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轻狂(一)
青山荒冢2025-11-07 14:194,149

  世上本没有叶浮生这个人,只有一个叫“顾潇”的毛头小子。

  那时候世道不好,先帝病重,几个皇子你争我夺,就是腾不出手照看民生。因此老百姓的日子过得艰难,还总有流寇趁火打劫,苦不堪言。

  师父顾欺芳说她当年单枪匹马杀进土匪窝,战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最后踏过漫山遍野的土匪尸体,终于从死人堆里抱出个还在嘬手指的娃,没人收养,就干脆留下来做徒弟了。

  小孩儿跟她姓顾,她觉得这孩子虽然生得不容易,但是好歹得活得潇洒痛快,于是就取名“顾潇”。

  顾潇没有父母,只有师父和师娘,从他记事起就知道一件事——这座山上师娘是老大,惹了师父顶多被揍屁股,招惹师娘是会被师父漫山遍野追着揍成狗的。

  师父对师娘百依百顺,但是顾潇一直觉得师娘是被师父抢来的。

  原因无他,一看脸,二看作风。

  师娘端清是个眉清目朗的道长,不知道为什么还俗娶了妻,但是宁静如画,气度平和,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担负着教导他诗书礼仪的重任,压根儿不像落草为寇的人;师父顾欺芳虽然是女流之辈,可是性格果断爽快不输男人,喜欢跟人喝酒划拳,还不吝啬大打出手,简直是个女土匪。

  顾潇认定师娘是被她抢来的压寨夫人,可他们的感情却一直很好。

  不知为何,明明比起脾气率直火暴的顾欺芳,端清的脾气好了不知多少倍,顾潇却在他面前总有些放不开——对方常年喜怒不形于色,顾潇吃不准他心思,也就不敢造次,每到他面前都怂得自己都不忍直视。

  顾潇坚决不承认自己是怕,因为从记事以来就没见过师娘动武,平日无论遇上野兽还是流匪,都被师父顾欺芳拎刀解决,师娘只负责站在后面抓住顾潇,防止他看得太激动给冲出去。

  他自忖好歹是半个江湖儿女,哪能怕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道士,遂欣然将这归结于尊敬,直到他十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顾欺芳留在山上练武,端清打算下山买些笔墨,顾潇闲不住就跟着他。一大一小在市井里转了半个上午,刚出集市就被人盯上了。

  顾潇当时没察觉到有人跟在后面,直到师娘握紧他的手,快步转入一条无人小巷,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

  昏暗的小巷子里出现了八个人,穿着与平民百姓没什么两样,行路无声地贴着墙壁摸了过来,兵器寒光映出他和师娘的脸。

  顾潇平日里自觉师娘老大自己第二,神气得不行,到了这个时候却有些腿软,想要往前站一步,却迈不开腿,显露出该属于这个年龄的手足无措。

  “缺少磨练,回去该罚了。”

  端清弯腰把顾潇抱了起来,下一刻,杀手提剑刺来,顾潇惊骇地瞪大眼睛,耳边传来“叮”的一声脆响,剑尖消失了。

  端清一手抱着他,一手夹住了气势汹汹的长剑,逆势一折,精铁制成的剑刃从中断裂,上半截还握在那人手里,下半截却刺入了对方的咽喉。

  那是顾潇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到师娘动武,也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杀人。

  “吓着了?”端清用滴血不沾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语气却很冷,“怕也要看着,不许闭眼。”

  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却好像过了半辈子光阴。

  很快,端清放下了他,牵着那只被冷汗浸透的小手慢慢走出巷子,谁也不知道,在这片刻之间已经有八个人从世上消失。

  他牵着顾潇从城镇走回飞云山,一路上顾潇不敢说话,端清也没开口,直到黄昏时候回到木屋,看到顾欺芳倚门等待。

  见他们回来,顾欺芳脸色微变:“阿商,你动武了?”

  “不妨事。”端清把今天的事情说了一番,顾欺芳眼里的笑意已经完全不见。

  “饭做好了,你先去喝碗汤。”她把臂间的一件外袍罩在端清身上,又拿帕子擦了他的手,眼看端清进了屋,这才转身看着顾潇。

  “吓着了?”

  同样的问题,端清说的时候顾潇只觉不寒而栗,眼下听顾欺芳问起,他犹豫了一下,点头。

  “可是你怕,又有什么用?”顾欺芳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果你师娘不会武功,如果你怕得连逃命都不会,那我是不是只来得及去收尸?”

  顾潇被问蒙了,他下意识移开视线,又忍不住继续抬头看她。

  “你常说自己也是江湖儿女,那么混江湖的,就不能怕。”顾欺芳解下腰间玄色长刀,和一袋银子一起扔过来,“你还小,我不能强迫你的人生,但你现在必须做选择——是当个普通人平淡一生,还是跟我们一样做个厮杀不休的江湖人?”

  他低声问:“我选择了平淡,就必须走吗?”

  “是我们得走。”顾欺芳摸摸他的脑袋,“旧怨上门,我们本来就该走了,你要是想做普通人去找个安全地方过日子,不然就要跟我们一起浪迹天涯。”

  他犹豫了很久,顾欺芳也很有耐心地等着。

  半晌,顾潇终究拿起了银子,顾欺芳眼中一黯,没等她说话,顾潇又拿起了刀,越过她往屋里走。

  顾欺芳愣了一下:“哎?”

  “我要去告诉师娘,你偷藏私房钱,一定是准备去买酒。”顾潇笑出一对虎牙,“我跟你们一起走,教我学刀吧,师父。”

  “……”顾欺芳死死盯着顾潇手里的钱袋,“乖徒弟,学刀好说,告状不行!”

  他冲顾欺芳做了个鬼脸,大呼小叫地冲进了屋子。

  当天晚上,被勒令不准进房的顾欺芳苦着一张脸把顾潇拎出来,往他嘴里塞了一大把姜糖,然后看着他扎马步。

  顾潇被辛辣的甜味刺激得直流眼泪:“说好的学刀呢?骗子!”

  顾欺芳翻了个白眼:“下盘不稳还想练我的刀法?丢不起这人!”

  “你的刀法很厉害吗?装什么神气!”

  “呸,不识货的崽子你记住了,这套刀法可是……”

  一大一小在院子里互呛,端清放下支撑窗户的竹棍,挑亮了灯芯,铺开白纸,提笔写字——

  惊鸿。

  

  一剑破云开天地,三刀分流定乾坤。

  破云剑消失在江湖已有十年,三刀之中断水风头正盛,挽月只传女子,至今已无昔日荣光,而惊鸿自三十年前扬名以来,历代传人都是昙花一现,神龙见首不见尾。

  顾潇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那不着四六的女流氓师父,竟然会是这一代惊鸿刀主。

  他们离开了原先所住的地方,辗转了两个月,才在这座无名深山落了脚,因着它高耸入云,奇松挺拔,怪石嶙峋,被端清起名“飞云峰”。此地远离乡镇,背靠天堑,是易守难攻的地方,十分适合武人修炼,只是离人烟远了些,哪怕去最近的城镇,也要花上一整日。好在顾欺芳轻功卓绝,拎着两大包琐碎用品就跟提棉花一样,脚下如御清风,不过一个时辰就能来回。

  顾潇学刀的生涯很苦,苦得做梦都不愿意回想。

  顾欺芳平日里嬉笑怒骂没个正形,在授刀这件事上却严苛得过分,她没有拿惊鸿刀,双手环胸道:“一炷香内,你能碰到我的衣角,晚饭加鸡腿,不能的话就吃咸菜吧。”

  顾潇从地上捡了根树枝,气沉丹田就冲了上去。他体格小,力气也不大,于是聪明地避免了正面相抗,绕过顾欺芳身体,树枝从一个刁钻的角度疾点而出,又懂得留三分余劲,以这样的年龄,就算放眼世家门派,也少有如此出色的弟子。

  顾欺芳双手未动,却总是在间不容发之际错开树枝,以至于一炷香后,顾潇已经满头大汗,可她连发丝都没乱。就在这一刹那,顾欺芳忽然抬腿,脚尖一扫他小腿,身体前倾,顾潇整个人就砸在她腿上,好歹没吃一嘴灰。

  顾潇一屁股坐在地上:“你躲得太快了!”

  “躲?”顾欺芳敲了他一个脑瓜崩儿,“傻徒弟,看清楚再说吧。”

  顾潇的目光落在她脚下,他们练武的地方是一块沙地,此时上面布满了他小而凌乱的脚印,顾欺芳的足迹却只有一双,似乎她一直站在原地,动也没动。

  “看明白了吗?不是我快,是你太慢了。”顾欺芳丢掉他手里的树枝,“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惊鸿刀法的真谛就在于一个‘快’字,是以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无论步法、手法还是刀法,你都要比敌人更快,否则……”

  说话间,顾潇只觉得眼前一花,来不及反应,背后就贴上一个人,他下意识地张开嘴,结果被塞了一嘴野樱桃。

  顾欺芳在他身后站起身,把手里剩下的樱桃塞进嘴里,一口气吐出八九个核,还不忘回头对端清抱怨:“太酸了,你怎么吃得下去?”

  端清站在离她三丈远的一棵树下,看了看盘子里所剩无几的樱桃,没说话。

  顾潇绷紧的皮却还没松弛下来,他含着一嘴樱桃都忘了吞吐,背后寒毛竖起。

  顾欺芳揉着他的头:“你看,刚才如果我是敌人,你是不是就没命了?”

  顾潇脸色惨白,顾欺芳擦了擦他脸上的灰,道:“《惊鸿诀》分为七步练习,即眼、耳、手、足、心、感、刀,无论哪一处不够快,你都可能失了先机,所以从现在开始,不许喊累叫苦,更不准偷懒,为师总不会害你的。”

  “……弟子明白。”顾潇鼓起腮帮子好不容易把樱桃肉咽下,吐了好几枚果核,这才躬身应下。

  从那以后,他每天练习的内容变得千奇百怪,不是到草丛里捏着筷子捉蚊虫,就是被蒙上眼睛扔到树林中听顾欺芳扔石子敲击物品然后辨认方向,再不然就是漫山遍野追着鸟兽跑,到后来直接演变成两人对殴,别说无聊,就连休息的时间也不多。

  一晃六年,身材矮小的孩童抽长成骨骼颀长的少年,眉目也渐渐长开,顾欺芳的面庞增添了妇人风韵,唯有端清始终不变,如岁月静好的画卷。

  顾潇自幼跟随顾欺芳,先有七年反复锤炼打下的夯实基础,又有六载夜以继日的艰苦训练,在他十六岁的那年春日,顾欺芳终于大发慈悲解了禁,扔给他一把刀和一个包袱,把他踹下飞云峰去江湖历练。

  说什么“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总要出去见识一番”,顾潇觉得师父是嫌弃自己妨碍她跟师娘夫妻调情。

  顾欺芳因为被抓住偷偷喝酒,正被罚在家跪算盘,只有端清陪着他走出飞云峰。

  “一入江湖,不可大意。”

  “师娘放心,弟子明白。”

  “人心险恶,死伤不知凡几,你当谨慎。”

  “……您就不能说点吉祥话吗?”

  端清笑了笑:“我问你,假如面临险境,进退两难,你当如何?”

  顾潇想了想:“同归于尽,死也要拉个垫背……哎呀,师娘你为啥打我?”

  “驽钝。”端清收回手,恨铁不成钢,“行事不得莽撞,三思而后行,谨防人心险恶,不可轻信他人,不可一时冲动。行了,我就送到这里,你且去吧,我与你师父等你回来。倘若堕了惊鸿威名,或者有所伤残,便等教训吧。”

  “不敢不敢!”

  少年背着包袱,腰悬长刀,一步三回头地走远。端清摇了摇头,转身,看到大树后露出的红色袍角。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见他?”

  “嘁,那崽子看着你都一脸要哭的样儿,我要是出来了,他不得哭鼻子?”顾欺芳从树后走出来,“我总不能照看他一辈子,有的事情得自己去学,有的教训也要吃亏了才长记性,左右趁着你我还在,他就算把天捅了窟窿,也还能帮衬着些,不然等多年之后你我入土,他还能找谁哭呢?”

  “你总是有道理的。”端清抬手折了一枝新桃,以指风削成花簪插入她发髻间,“新绽的红桃,很配你。”

  顾欺芳眉清目秀,性格爽利,打扮也不浓艳,看起来多少有些没滋没味的朴素。可端清为她插上这枝桃花,就好像穷山恶水间开出一朵艳丽的花,娇俏得让人屏息。

  她摸着发上的花朵,高兴得像个得了糖的孩子,忍不住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阿商……”

  端清笑了笑,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起风了,回去吧-。”

  

继续阅读:第二十四章 轻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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