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大堂内,潮湿闷热的空气裹着陈年纸张的霉味扑面而来。柳追烟端坐正位。谈枢领着三班衙役行过参见礼,转身便向夏金匮使了个眼色。夏主簿立刻拍手示意,四名书吏吃力地抬着两只硕大的樟木箱踉跄而入,箱盖未合,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卷宗。
“柳县尊!”谈枢拱手,袖中飘出淡淡的沉香气,试图驱散堂内的浊气,“翁源地处岭南,瘴疠之地,更兼近五年来水旱蝗灾不断,县务繁杂,积压甚多。此乃嘉定五年至今未结的旧案、悬案共二十八宗。”他指着最上面几卷,“尤其这几桩命案,皆涉及灾年流民或乡间械斗,人证物证散佚难寻,前任几任县尊都深以为憾,未能了结,实乃心头大石。”
汪迟不动声色地挪到柳追烟身侧,借着整理衣摆的姿势低语:“嘉定五年大水冲垮半城,衙署档案确有部分损毁,但此箱卷宗新旧混杂,墨迹深浅不一,显是事后多年陆续补造甚至是……杜撰。”柳追烟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三下表示会意,目光扫过那些卷宗,神色平静。
“谈县丞辛苦了。”柳追烟随手翻开最上层一份案卷,泛黄的竹纸上墨迹洇开,字迹模糊。他皱眉道:“这桩嘉定六年的田土争讼,证词怎会写在赈济饥民的‘粥厂领米簿’背面?灾年粮米发放记录何等紧要?”
夏金匮立刻上前一步,腰间鱼袋晃动,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县尊明鉴!当年大水过后,紧跟着就是蝗灾,赤地千里,饿殍载道。衙门连赈灾的米粮都筹措艰难,哪还有余钱购置大量公文纸张?这卷宗所用之纸,皆是当时从各处搜罗来的废纸、旧账本背面,甚至……庙里抄经的残页。”他指着卷尾一个模糊的印章,“您看这官印,还是用当时仅存的一点劣质朱砂勉强盖上的,时日久了,自然模糊。”
未等柳追烟细看,又两名书吏抬着一个更沉重的木箱进来,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夏金匮亲自上前开箱,这次捧出的是一摞摞用麻绳捆扎得严严实实的账簿,散发着浓重的尘土和霉味。
“柳县尊,此乃嘉定五年至去年的赈灾款项、常平仓出入,以及历年钱粮税赋的总账、明细账。”夏金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水旱蝗灾轮番肆虐,朝廷拨下的赈济钱粮、蠲免的赋税、地方筹措的款项,数目庞大,头绪繁杂。其间因灾情紧急,账目或有疏漏、仓促之处,更有前任蔡县尊于任上辞世,部分账目交接未能详尽……” 他顿了顿,目光似无意地掠过窦勤,“窦押司当年便在户房,亲历此间艰难,可为佐证。”
窦勤脸色微沉,抱拳道:“卑职惶恐,当年确是人手奇缺,昼夜不休,然账目皆依规制而行,不敢懈怠。”
账簿上飘散的灰尘在光影中飞舞,柳追烟轻轻翻动案卷,发出轻微的声响:“陈年旧账,千头万绪,非一时能理清。”他声音温和,目光却扫过脸色各异的众人,“不过,本县既然已到任,按朝廷规制,首要之事,当是交割印信、牌符、官库钥匙,名正言顺,方能署理县务。谈县丞,夏主簿,窦押司,以为如何?”
夏金匮闻言,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数层油布仔细包裹的锦囊,解开系绳,郑重地捧出翁源县印,放在公案上。
窦勤拱手说道:“县尊!官库钥匙与鱼鳞黄册、户房丁口账籍等要紧之物,皆在签押房锁柜之中!卑职这就去取来交割!”
谈枢给夏金匮、窦勤使了个眼色,二人拱手告退,汪迟见状,拉起陈吼退出门外。
谈枢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温煦恭敬的笑容,上前一步,对着柳追烟深深一揖:“县尊一路风尘,甫一抵县便劳神案牍,卑职等实在惶恐。翁源虽处岭南僻壤,然地方士绅商贾,素来仰慕官仪,心系桑梓。闻听县尊履新,无不翘首以盼。本地商会会长祝焕兴祝翁,更是热心肠之人,已在城中最大的醉仙楼略备薄酒,恭请县尊移步,一则聊表敬贺之心,二则……也好让县尊体察一番本地民情商风。”
谈枢微微一顿,见柳追烟神色平静,并无推拒之意,便继续道:“县尊容禀,我大宋行商坐贾之风鼎盛,两浙、闽粤之地尤甚。岭南物产丰饶,海陆交汇,商贾云集,遂有商会之设。翁源商会,虽比不得广州、泉州那般巨贾林立,却也汇聚了本县盐铁、米粮、布帛、山货诸业的头面人物。商会不仅协调行市,疏通有无,更兼有联络官府、襄助地方之责。”
他声音压低几分,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推崇:“近年来灾荒不断,水旱蝗轮番肆虐,官府赈济之力时有不及。这翁源商会,在祝会长主持下,每每慷慨解囊,或设粥厂济饥民,或捐药材治时疫,或助修堤堰防水患,赠医施药,活人无数,在民间颇具善名,实乃我县一大善缘。”
柳追烟静静听着,指尖在案几上轻轻点画,待谈枢说完,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清澈地看向谈枢,仿佛随口一问:“谈县丞所言商会,本官了然。只是……本官久闻翁源县内,另有一‘鼠仙社’,香火鼎盛,信众甚广,颇有灵异之名。本官到任,也算地方一桩大事,为何不见仙官前来拜谒啊?”
谈枢闻言,脸上恭敬之色更浓,眼中却飞快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连忙躬身道:“县尊明鉴。鼠仙社确有其事,仙官大人更是法力通玄,深得本地乡民敬仰。然仙官一心求道,志在长生,早已斩断尘缘,长年于县北红泥岭洞府清修,从不踏足红尘俗世。社中一切俗务,皆由仙官座下仙使掌舵打理。”
“哦?仙使?”柳追烟似乎颇感兴趣,身体微微前倾,“此为何等人物?”
谈枢答道:“回县尊,仙官大人有四位同胞姊妹,自幼随仙官修行,道行精深。自仙官定居翁源以来,四位仙姑亦随之到此,并相继……招纳贤婿入赘。”
“原来如此。”柳追烟恍然,笑意更深,“仙官妹婿,担任仙使,倒也自成规矩。”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好奇,“既是四位仙使,那今晚醉仙楼之宴,祝会长可曾邀请?不知能来几位仙使,也好让本官一睹仙家风采?”
谈枢微微垂首,避开了柳追烟探究的目光,语气依旧平稳:“禀县尊,平日里在翁源内外走动,处理俗务、联络各方、彰显仙官威德的,通常只有一位仙使大人。其余三位仙使,皆追随仙官左右,于红泥岭深处潜心修行长生大道,等闲……也是不履尘世的。”
说完,谈枢从宽大的袖袍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份拜帖。此帖一出,连堂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似乎都亮了一瞬。但见那拜帖材质非寻常竹纸或楮皮纸,而是以洁白如玉、细密坚韧的澄心堂纸为底,纸面光洁如镜,隐隐透出丝绢般的光泽,封面以深紫色缂丝装裱,缂丝之上用金线织出繁复的“福寿双全”云纹图案,边缘镶嵌着细如发丝的泥金边框,华贵异常。缂丝乃“织中之圣”,一寸缂丝一寸金,用作拜帖封面,其奢华可见一斑。帖上文字非墨写,而是以极细的真金箔屑调和上等胶液研磨成“金泥”写就,字字饱满圆润,金光内蕴,力透纸背,望之宝光流动,贵气逼人。落款“翁源商会祝焕兴顿首”下方,钤着一方殷红印章。印泥色泽朱红纯正,光泽内敛,乃是以上等朱砂混合珍珠粉、麝香、陈年蓖麻油秘制而成,历久弥新,芳香隐隐。印文为“祝氏焕兴”四字篆书,刀法古朴苍劲。谈枢双手捧着这封价值不菲的拜帖,恭敬地呈放到柳追烟面前的公案上:“此乃祝会长亲笔所书拜帖,恭请县尊赏光。”
柳追烟拿起拜帖,入手只觉温润细腻,分量不轻,那金泥字迹在光线下熠熠生辉。他展开帖子,内中书以工整端丽的楷体,文辞更是极尽恭敬华美之能事——翁源商会末学祝焕兴,诚惶诚恐,顿首再拜,谨奉书于新任翁源县父母柳公青天大老爷尊前:公台大人,天潢贵胄,文星下界。学究天人,才储八斗。今奉圣天子明诏,秉钺南疆,抚临敝邑。德星耀野,仁风披泽。阖县士庶,闻鸾舆甫至,莫不额手称庆,如盼云霓。草木沾恩,山川生色,焕兴等草莽微躯,幸何如之。伏念敝邑僻处岭表,地瘠民贫。近岁灾祲频仍,赖皇恩浩荡,亦仗公台威德将临,方得喘息。焕兴不才,忝列商籍,谬膺会长之职。感大人抚绥之德,无由瞻拜;慕宪台经纬之才,渴欲聆教。斗胆薄具芹献,敬设菲酌于城西醉仙楼。谨卜,今晚戌正二刻,扫径焚香,洁樽候驾。虽市廛之馔,难比玉馐;然葵藿之心,可昭日月。伏望大人不弃卑陋,暂移玉趾,俯允光降。则蓬荜生辉,樽俎生色,阖会上下,感戴无涯矣。临楮不胜屏营待命之至。翁源商会祝焕兴熏沐谨具。
柳追烟阅毕,只觉文辞华美,马屁拍得不着痕迹又极为熨帖,足见这祝焕兴或其幕后捉刀之人深谙此道。他将拜帖轻轻放回案上,对谈枢颔首道:“祝会长盛情,本官心领。戌正二刻,醉仙楼,本官必到。”
谈枢闻言,如释重负,脸上笑容愈发真挚:“县尊赏光,实乃商会之幸,地方之福,卑职先行告退,去安排一应事宜,确保县尊赴宴周全妥帖。”
谈枢脚步声渐行渐远,汪迟和陈吼重新回到堂内,紧闭的房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柳追烟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的冷厉,他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上:
“宴无好宴!”柳追烟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这满县衙的官,从上到下,哪个不是心怀鬼胎?我看他们早就被那‘鼠仙社’收买妥当,成了那‘仙官’座下的走狗!”
他霍然起身,在公案后烦躁地踱步:“汪兄!你整治那寇丙的手段,当真是绝妙!快刀斩乱麻,三言两语就让他自己跳进了坑里爬不出来!痛快!解气!汪兄,你再帮我想几个更绝的主意!把这县衙上上下下,但凡敢阳奉阴违、不听号令的狗才,统统给我整治下去!该抓的抓,该打的打,该罚的罚!那些奸猾的官吏,该丢官的丢官!那些勾结鼠仙社、中饱私囊的蠹虫,该抄家的抄家!一个不留!把这些碍手碍脚的绊脚石都给我搬开、砸碎!没了这些狗才掣肘,咱们兄弟才好放开手脚,大展宏图!把这翁源县,彻底翻过来!”
他的话语带着一股初掌权柄的戾气和急于求成的焦躁,在空旷的大堂内回荡,显得有些刺耳。汪迟一直静静地听着,脸上惯常的温和笑容早已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待柳追烟说完,胸中那股狠厉之气稍泄,汪迟才上前一步,轻轻拍打柳追烟的后背,声音低沉而清晰:“贤弟!”汪迟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柳追烟,“愚兄这里,有些肺腑之言,务请贤弟静听思量。”
柳追烟看着汪迟严肃的神色,心头那股戾气不由得一滞,眉头紧锁:“汪兄请讲。”
汪迟缓缓道:“贤弟欲行霹雳手段,快意恩仇,其情可悯,其志可嘉。然则,阴谋诡计,终非正道;权术诈术,难堪大用!此非虚言,实乃古圣先贤谆谆教诲。昔者管子有云‘道德当身,故不以物惑’荀子亦言‘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贤弟为一县主官者,立身当正大光明,行事须磊落坦荡。此乃施政之根基,立威之根本!整治寇丙,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借其鲁莽无状、自取其辱之机,以雷霆之势立威,震慑宵小,敲山震虎。然此等借力打力、引君入瓮之策,偶一为之尚可,若奉为圭臬,动辄以权谋诈术驭下,则犹如饮鸩止渴,后患无穷!”
汪迟见柳追烟凝神倾听,语气愈发恳切:“贤弟初临翁源,甫一上任,给这阖县官吏、士绅百姓留下的面目,至关重要!其一旦形成,便如烙印,极难更改。”
“汪兄……那我应以何等面目示人?”
“一不可软弱。若示人以弱,则宵小必生轻视之心,欺瞒哄骗,面誉背毁,无所不用其极。二不可糊涂。若昏聩不明,则奸猾之徒必设局构陷,将贤弟玩弄于股掌之上,令政令不出县衙。三不可狠辣,若一味以严刑峻法、抄家灭门之威示人,虽可收一时震慑之效,但更会激起士绅官吏的恐慌与怨恨,使其‘同仇敌忾’,届时贤弟非但不能肃清吏治,反会将自己置于孤家寡人、众矢之的之境地。谤言四起,攻讦不断,纵有千般抱负,亦寸步难行!”
柳追烟听着汪迟引经据典、条分缕析的金玉良言,露出深思之色,他沉默片刻,问道:“汪兄所言,句句在理,接下来如何施为,还请汪兄教我。”
汪迟目光湛然,斩钉截铁地吐出十二个字:“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柳追烟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神情:“汪兄!这……这是书中老掉牙的大道理,童孺皆知。你怎好用这等空泛之语来糊弄我?这翁源局势诡谲,鼠仙社盘根错节,岂是几句圣贤道理就能破开的?”
“此言差矣!”汪迟正色道,“圣贤之书,字字珠玑,非是道理无用,其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此十二字箴言,看似空泛,实则是应对眼下困局的不二法门。”他走近一步,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这县衙的墙壁,看清整个翁源的暗流涌动,“贤弟试想,你我初到翁源,根基未稳,你心中焦虑,急于掌控局面。而盘踞此地多年的鼠仙社及其依附的胥吏、豪强,他们就不急吗?一个新县令的到来,对他们而言,是机遇,更是巨大的变数!他们如何对待贤弟这位‘父母官’,无非上、中、下三策!”
“还请汪兄详言!”
“上策曰拉拢,将贤弟变为‘自己人’。许以重利,结为同盟,共享翁源之利。如此,贤弟可安坐县衙,他们则依旧操纵实权,逍遥法外。此乃其最乐见之局面。中策曰架空, 若拉拢不成,则处处设障,事事掣肘。如今日堂上所见,以陈年积案、糊涂烂账困住贤弟,令贤弟陷于案牍劳形,政令不出签押房。贤弟纵有通天之能,亦无从施展,形同傀儡。下策曰排挤,若前两策皆失效,贤弟执意要动其根基,则必遭其反噬。散布流言,制造事端,上告州府,甚至不惜动用阴私手段,务求将贤弟赶出翁源,或令贤弟身败名裂!”
柳追烟听得入神,眼中光芒闪动,接口道:“要施此三策,需用哪些手段?”
“其一,以富贵淫之。今晚这醉仙楼之宴,便是开端。那祝焕兴代表的商会,背后定有鼠仙社的影子。此宴必是极尽奢华,珍馐美馔,金玉满堂。席间必是阿谀奉承,投其所好。或以重金贿赂,或以美色相诱,甚至可能许诺将历年‘孝敬’分润于贤弟。此乃‘投其所欲,以饵钓之’。其目的便是要贤弟见利忘义,沉溺于富贵温柔之乡,与他们同流合污。其二,以贫贱移之。 若贤弟不受其富贵所惑,他们必会制造麻烦令贤弟施政处处碰壁,寸步难行。或煽动刁民闹事,或暗中破坏政令,拖延税赋征收、截留州府钱粮,使翁源治下民不聊生,陷你于‘无能’‘失职’之境。让你心生沮丧,意志动摇,最终或妥协,或灰心丧志,任其摆布。其三,以威武屈之。若前两计皆不成,贤弟仍要一意孤行,触碰其核心利益,他们便会撕下伪装,露出獠牙,或制造恐慌,或动用武力,迫使贤弟屈服。”
柳追烟深吸一口气,仿佛已将方才的浮躁戾气尽数排出,眼神变得清明而坚定:“汪兄一席话,如拨云见日,小弟受教了。然则,看清其手段,只是第一步。这翁源积弊深重,犹如沉疴痼疾,当如何施治?破局招法又在何处?总不能始终被动防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汪迟脸上露出一丝胸有成竹的笑意,走到公案前。柳追烟立刻会意,将案上那两箱碍事的卷宗账簿小心挪开。汪迟从自己随身携带的行囊中,郑重地取出一卷厚实的皮纸,在柳追烟面前徐徐展开。
这是一幅手绘的翁源县山河地理图。图中,翁江如一条蜿蜒的玉带贯穿全境,支流如脉络般延伸。山岭、村落、道路、桥梁、渡口、陂塘、堤坝、田畴,皆用不同符号清晰标注。更令人惊叹的是,许多地方还用小字密密麻麻地注明了近况:某处堤坝“嘉定八年大水溃决三十丈,未修”;某处陂塘“淤泥壅塞,蓄水不足十之二三”;某处村落“因蝗灾荒废”;某处河谷平畴“膏腴之地,已被鼠仙社巧取豪夺”。这幅地图,显然是汪迟近日暗中观察丈量、走访乡民询问所得心血结晶,内容之详尽,远超县衙图册。
“贤弟请看,”汪迟的手指精准地点在翁江中游一处关键位置,“此乃‘牛颈坳’。扼守翁江要冲,其下便是翁源县最肥沃的‘金盆垌’。嘉定五年、八年两次大水,皆因此处堤坝年久失修,被上游裹挟巨木的山洪冲垮,洪水直灌金盆垌,良田尽成泽国,颗粒无收!”
他的手指又移向几处支流交汇点:“再看这里,‘鹿角陂’‘石门塘’。本是调节水流、灌溉上游高地的重要水利枢纽。然嘉定六年蝗灾过后,壮丁或死或逃,无力修缮,如今淤塞严重,形同虚设。旱时无水可灌,涝时无法分洪,致使高地望天收,低地受水淹。”
汪迟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划过,声音带着沉痛:“贤弟!翁源近五年水旱蝗灾频仍,此乃天时不利,确实不假。然则,天灾之烈,实因人祸而倍之!其祸根,便在这水利废弛与土地兼并之上。翁源今岁之旱情、蝗害已较前两年大为缓解,此乃天赐之机,本可稍复元气。然则,为何民生依旧凋敝,困苦甚于往昔?”
柳追烟紧紧盯着地图,沉声道:“汪兄之意是……”
“此中症结有二,环环相扣,已成死结。”汪迟语速加快,但条理清晰,“其一,水利不修,耕作难复。牛颈坳、鹿角陂、石门塘等水利,自上次毁坏后,仅做草草填补,根本无力抵御稍大之水患。眼看惊蛰将至,雨水将兴,若不能在惊蛰雨水大至之前,抢修加固这几处要害堤坝、疏通陂塘,一旦春雨连绵或突发山洪,金盆垌等膏腴之地必然再遭灭顶之灾。高地亦因水利不通而灌溉不足,收成大减。其二,土地兼并,粮资错配。金盆垌未被水淹的五成良田,以及上游几处旱涝保收的高地,十之七八,早已不在农户手中,皆被鼠仙社以‘借贷’‘抵偿’‘强买’等种种巧取豪夺之手段,尽数攫取!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此之谓也!”
柳追烟言道:“汪兄,不瞒你说。自得知要贬来这岭南瘴疠之地,我便使了银子,托人直入户部架阁库查问——翁源年年奏报灾情,户部年年核拨赈款。嘉定八年蝗灾,核销蠲免秋税三万七千贯,另拨常平仓粟八千石;九年水患,又特批工部塘役钱一万五千贯,漕运赈米一万二千石;今年春旱,还有五千贯‘劝农种本’。来的路上,我让柳达飞鸽传书家中岭南商号,命其重金请托州府官吏,查阅州府钱粮账簿、库簿,上面白纸黑字录着某月某日翁源县具领签押,可你瞧瞧这翁源……”他骤然推开窗棂,暮色中街巷萧索,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正蹲在沟渠边刨挖草根。夜风卷来腐叶与尘土的气息,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呻吟,“百姓饿得啃观音土,他们究竟用何等手段,把钱粮套走的呢?”
汪迟闻言,目光扫过窗外惨淡的景象,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疲惫与冷冽,“具体手段,虽千变万化,但不离其宗。便览史书,自秦汉以降,凡遇灾异赈济,蠹吏侵吞国帑、鱼肉饥民之法,不外乎三类。”
汪迟伸出第一根手指,烛光在指尖跳跃:“其一,曰虚报名册,折支克扣。此乃最直白,亦最不易察觉之恶。譬如,翁源县衙上报受灾需赈之民户为五万口,实际或许不足三万。凭空多出的两万口赈粮、赈款,便是硕鼠囊中之物。账目如何做平?先在‘具领签押’环节做手脚。县衙上报的领赈名册,本就是虚造,或是在里正、保甲长层级便已层层加码。州府官吏,或收受贿赂,或本就是同谋,对此睁眼闭眼,照单核销。再于‘折支’上大做文章。朝廷拨付的是实打实的粟米,到了县里,却借口‘运输损耗’‘仓储不便’‘方便饥民’,强行将部分甚至大部分粟米折换成铜钱或布帛,且折价远低于市价,此乃汉唐旧弊也,书中早有记载。唐开元四年,山东道齐州遭逢大蝗,赤地千里。朝廷急调十万石粟米赈灾。然州衙官吏勾结县府,竟将其中五万石,以‘便民防耗’为名,强行折支现钱。其折价之狠,令人发指,其时灾情肆虐,市面粟米已飞涨至斗米八十钱,而官府却悍然按灾前官价甚至更低之斗米二十钱折算。此一折,五万石救命粮在账面上便仅值一万贯现钱拨付各县。户部核销时,只见齐州报来‘依令折支,发钱一万贯赈民’之公文,附有县衙具领签押及保甲名册,可谓‘天衣无缝’。首先,那五万石实粮,或被官吏勾结粮商,立时按市价八百钱一石售出,获利四万贯。仅此差价一项,三万贯巨利便已中饱私囊。其次,拨至县衙的一万贯折支款,经里胥之手发放,再遭层层盘剥,灾民实得恐不足五千贯。最后,饥民攥着这微薄铜钱,面对斗米八十钱的骇人粮价,五千贯仅能购得六千余石糙米!朝廷十万石赈济,折支一半后,本应五万石粮之实惠,落到灾民口中,竟十不存一,只余六千石之效。此即‘账册煌煌,饿殍盈野’之真相。”
汪迟顿了顿,眼神愈发锐利,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曰囤积居奇,强售牟利。此法更为歹毒,以赈济之名,行商贾垄断之实。朝廷拨下的粟米,本该平价或免费发放给饥民。然而,贪官污吏勾结当地豪强巨贾,将赈粮囤积于私仓,秘而不发。待饥荒愈演愈烈,粮价升至极点之时,再以‘平粜’或‘劝粜’的名义,将这些本该免费的赈粮,以远高于官定平粜价、但仍低于鬼市的高价,强行售卖给奄奄待毙的饥民。朝廷拨付的‘劝农种本’钱,本用于购买种子、农具助农复耕,亦可被如此操作。县衙用此款‘采购’种子,实则从勾结的商号手中高价买入劣质甚至陈年种子,商号获利,官吏分肥。账目如何做平?简单!伪造采购凭据、入库单据、发放记录。商号是‘合法’的,采购价格是‘合理’的,种子是‘发放’下去了,至于能否发芽,管它作甚?州府核销时,见钱粮已按程序‘支用’,账实‘相符’,自然画押通过。可怜百姓,未得赈济,反被强售,耗尽最后一丝家财,所得却是不堪用的劣种。”
汪迟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愤怒,伸出第三根手指:“其三,曰借赈谋利,中饱私囊。此乃最为隐蔽,也最能‘生财’之法。朝廷拨下巨款,赈灾荒、修水利、购粮米。贪官污吏便利用这笔暂时掌握在手的巨额资金,进行短期高利放贷或挪用经商。《后汉书》便有酷吏‘假贷陂田’,假借公事之名放贷取息的记载。县衙领了工部的塘役钱,并不立即兴修水利,而是将款项贷给本地急需资金周转的商贾,收取高额利息。或者,干脆挪用这笔钱,趁着灾时物资短缺,参与粮食、盐铁等紧俏物资的倒买倒卖,赚取暴利。待期限将至,或等到州府核查之前,再用赚取的利息或利润,甚至挪用新到的税款、其他款项,拆东墙补西墙,将本金填回账上。水利钱款结算需附赤历、合同契、朱销簿。贪吏可勾结商贾,虚构账目往来、合同契,再由保甲长在支役钱簿上集体画押。由于户部仅核验账目,不查实物交付,上述手段足以瞒天过海。同时,大型水利允许分阶段申领钱款,贪墨官吏将首期款挪用放贷或经商,账目则虚列已购石料若干方、预付匠佣若干贯,待巡查临近,临时雇民夫堆砌劣石,谎称‘分期兴修中’,再申领下一期款项填旧坑开新洞。汉武帝元光三年,黄河决口瓠子堤,淹没十六郡。朝廷拨付十万金紧急堵口,命河堤使者王仲督工。王仲勾结商贾张倜虚构账目‘预付张氏商号采买青石五千方、巨木三千根,钱六万金’,附商号印章合同契,‘支佣钱二万金,募役夫五千人’,附保长具结名册。实则仅向张倜支付一万金,令其虚报六万金收讫。剩余五万金由王仲放贷给陶氏商号,月息三分。石料仅运抵劣质杂石八百方,堆于河岸充数。奏报朝廷‘已完成东岸基坝三十丈’,实际仅草草垒土百步,汛至即溃。朝廷使者巡视时,临时征农夫千人举夯作势,谎称‘工程浩大,分三期筑坝’,同时重金贿使,称‘王使君昼夜督工,劳苦可嘉’。一年后黄河复决,千里之境尽化泽国。”
汪迟长叹一声,指着窗外,声音沉痛:“柳兄,你看那刨食草根的孩子……户部核销的账册上,或许正记着某日发给他家足额的粟米;州府库簿上,正录着翁源县签领了仓粮、漕米、种本钱,白纸黑字,天衣无缝。可那本该喂饱孩子的粟米,早已化作奸吏豪商囊中的雪花银、仓廪里的陈年烂谷乃至放贷盘剥的阎王债。此三类招法,或单用,或并用,层层嵌套,变化无穷。”
柳追烟听得脸色铁青,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汪兄,书中既然写了招法,可曾记载破法?欲解翁源困局,计将安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