都端起酒杯,盛满好酒,务必要让东厅的同僚们尽兴!”柳追烟一声大喊,南厅众人高声应和了一声“好”,酒宴再度掀起一轮高潮,各路名酒一坛坛上桌,久经阵仗的南厅人揽着东厅同僚的肩膀推杯换盏,边喝边笑:

  “这杯是流香醇,酒香绵长、回味悠长。再来一杯,这杯叫瑞露甘,滋味如蜜,入口清甜,饮后暖意融融……再尝尝这个,这叫玉练槌,劲道最是绵柔。”

  “老兄,懂得可真不少。”

  “全赖我家柳通判慷慨,你我同年进府衙……咯……过去那位南厅通判……向宾鸿……他独自吃肉,下面人连一口汤都喝不到,哪比得上这位柳通判……你我多年好友,你若有意,我寻个机会替你说说情,把你调来南厅……”

  “你醉了!你醉了!此处岂是说这种话的地方……喝酒!喝酒!”

  “对!喝酒!喝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觥筹交错,杯盘狼藉。柳追烟提着酒壶,敬酒一圈,回到座位上,挽起房任之的臂弯,笑着说道:

  “小弟不胜酒力,挡不住东厅的虎狼攻势,楼上有雅室一间,已备好清茶,房兄,请!”

  房任之明白,这是要谈机密事,连忙应道:“请!”

  二人交代手下人自行吃喝即可、切勿酒醉闹事,随即并肩进了楼上雅室,屏退左右,自斟自饮,每人喝了三五杯?临江玉津,酒意渐渐消退。

  “此前不知柳通判真性情,多有怠慢,以茶代酒,再敬一杯。”房任之五官平平,既无汪迟之疏朗,也无陈吼之凌厉、更无柳追烟之俊俏,不穿官服扔在人堆里很难一眼将他挑出来,但汪迟说过“此人貌虽不扬但胸藏丘壑。时时事事,察言观色,趋利避害,伺机而动。虽居下位,而心在青云;每临一事,必反复权衡得失,苦思何以为晋升之阶。贤弟与之同衙为官,交往时需谨记八个字——亲而不密,敬而不疏。”

  汪迟的话,柳追烟笃信不疑,今日宴请房任之,只为调虎离山,方便柳达夜探东厅,寻找陆剑平户籍文卷。既要“调虎”,必有诱饵,房任之眼下最关心的便是郭蔼声失踪后,临安府尹“花落谁家”。近一段时间,房任之上下活动,些许风声也已传到柳追烟耳中。

  此时,二人相对而坐,默然不语。

  突然,房任之拿起茶壶,往柳追烟杯中蓄水,柳追烟赶紧托住茶壶:

  “房兄是兄,柳某是弟,哪有兄给弟蓄水的道理?”

  “有志不在年高,房某徒增白发,柳大人正当年华,日后必青云直上,届时还请莫忘了今日茶室之谊。”

  “你我之间,何必再打机锋。我这官是怎么来的,别人不知,你还不知吗?”柳追烟突如其来的坦诚,倒让房任之愣在当场。

  “这……英雄不论出身……不论出身……”

  “实不相瞒,柳某在吏部也有些人脉,南厅通判已是柳某的极限,不敢再奢望其他……”

  “吏部?”房任之眼中泛起了光,联想起柳追烟财大气粗,他心中早已信了十分,笃定柳追烟这个通判八成就是从吏部直接买来的,寻常人买官,买到的多是些闲散职位,柳追烟能买到临安府衙南厅通判,花费必定不少,如此一单“大生意”,绝非吏部一小官所能操持,最低也得是个侍郎。

  “柳某与房兄不同,你做官,凭的是真才实学,而柳某嘛,多是仰仗蝇营狗苟……”

  “柳大人,这说的是什么话,岂可随意自污?”

  “柳某不过是将很多人心里的话说出来罢了,况且柳某对自己的不学无术、放浪纨绔,并不避讳。官场行走,好比滚水烹茶,若是茶好,轻轻一烫便出香气,茶若差些,便需要反复冲泡,只要功夫热络,也能调出真味。柳某才学不足,便需在走动打点上多下工夫,摸清顶头上司的动向……”

  “还请柳大人赐教。”

  “房兄快人快语,我也不再兜圈子,自郭府尹失踪以来,吵嚷着来补缺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但临安府衙位置关紧,非一般人所能掌管,能在资历、经验、能力上,压住你房兄一头人的寥寥无几。”柳追烟接过茶壶,给房任之的杯中蓄满了水。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遮遮掩掩反而无趣,房某近来确实奔走了一番,柳大人消息灵通,想必早有耳闻。”

  柳追烟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房任之沉吟片刻,继续说道:“临安府尹以下,便是通判三员,北厅掌赋役、南厅掌狱讼、东厅掌钱谷。皇城赋役事涉田土,干系贵胄,最是微妙,历任北厅通判升得最快……其中关窍,不便明说,总之北厅通判与你我这等当牛做马的位子,从来不是一路人。我若有心再上层楼,全看柳大人愿不愿意助一臂之力,只要咱们南厅、东厅兵合一处、将打一家,临安府衙便针插不入、水泼不进,没了外人争抢,压住东厅的风头,那个位子还不是你我兄弟轮流坐庄吗?”

  言罢,房任之整衣起身,向柳追烟拱了拱手,柳追烟慌忙起身,将房任之按下,眼珠一转欲言又止,房任之慌忙改口:

  “便是先推柳大人坐庄,也无不可。”

  “房兄误会了,此番邀您饮茶,乃是有一桩心腹事相告,实不相瞒,这府尹的位置,你坐不得,我坐不得,纵然你我使尽浑身解数,终究还得是外人来坐。”

  “这是为何?”

  “缘由有三:一曰止争,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有利益的地方就有派系,有派系的地方就有争斗,北厅、南厅、东厅三家都想坐庄,必定少不了争来斗去,临安是皇城,见不得乱;二曰制衡,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官员不流动,权柄就会集中,格局就会固化,下面坐得越大,上面的人说话分量就会越轻,唯有从府衙外调动新官,才能不断重塑府衙的局面,防止北厅、南厅、东厅私相结党;三曰竭力,用官驭人,必竭其力、用其材。在一个衙门里待久了必生惰怠,此乃人性使然,故而需在各个衙门间不停地走动,才好勤勉官员。房兄若想更上层楼,困守在临安府衙徘徊终究是行不通的,少不得要挪挪衙门,这是好事,挪着挪着您就官居一品了!”柳追烟顺势递上一句美言,饶是房任之这等心思深沉之辈,眼中也不由得泛起喜色。

  “柳大人小小年纪,有如此见地,当真了得。”房任之由衷赞叹。

  “这府衙上下,都是知道的,柳某草包一个,除了些许金银,文不成武不就……我娘舅生意做得大,结识诸多朝臣,这番话乃是我娘舅掰开了、揉碎了,一句句喂到我嘴里的,算不得我自己的见识,当不起房兄一赞。”柳追烟打着哈哈,话锋一转,又聊起了吃喝穿戴,他出身富贵之家,对字画、绸缎、茶酒、车马既有见识,房任之纵然读书不少,交谈起来竟也隐隐落入下风,二人笑谈许久,才将话题重新引回来:

  “柳大人,可知新任府尹是谁?”

  “临安是皇城,府尹乃是要职,此事非用财帛所能打探。但无论是谁,南厅与东厅进退与共。”

  “好!好!进退与共!”房任之在柳追烟处听到了满意的答案,话题重新回到吃喝穿戴、泛舟游猎。是夜,宾主尽欢,大醉酩酊。

  与此同时,陈吼正在一座茶楼里,被三个中年妇人围在当中,七嘴八舌地数落。

  “陈都监,你月俸几何啊?”

  “临安城中可有宅院?院中可有车马?”

  “在府衙当差多年,攒下多少银钱?”

  “瞧这身板,倒是雄壮,只不过面貌凶恶了些?呸呸呸!身上好生酸臭,还带着酒味!好赌否?听说行伍上退下来的军汉,嗓门大得厉害,都是急脾气!”

  三个中年妇人叽叽喳喳,声音一声尖过一声,好似千百只鸟在耳边争啼。

  “够了!”陈吼一拍桌子。

  “够什么够?你还不乐意了,似你这等又穷又横的粗坯,也想娶妻?”

  “就是就是,问你两句还急了,恼羞成怒了吧!”

  “实话告诉你,满临安城的媒人,也就我们仨能给你办成这事。往家里娶大闺女你是别惦记了,两条路给你选:一是找个带子的离妇,二是寻个年纪大些的孀妇做上门汉。”

  “瞧瞧瞧,他还不乐意了,一张黑脸拉得老长。你这年轻人见识就是浅,放心,我们仨专给你找有宅有田的妇人,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再无风吹日晒。”

  “闭嘴!”陈吼虎目圆瞪,扫了一眼眼前的三个中年妇人。

  一人名唤韩婆,年约五十,身材矮胖,圆脸盘上总挂着几分笑意,眼角有几道深深的皱纹,谈吐精明而世故。头上裹着一条素色头巾,上身穿一件褐色褙子,衣襟上常别着一朵绢花,手腕上各套着两只铜镯子,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她的手指粗短,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掌心捏着一块帕子,时不时擦擦额头的汗,显得忙碌而干练。

  一人名唤李婶:四十出头,面颊消瘦,颧骨凸起,穿一件青色长裙,外罩一件半旧的灰色褙子,稀薄的头发盘成一个髻,上插着一根木簪,腰间挂着一只小布袋,里面装着几枚铜钱和一张写满生辰八字的红纸,时不时便拿出翻看。

  一人名唤祝大娘:年约五十,身量高大,面皮白皙,穿一件深紫色褙子,衣料考究,上绣繁密花纹,头上戴着一顶镶玉抹额,耳朵上戴一对珍珠耳环,随身携带一把檀香扇,扇上绘着山水图案,扇骨镶金嵌玉,一看便价值不菲。

  本朝法令有云:为婚之法,必有行媒。媒妁之言是依礼成婚的要件,因婚姻发生纠纷而引发的诉讼,官府亦将有无媒妁之言作为判决的重要依据。而媒者,亦分私媒与官媒。私媒多游走于市井,官媒则为各府衙荐选的信实妇人,发给凭证,专精富贵人家,陆家是高门大户,婚娶之事,必为官媒操持。临安城风头最盛的官媒人就在眼前,正是韩婆、李婶、祝大娘。

  媒人的耳朵最灵,但凡城中男女婚配之事,无一不知。但同时媒人的嘴巴又最松,但凡听到只言片语,便会添油加醋,渲染满城风雨。陈吼其人,粗中有细,未免走漏查案风声,托人请来韩、李、赵三位,以“求妻”为名,打探陆府虚实,奈何嚷嚷了一上午,还没进入正题。

  “三位!劈头盖脸贬损我一个上午,尚未说出一个人选……莫不是看我穷酸,认定我拿不出谢银吧?”陈吼佯作发怒。

  “这是哪儿来的话,你没钱,不见得柳通判没钱,谁不知道你们是好兄弟。”韩婆笑成了一朵花。

  “柳通判年少多金……不知可有心仪的姑娘?”李婶追问。

  “还有那位汪推官,相貌堂堂、谈吐文雅,虽说清贫了些,但临安城有的是富贵娘子,她们不爱钱财,就爱这类诗书才子。比如说,前街孙家米行的小娘子……”祝大娘眉毛一挑,对各家待嫁的姑娘如数家珍。

  “停停停!今日谈的是我陈吼的婚配事,与我二位兄弟何干?”

  “你?难,难,难!”韩婆、李婶、祝大娘不约而同,齐声叹气。

  “这有何难?旁人我不知,陆府的陆剑平我是认得的,小身板细得柳枝一样,大腿还没俺胳膊粗,还不是三年娶三妻?”陈吼故作愤恨,试探着抛出问题。

  “这和身板有什么关系,人家是官宦人家,又是出了名的体贴风雅,临安城里谁不知道陆二郎温柔,最爱给妻子‘对镜理云鬓,画眉点朱唇’,若是一日两日还则罢了,日日如此,当真是叫人心肝都化了……而你嘛,也不瞧瞧自己那粗坯模样……顶着颗杠头一样的脑袋,还有脸和人家陆二郎比较长短……呸!”韩婆白了陈吼一眼。

  “再说了,他三年三娶,皆因前两个妻子身体不好,不是享福的命哟!而且我听说,第三任妻子是因为在外面包养情夫,被陆二郎撞破,陆二郎一气之下将她休了,她又仗着娘家是军户,带着恶汉们天天到陆府闹事,陆二郎心里窝囊恼火,醉酒伤身勾起疾病,一命呜呼了……”祝大娘说得有鼻子有眼,和丁秋蕊所言完全不同。

  “你这是听谁说的?莫要散播谣言。”陈吼假意提点。

  “什么谣言?陆府的下人亲口说的,街面上都传开了,这还有假?对了,我还听说那丁弃妇挺着肚子到府衙去鸣冤了?是也不是?”祝大娘问道。

  “确有其事。”

  “瞧瞧,瞧瞧,真叫我说中了!”祝大娘从袖里掏出一把西瓜子,边嗑边咂嘴。

  “说中什么了?”陈吼向前挪了挪凳子。

  “家产呗,丁弃妇鸣冤是假,争家产是真,她被休了,可肚子里还有孩子呢,陆府高门大户,多少是会给些的。”

  “我可听说……那孩子不是陆二郎的。”韩婆凑过来,熟稔地从祝大娘手中捻了些瓜子。

  “你听谁说的?”陈吼问道。

  “陆大郎啊,就在府衙门口说的,好些人都听见了。那天,听说你也在?”韩婆看向陈吼,陈吼一愣,尴尬地点点头。

  就在此时,半晌不说话的李婶突然从小布袋里掏出铜钱和红纸,对着一只红漆小算盘,一边拨打一边喃喃自语。

  “李婶这是……”陈吼不解,发出询问。

  “你李婶啊,专精八字姻缘、生辰命理,在临安都是出了名的。”祝大娘从旁解释。

  半晌过后,李婶幽幽叹道:“陆家二郎,命格大凶啊。”

  “愿闻其详。”陈吼适时给李婶递上了一杯茶。

  数年前,陆家老爷曾为陆剑平求媒,临安城中大小官媒均有陆剑平生辰八字,对这些“优等郎君”,媒人们向来格外关注,是故李婶能准确记起他是“癸卯年、壬子月、戊戌日、壬戌时”生人。按照命理排盘,陆剑平生于天寒地冻之时,子月壬水滔天,戊土日元坐双戌火库,却遭年柱癸卯“剑锋金”截脚,月时双壬水如悬河倒灌,此为“冻土沉棺”之局,更兼三凶交汇:一凶天干戊土独阳镇三壬阴水,应“孤阳摄群鬼”之象;二凶日时双戌伏尸星重叠,此为“戌戌相见,亡妻如拆瓦”;三凶月支子水刑年支卯木,此命格“一年一丧偶,白幡换红绸”。总而言之,陆剑平生辰命数刑克妻子之能,世所罕见。

  陈吼虽然不识字,但记性很好,默念一遍,已记住七七八八,他又和三位媒人胡扯了半个时辰,知道在她们身上已挖掘不出其他消息,便找个由头迅速脱身。

  天将正午,庄毓迷迷糊糊地从一架马车中醒来。庄毓也是官宦子弟,自诩吃过见过,可这辆马车的豪奢着实让他大开眼界。此车通体选用上等紫檀木打造,浮雕祥云瑞兽,漆面光可鉴人。车顶覆盖深青色锦缎,刺绣缠枝莲花纹。四角悬挂鎏金铜铃,微风拂过清脆悦耳。车垂珠帘,颗颗珍珠圆润饱满。脚下铺设蜀锦织垫,绣富贵牡丹图。靠背处镶象牙雕花板,精工密雕山水人物,栩栩如生。车辕选用上等楠木,温润有光,两匹高头大马毛色油亮,马具镶金嵌玉,气派非常,一小厮身着绸缎短打,头戴幞头,手持马鞭,见了庄毓不卑不亢,张口便是地道的官话:“见过庄公子。”

  “你家主人……是哪个?”

  “咱家主人姓柳,今日用车的是主人之兄,府衙汪推官。”

  正当时,汪迟手提一食盒,信步走来:“庄公子,宿醉的滋味儿不好受吧,喝些白粥,暖暖胃肠,如何?”

  “我记得……我昨夜在桃花楼宴饮,怎么在这马车里醒来。还有……咱们认识吗?”庄毓皱起眉头。

  “今早我路过桃花楼见庄公子你大醉不醒,身旁并无随从在侧,便自作主张帮您会了账。汪某在府衙做官,虽然位卑官小,但在临安地界上,多个朋友多条路,不妨认识认识。”

  听到“位卑官小”四个字,庄毓“恍然大悟”,拍着汪迟的肩膀笑道:“你这消息当真灵通,我爹要调回临安的消息,可没有几个人知道,你这一步……算是走到别人前头了,有心了!有心了!”

  汪迟微微一笑,一脸诚恳:“若能得令尊大人提携……”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车里聊!”庄毓揽着汪迟,掀开门帘,催促他上车,好似这马车是他的一般。赶车的小厮是柳追烟家里的下人,极有眼色,见二人坐定,赶紧走到一旁,既不偷看也不偷听。

  进到车内,汪迟刚要开口,庄毓突然一抬手:“可否容我先吃完这碗白粥?”

  “请!”

  “多谢!”

  庄毓一言不发、细嚼慢咽地吃完一碗白粥,将碗放在一旁:“汪推官的大名如雷贯耳,大智大勇,屡破奇案,拳打章门,脚踢杨派,无论江湖庙堂,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像这样一位人物,对我一个纨绔子弟说……请令尊提携,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汪迟皱眉看向庄毓,发现他此刻双眼明亮如镜,已不复萎靡醉态。

  “庄公子真人不露相啊!”

  “我不是什么真人,你找我无非是为了陆剑平的事。自那晚我在春风巷见过他后,他便再也没在陆府外出现过,随后不久,他便暴病而亡。丁秋蕊去陆府闹事,街巷早有传闻。在陆剑平出殡当天,她又在府衙门前和陆剑宁大打出手,临安城满城皆知。南厅通判柳追烟是出了名的爱管闲事,既然有人告上门,他不可能坐视不理。你汪迟于公于私不可能不相助于他,是故今日我一见你,便知道你是为陆剑平的事而来。”

  “既然如此,刚才在车外……”

  “人多眼杂,总要胡乱扯些幌子,万一你我相见之事传到陆家耳中,陆家大郎心眼儿最小,一旦认定我帮助府衙寻陆家晦气,我少不了要惹上麻烦。”

  “你都不相信我是要请令尊提携,陆家大郎就会信吗?”

  “我自然知道他不信,只要他抓不到把柄,便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在马车里谈事,甚好甚好,有什么想问的,你尽管开口,我知无不言。”庄毓向后一仰,倚靠在车厢上。

  “看样子,你很希望陆家吃瘪?”汪迟有些疑惑。

  “那是自然,陆家背靠杨太保,庄家投效史相爷,湖州乃杨派多年经营之要地,水泼不进针插不入,家父主动请缨,前往湖州任职,想要撕开一道缝隙,寻找湖州诸官鼠窃府库的凭证。陆家大郎颇有手段,身在临安,运筹湖州,家父屡遭碰壁,不但没查到实据,还被贬官降职、驱离湖州。”庄毓叹息不止,满面愤恨。

  “此等事,是可以明说的吗?”

  “史相爷和杨太傅之争,岂是秘密,家父折戟湖州,已成官场笑柄,过不了多久就会传遍临安,还不如早些说与你,也好做个顺水人情。”庄毓苦笑连连。

  “汪某观庄公子谈吐,绝非常人,为何一心流连酒色,不愿出仕为官呢?”

  “个中缘由,一言以蔽之:嫡庶有别。这既是我必须认的命,也是陆剑平离奇死亡的因。”

  “愿闻其详。”

  庄毓沉吟片刻,整理思绪,打开了话匣。

  殷商以后,嫡庶渐分。嫡者,妻子也;庶者,妾子也。天下除了帝王公侯外,氏族大家都需要确保权力和财富有序传承,确保氏族“日盛”,而非“日衰”,而以嫡长为核心的权力、财富交接是公认的最行之有效的措施。千百年来,不但古老的世家大族如此施为,新兴的达官贵人也纷纷效仿。如果将这些家族比作一棵大树,那么嫡子就是要做“栋梁”的树干,而庶子,就是大树的根,扎根腐土、不见天日,终其一生在看不见的地方为树干辛劳。

  陆家和庄家,发家不过二十年,根底尚浅,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事,要靠庶子们去经营。比如,庄毓的大哥庄颍以“刚正”闻名朝堂,在同辈朝臣中俨然中流砥柱,天子也曾亲口赞扬其“丹心铁面”,刚过而立之年,便已官居刑部司门郎中,掌管门关、桥梁、渡口、辇道之禁令,及道路桥梁等的修复、更改等事。这个位子是多方利益的枢纽,最易得罪人,但终日一副“油盐不进、孤僻固执”样子的庄颍,竟能平平安安坐满五年,其根源全在于庄毓这个弟弟,为其在背地里上下活动、左右逢源,庄颍在台上得罪谁,庄毓便在台下补偿谁,庄颍在台上帮助谁,庄毓便在台下收谁的好处。所有的账目往来、金银收受、拉帮结派,都是庄毓“背着”庄颖“私相往来”。一旦遇到政敌攻讦,庄颍随时“壮士断臂、大义灭亲”。在庄毓的努力下,庄颖的官越做越大,圣眷越来越浓,庄家一族的势力越铺越大。这等事在临安算不上秘密,多数朝臣都是这个做法,只不过在途径上略有差异,所以庄毓并无隐瞒,将其中门道明明白白地讲给汪迟,并顺势道出陆家的情况。

  陆家大郎陆剑宁与庄家大郎庄颍的情况不同,庄颍的“扮相”是“正”,陆剑宁的“扮相”是“廉”。陆剑宁初入临安,既不买田产,也不置宅院,尝寄宿于官衙文库之中,偶遇天子私访,天子见其除了官服外,只有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袍,袖口和衣领处磨损严重,补丁盖补丁,甚为感动,欲赐以金银,陆剑宁答曰:“衣足以蔽体,何须华服?百姓尚在饥寒,我岂能独享富贵?”天子大悦,问其可曾婚配,陆剑宁答曰:“寄居府衙,不便携妻。”天子遂在临安赐一小院,又过数年,天子微服出游,突往小院而来,推门便入,见陆剑宁三餐不过粗茶淡饭、身上衣裳多处补丁,壁橱中尚余上顿未吃完的一碗清粥、一碟咸菜、几片青菜,院中数间瓦房,墙壁斑驳,屋顶被雪压塌一角尚未修缮。天子问其俸禄何在,陆剑宁答曰:均在故乡义学。天子双目微红,将随身一袭黑绸锦衫赐予陆剑宁,与之把臂步于院中,手指墙头梅花:“梅虽寒而不凋,正如剑宁之志,虽贫而不改其节。”三个月后,陆剑宁右迁户部右曹郎中,掌常平、苗、役、坊场、山泽之令,乃是大大的“肥缺”,陆剑宁上任后不久,便在账目中揪出上一任右曹郎中姚厝“贪墨渎职”的真凭实据,姚厝被判了斩立决,天子下诏,升陆剑宁为户部左侍郎,将姚府更名为陆府,赠予陆剑宁,陆剑宁屡辞不受,天子曰:“朕知卿清廉,但为君者,善必赏,恶必纠。尔父陆汉兴在边州为官十五载,年迈劳苦,今特调尔夫回临安,任保和殿侍制,此宅予尔父子相叙天伦,一全君臣之义,二全孝悌之节,些许婢女家丁之花费,自有专司拨付,绝不误尔资助义学之力。”

  然而,实情远非天子所见。据庄毓所言:陆家根底极浅,近年来飞黄腾达,只因陆汉兴不知以何种手段攀附上了杨太保,几出“清廉高洁陆剑宁”的大戏全赖杨太保提前通报天子行踪,才能预先排演、粉墨登场。然而,临安是皇城,在此立足绝非易事。陆汉兴在边州的田宅卖不了几个钱,陆剑宁虽说占着肥缺,但户部素来是杨太保的囊中之物,让谁拿、拿多少、什么时候拿,绝非陆剑宁所能做主,再加上陆家要在临安站稳脚跟,对上头的“恩师”要孝敬、对下头的“门生”要赏赐,对左右的“知己”要亲密、对家中的“亲族”要提携,争利益的时候要舍得“下本”,闹出了纠纷要出钱“平息”,银子流水一般进少出多,些许俸禄九牛一毛,必须另谋生财之道。奈何利厚的生意,背后都立着高官贵胄,陆家根基尚浅不敢相争,再加上陆剑宁毕竟是凭“廉”名起家,极为爱惜羽毛。陆家思来想去,这搞钱的生意还是得落在庶子陆剑平身上。陆剑平年少英俊,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素有才名。初入临安,便斩获一众女子芳心,其中不乏富贵商贾,商贾之女嫁于官宦之家,在临安人心中乃是“绝配”。富商嫁女,资财甚丰,恰好能解陆家的燃眉之急。

  嘉定六年春,陆剑平与临安茶商沈禾独女沈宜舒喜结连理,沈家是临安城最大的茶商之一,为将买卖在江南进一步做大,沈家一直在官宦子弟间“寻婿”,但沈宜舒眼光极高,对多家公子不屑一顾,直至见到陆剑平,才欣然应允婚事。婚后,陆剑平以答谢应酬、结交权贵为由,很快便耗光了沈宜舒的嫁妆,并告诉沈禾:“家兄剑宁于户部探知消息,明年将减税厚桑,岳丈应变卖茶园、预购桑林,以期高价出桑,其利胜茶十倍不止。然知此事者远非一家,早有官员行此法,遣家人趁低价购桑,被天子知晓后下诏重办。岳父大人亲自出面,此事一旦被有心人揭发,极易使陆、沈两家引火烧身。岳父大人可见变卖茶园后的本金交予小婿,小婿已安排十数心腹,以他们的名义购置桑园再高价卖出,岳丈大人只需坐收渔利,即便有人追查,也查不到咱们头上。”沈禾不疑女婿,欣然应允。至次年秋,朝廷始终不见减税厚桑之政令,陆剑平以“兹事体大、推敲再三”为由安抚沈禾,而沈禾为求厚利,几乎将全部身家交予陆剑平,此事一拖再拖,许多生意往来利滚利,账上已无余钱运转,沈禾忧思成疾、日日烂醉,忽有一次酒后中风,自此偏瘫在床。入冬,沈宜舒突然重疾,暴病而亡。独女离世,沈禾之妻心如刀割、开始诵经念佛,大年夜往钱塘县拜佛归来,大雪如鹅毛,道路结冰湿滑,马车跌入山沟,等找到她的时候,人已经冻硬了。躺在床榻上口角流涎的沈禾得知此事,不吃不喝绝食数日,也随妻女去了,偌大家业尽数落于陆剑平之手。

  嘉定七年夏,陆剑平与临安盐商查元庆之女查月眉结为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甚是恩爱。中秋夜,陆剑平在乐丰楼设宴,为妻弟查亦明介绍了一位蜀地盐商尤桐,尤桐称:“自本朝政和二年起,为补税负亏空,将盐制由朝廷专营改为盐引商营,准许商人在缴纳钱粮后,领取相应数量的盐引,凭盐引销盐,此后蜀地井盐产量暴增,可近十年来,蜀地盐井泉脉枯竭,产盐量骤减。朝廷为保赋税不减不降,依旧按最高产盐量颁发盐引,强行催促蜀地盐商缴纳钱粮。眼下,蜀地盐商手中盐少引多,想要将多余的盐引折价转让,不知临安可有买主?”此言一出,查亦明心中一动。查家所营乃是海盐,东南沿海之地,素来盐多引少,若是能与蜀地互通有无,岂不妙哉?就在此时,陆剑平出言喝止:“此事事关朝廷政令,岂敢妄议投机之术!请勿复言!”是夜,宾主大醉,各自离去。查亦明当着姐夫面未敢再提及此事,但受重利引诱终究按捺不住,私自接洽尤桐,自其手中购买大批盐引,意图凭这些盐引壮大查家生意。半个月后,朝廷突然责成盐铁司下令彻查各地私贩盐引之事,查亦明获罪被捕,查元庆苦求女婿陆剑平援手,陆剑平满口答应,“运作”三日后,称此事乃是户部有人反水杨太保,转去投了史相爷,揭发此事做晋升之阶,天子震怒欲彻查户部,杨太保必须壮士断腕,处理一批官吏、重刑一批盐商,查亦明的名字已在名单中,八成要杀头。幸亏陆剑平之兄陆剑宁在户部多少能说上一些话,各位上官遭此一难,气得暴跳如雷,如能献上一笔资财,为上官们平息怒火,不是不可以法外施恩、酌情考虑,只是这名单上的盐商很多,总要留几个杀头立威的。查元庆只有这一个儿子,岂能眼睁睁见他丧命,于是在陆剑平的几轮催促下,变卖全数家产,交予陆剑平“活动打点”。十日后,官府贴出告示——查亦明流放高州。儿子的命保住了,查元庆大喜,陆剑平说已打点好了押解官差,路上会尽心照料,明日出城后,在官路旁十里亭,还可以安排亲人相送,但未免人多眼杂,只能去一个人。查元庆给儿子准备好了金银细软,自己一个人赶往十里亭。黄昏,城外传来消息,有人劫囚,被当场射杀。入夜,查元庆、查亦明父子插满箭矢的尸身被送回城中。查月眉听闻此讯,惊惧倒地一病不起,不足旬月便撒手人寰,临安大盐商查家不复存在,家产被陆剑平尽数变卖,所得资财尽入陆府。

  “朝廷要查盐引倒卖之事,陆剑平身居户部要职,岂能不知?多半是他借此做局,将查亦明引入局中,借此榨取查家财产。”汪迟略一思索,便想通其中关窍。

  “聪明!汪推官果然了得!此事牵连甚广,当年在临安官场传得风风雨雨,据说是史相爷想凭借安插在户部的探子们重创杨太保的根基,但杨太保宁可自损一万,也要伤敌八千,辣手重办的一大批官吏、盐商中,也有四成史相爷的人,凭着这股狠劲儿,杨太保重新赢得了天子的信任,守住了户部要地,在这个过程中陆剑宁负责查办盐商,查亦明的生死就在他手掌翻覆之中。”庄毓一声冷笑。

  “为谋财而害命,陆剑平也是读圣贤书的人,岂能如此下作?”

  “汪推官啊汪推官,你这句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这如今这世道,面子越想光鲜,里子越要下作。”

  言罢,庄毓掀开门帘就要离开,汪迟想要拦住他,却被庄毓拨开了手:“能说的话庄某已经都说了,不能说的话……漫说是一碗白粥,便是皮鞭、炮烙、杀威棒,也不能透露一个字。你会账时,我已醒酒,之所以今日见你,便是冲着你汪推官六亲不认的名头,借着你这把刀去捅陆家的心窝,替我们庄家出一口恶气。我讲与你的这些事,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庄某言尽于此,告辞!”庄毓一拱手,跳下马车,长吐一口浊气,又恢复浪荡姿态,在街边尾随一年轻女子调笑,被啐了一口后,嘻嘻哈哈地往别处逛去。

  

继续阅读:第五章:陈吼涉险窥秘事 青棠现身露杀机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猫迟案2.惊蛰篇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