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头野草论短长，荒山客栈有流氓。
顾潇觉得师父这辈子大概也就说了这么一句大实话。
他下山已经半年，在山间小路救了遭遇劫匪的大姑娘小媳妇，却被一句“以身相许”吓得落荒而逃；去什么黑风寨老虎洞惩奸除恶，跟左青龙右白虎的绿林好汉斗殴；等走过了穷山恶水，度过几天逍遥日子，却因为在街上收拾了几个地痞流氓，又被不知哪旮旯来的乌合之众追着要求入伙。
江湖人怎么这么复杂？
顾潇一脚把追上来游说他加入什么帮的小卒子踹翻在地，又把女子扔来的手帕团好放在花枝上等待主人取回，就啃着干馒头翻身上马，一骑绝尘。
他下山之后举目无亲，也没有什么确切的目的，就随心所欲地把自己放逐在三山四海之间，走到哪里算哪里，遇到好事图个欢喜，惹上祸害权当历练。
天时入秋，落叶萧瑟，本就荒凉的野道愈加少了行人，路边几座无名的旧坟杂草丛生，徒增阴森。
顾潇翻身下来，用惺忪的睡眼打量着这家在夜色下更显幽深诡谲的荒野客栈。
这荒山野岭只有这么一家怎么看怎么像黑店的客栈，两层楼高，黄泥糊墙，茅草盖顶，大门上打补丁似的贴着数道新旧掺杂的木板，门前两盏纸灯笼里烛火明灭，映得门顶上的“天诚居”三个红漆字仿佛成了血糊的“人成尸”。
说这不是宰客劫掠的地方，怕是鬼都不信。
顾潇看了看暗沉天色，琢磨着怕是要下雨，就迤迤然牵了马去敲门。
“来嘞，客官请！”
爽快的迎客声响起，摇摇欲坠的大门被拉开，露出一张满是横肉的脸，顾潇看了一眼就觉得这人长得不像小二，更像个杀猪的。
“帮我把马喂了，再来一间房，上些热食。”
他扔了一块碎银子，小二掂了掂分量，笑得更真切了些：“好嘞，您先坐下歇会儿！”
顾潇迈过门槛，只见大堂内倒是灯火颇明，左侧一道破破烂烂的布帘子挡住后院，右侧桌椅摆放整齐，只是陈旧得很，上面还有擦不掉的油污，看着颇为倒胃口。
小二牵着马往后院去了，顾潇扫了一眼，三个人高马大的跑堂正在收拾桌上残羹剩饭，只是不见客人。
正前方的柜台后站着位三十来岁的老板娘，敷粉施艳颇有姿色，见顾潇进来，她眼睛一亮，提着酒壶从柜台后走出来，笑道：“哎哟，好久不见这样俊俏的客官，这天儿冷，先喝杯酒暖暖身子？”
“多谢掌柜的。”顾潇接过酒杯仰头欲饮，借着袖子遮挡把一杯酒倒进了衣襟里，好在今儿穿了一身黑衣，看不出有何不妥。
他将酒杯往柜台上轻轻一放，杯底无声嵌入木台内，周围却没有龟裂开来，好像这杯子一直就长在那里。
“小子不知轻重，这点银子给掌柜的换张桌子。”
老板娘看着那嵌入木桌的杯子，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才勉强抽动了一下嘴角，掂了掂银子，赔笑道：“客气了，这银子别说换桌，加上客官今晚食宿也是够的，请。”
顾潇颔首，抬步向二楼走去，老板娘招呼人端着托盘跟上，有一碗热汤、一盘熟肉并两个荞面馒头，并不精致，量却足。
大抵是得了老板娘吩咐，跟上来的小二不敢造次，放下吃食就麻溜地往外走。顾潇审视了一下这间客房，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浴桶外再无其他，被褥散发着陈旧潮湿的味道。
他摇摇头，到桌边坐下，夹了几片肉裹进馒头里，就着热汤吃着。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见雨花被寒风卷入，顾潇就起身去关窗。
没承想手刚碰到窗闩，劣质的木板挡不住喧嚣，楼下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桌椅翻倒声，夹杂着店小二的叫骂和小孩的哭闹。
他皱了皱眉，本来不准备管闲事，但是听这动静越来越大，小孩儿嚎得跟杀猪一样，终究还是没忍住，提刀下了楼。
楼下，店小二骂骂咧咧地把一个小孩子踹倒在地。那是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儿，白白胖胖，跟民间供着的年画娃娃一样，穿了身绸缎衣服，一看就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可惜现在脸上满是涕泪灰土，身上还被踹了几脚，正滚地葫芦般磕在顾潇脚边。
老板娘和店小二等人并不想招惹他，因此见顾潇下楼，就赶紧收回了手脚，那小孩儿倒是机灵，顺势抱住了顾潇的腿，大声叫道：“救命！他们是开黑店的，救救我！”
顾潇挣了两下，奈何这孩子重得跟秤砣一样，手脚并用抱着他的腿，差点儿把裤子给拽下去。无奈之下，顾潇一手抓紧腰带，吊着眼梢问道：“这是干吗呢？”
“哎呀，这死孩子打扰到客官了是不？这便赔个不是。”老板娘上前赔笑，“这是我的儿子，他爹去得早，我一个寡母也没管教好他，这不因着他惹了点祸事，就打算教训教训，没想到搅扰客官了。”
“大胆！你胡说！”这孩子当下松开顾潇的腿，几乎一蹦三尺高，稚嫩的童音竟然很有几分狐假虎威的气势，“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顾潇挑了挑眉，只见店家几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老板娘勾起嘴角：“都说清官不断家务事，客官难道连我这个寡妇打儿子也要插手吗？”
“娘子这般风姿，怎会生出这么个肉丸子？”顾潇一手揪住孩子衣领，把他拎了起来，“都是走江湖的，明人不说暗话，这孩子跟我没关系，我的确是不必多管闲事。”
闻言，那孩子立刻在他手里挣扎不停，老板娘脸色一缓：“客官是明白人，既然如此，天色已经不早了，还请休息去吧。”
“等会儿，我饿了。”顾潇不等老板娘发话，继续道，“我不爱吃那些个腌臜畜生，眼下既然有鲜活的肉菜，还请老板娘下个厨吧，银钱我会另付。”
店小二和跑堂脸色大变，老板娘在他和小孩之间看了几回，犹疑道：“客官的意思是……不瞒客官，我们这儿虽然是黑店，干的也是杀人越货的买卖，可是这人肉……”
“开黑店的，连人肉都不会做，说出去怕是要令人笑掉大牙。”顾潇嗤笑一声，手里的胖娃娃好像被吓傻了，现在才回过神，拼命也挣扎不开，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老板娘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这……我们本来也是看他有些身家，打算向他家里勒索些银两，只是这孩子不识趣，不仅不说家世，还一时不慎叫他跑了出来，但人肉……”
“你看这孩子穿着，就该知道他家非富即贵，说不定捞不着钱，反而倒惹祸事，不如赚点小钱毁尸灭迹来得干脆。”顾潇摇了摇头，拿出两锭银子在她面前一晃，“这孩子给我做了下酒，二十两银子归你们。”
二十两银子，在这个时候足够普通人家几年的花销。老板娘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好，但是我们这厨子没做过人肉，这……”
“那就把厨房借我，我自己来。”顾潇说着就提起小孩儿往后院走，顺嘴问道，“乖，叫什么？不然等会儿我不知道给你起什么菜名儿啊。”
小孩儿哭得直打嗝：“你、嗝！坏、嗝！”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呀，小屁孩儿懂什么？”顾潇一脚踹开厨房门，把他往灰扑扑的地上一丢，抄起菜刀亲切地问，“你要是不告诉我名字，等下我就管你叫红烧肉丸子好吗？”
“你！哇——”小孩儿扑在地上大哭，“我、我叫楚尧，不……不要吃我！”
楚尧还没哭完，顾潇手里的菜刀就落下了。
那把刀打着旋儿从他手里飞了出去，斩破窗户，直直劈在了外面木桩上。刀锋入木三分，离店小二只有不到一寸，他若是动一动，就要让那颤巍巍的刀刃切开皮肉，像被割喉放血的一头肥猪。
店小二身边的老板娘花容失色，三个跑堂呆立当场，手里抄起的棍棒砍刀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楚尧被这一下惊得忘了哭。
“狗改不了吃屎，做贼的当然也不走空。”顾潇回身看着门外五人，手里摸出那锭银子，“鸟为食亡，人为财死，世上从来不缺脑子不够胆子来凑的蠢货。”
他之前没想过惹麻烦，这黑店的人自然也不会来触霉头，按理说顾潇完全可以安然无恙地睡上一晚，明日一早又酒足饭饱地踏上前路。
可是这么个小肉丸子要真是落在黑店手上，下场估计也只能是去喂狗了。
顾潇犹豫了一下，终是决定再行善一回，左右一个连人带鞋都没三个马扎高的小娃娃又不会跟他以身相许，大不了把他往家人那里一扔就甩手走人，说不定还能蹭顿好的。
那二十两银子，不是真为了买肉菜，而是将银钱露白，倘若这店里的人识趣，他自然留下银两带着孩子走人，井水不犯河水；然而他们见财起意，那么也就不怪他出手无名了。
老板娘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用力拔出木桩上的菜刀，厉声道：“怕什么？他一个人还能反了天不成？都给老娘上！”
顾潇笑了笑，黑店众人身边那根木桩突然发出一声怪响——这客栈十分简陋，木石早已陈旧腐朽，外面搭建的窝棚只由四根烂木头撑着些碎砖烂瓦和茅草，适才被他那一菜刀嵌入，刃入三分，劲去七分，现在又被生生拔了出来，残留的断木自然就支撑不住了。
老板娘脸色大变，还来不及呼喊，窝棚就坍塌倒下，劈头盖脸地把他们五个人压在了下面，灰尘腾飞，泥水四溅。
“要露宿荒野咯。”顾潇一手拎起楚尧衣领，从厨房里一跃而出，屈指在唇边吹了声口哨，土墙后就传来一声嘶鸣。
顾潇拎着楚尧翻墙而过，果然看见了那匹被拴在矮树桩旁的老马，他扯断麻绳，翻身带着小孩上马，道：“抓紧点儿啊，掉下去的话估计就脸着地，当心将来娶不着媳妇儿。”
楚尧：“……”
他今年七岁半，头一回看到如此不是东西的大人，真是长见识了。
然而那马虽然老了，脾气可大，被拴了这么一会儿老不耐烦，眼下终于脱困，就跟疯了一样刨了几下地，然后呼啸一声冲进苍茫夜雨之中，一路撒疯狂奔，好几次险些把楚尧给摔下来，吓得他只好化身为四脚蛇，死死抱住了马脖子。
顾潇不厚道地笑起来，好在还有点良心，当楚尧连打三个喷嚏后，他终于脱了外袍，用力拧干了水罩在楚尧身上，嘴里还不肯歇：“这荒郊野地哪儿有大夫？争气点儿啊，肉丸子！”
他们纵马在雨夜里狂奔了好一会儿，终于发现了一个山洞，顾潇先下马去探了探，这才把孩子也抱进来。
楚尧冻得小脸发青，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现在下着雨，顾潇身上的火折子也都湿了，他在洞里捡了些干草铺在地上，把自己和小孩儿的外衣都扒下来挡住洞口风雨，又从包袱里找了件还没湿的衣服把楚尧裹成了春卷儿，这才把他抱在自己怀里，警告道：“敢趁我睡着乱跑的话，当心被狼叼走！”
说话间还做了个鬼脸，幸好这洞里太黑，楚尧才没被吓哭第二次。
他在顾潇怀里窝了一会儿，嗫嚅道：“谢谢。”
顾潇捏了捏小孩儿肉嘟嘟的脸，道：“当然该谢我，要不是你，我现在还在跟周公他老人家的千金花前月下呢。”
楚尧：“……”
“看你不像穷人家的孩子，大半夜孤身一人跑到这儿来做什么？难道是被他们从镇上拐来的？”
楚尧犹豫了一下，才嗫嚅道：“不、不是……我是，自己跑到那里的。”
顾潇奇道：“小小年纪就学会荒山猎艳了？”
楚尧：“……”
他作为一个正直纯洁的小胖墩儿，简直不能与这满心污秽的家伙交流了。
顾潇逗猫般挠了挠他的下巴：“算了，明儿个我就把你送回家去，对了，你家在哪儿？”
“我家在……不！”原本安安静静窝在怀里的肉丸子突然一抖，差点儿从顾潇怀里滚了出去。
顾潇被这反应一惊，楚尧双手抱着他不放，哆嗦不已。他揣测这孩子是受了极大惊吓，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因此没急着说话，只用一双温暖的手顺着楚尧背脊轻抚。
过了一会儿，楚尧才开了口：“我家很远，这次是跟哥哥溜出来玩儿的……”
“然后呢？”
“我们遇到了坏人，被抓起来了……”楚尧在混乱的小脑瓜里捉出回忆，“我们是在眠枫城遇到那些人的，他们杀光了保护我们的侍……仆人，把我和哥哥塞进马车，前两天哥哥趁他们不备带着我跑了出来，但是很快被追上了，他让我跑，我……”
“所以你就跟没头苍蝇一样跑到这儿，看到个客栈以为能吃点东西就钻进去，结果差点儿变成一盘菜了？”顾潇了然地点评道，“蠢。”
楚尧觉得这人要是自己家的，早被拖出去杖毙了。
不过他眼下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相求，于是小孩子无师自通了“龟壳神功”，继续说道：“我、我想请你去救我哥哥……我不会让你白干的！我们家有钱，真的很有钱！你要什么都行！”
顾潇摸了摸他的小脑瓜，感觉这孩子真是太实诚了，生怕别人不把他当肥羊宰。
他随口问道：“你知道那些人什么来历吗？”
楚尧赶紧道：“我不清楚，但偷听他们谈话的时候，提到了……嗯，他们提到了葬魂宫。”
顾潇的眉头顿时皱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