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大哥的名字很有内涵,取自《论语·颜渊》中的‘克己复礼’。”李大本事在阴影之中,缓缓开口,讲述起老孙头的故事。
“所以,他叫孙复礼?”
“他叫孙克复(克父)。”
孙克复这个名字是老孙头的外公起的,当时遭到了老孙头父亲的坚决反对,但无奈的事,老孙头的父亲是个上门女婿,没什么话语权,儿子的姓都不随他,名字便更由不得他。
就因为这个名字,老孙头的父亲对老孙头百般戒备,总觉得这孩子会克死自己,说来也怪,自打老孙头出生以后,孙父的身体就急转直下,那会儿的人都迷信,老孙头的父亲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特意找算命的卜了一挂,竟然也说老孙头克父。
在老孙头四岁的时候,外公因为成分问题被打压,一股急火攻心,直接撒手人寰,老孙头自此失去了保护伞。老孙头的父亲摇身一变,成了一家之主。而成为一家之主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儿子。
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挨莫须有的打。
可以说,老孙头从四岁开始就在竞争,跟命运竞争,跟他父亲打死他的速度竞争。
幸运的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年,老孙头的父亲就死了。
但不幸的是,老孙头的父亲死得太早了,老孙头的妈也没撑过去几年,也撒手人寰了。为了生活,老孙头还没成年,就到厂子里做工,该吃的苦吃了一遍,不该吃的苦,也都尝到了滋味。
好在老孙头自尊心很强,脑筋灵活,也很勤奋,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工厂的工长,当时的厂长很看好踏实肯干的老孙头,有意想把女儿嫁给他,就在苦日子快要熬出头的时候,王德福进了厂子。
王德福是老孙头带的徒弟,虽说是徒弟,但王德福的年纪还要大一些,因为王德福念过书,还上过技校,也算是厂里的新起之秀。
当时,老孙头很喜欢集邮,王德福喜欢集钱,两个人相见恨晚、惺惺相惜,表面上是师徒关系,其实是很好的朋友。
“你等会儿,老孙头以前跟王德福是好朋友?那怎么现在骂他骂得那么狠?”医院楼梯间,关正站在台阶上忍不住打断了李大本事的讲述。
李大本事在地上捡起了一个别人抽过的烟头,放在鼻子底下用力地闻了闻,解释道:“爱之深,恨之切呗。”
当年,老孙头和王德福关系好得跟亲兄弟似的。这样大概过了三、四年,那个可以谓之改变命运的转折点降临了。
当时正好赶上厂里要选段长,段长是个什么职位呢?就相当于厂里的中层吧,老孙头是这个段长的不二人选。按照这样的故事走向,老孙头当上段长,迎娶厂长千金,等老厂长退休,老孙头基本上就是下一任厂长。
但就在这个期间,王德福在上工的时候,因为操作不当,导致机器运转失灵,手被夹进了机器里。
老孙头为了救王德福,赶紧拉下了电闸,但把王德福的手拉出来的时候,他的手被搅进了机器里,不知情的工人以为没事了,把电闸推开,直接把老孙头的五根手指全部切断了。
“哎呀,这也太惨了。”关正听着李大本事的讲述,感觉身临其境,想起五根手指全部诶切断的疼痛,也跟着龇牙咧嘴了起来。“诶,不对啊,他的手指不是你弄断的吗?”
李大本事跟旁边抽烟的患者家属借了火,点燃了烟屁股。升腾起的烟雾把李大本事肥胖的脸遮住了,让关正看不出他的表情。
“因为那个机器,是我调试的。”
那时,李老本事退休,李大本事接班刚进入厂子,因为他平时就爱鼓捣这些机械设备,可家里没那条件让他大展身手,这回进了厂子,他可算是有了机会,挨个设备都研究了个遍。为了有更多的机会接触设备,李大本事跟厂长自告奋勇,说是可以让设备提高效率。厂长听到这事当然高兴,立刻给李大本事特批了一个设备,试试他的身手,也算是鼓励人才了。
调试好的设备在试验阶段并没有出现问题,但到生产中去,运转的时间一长,机器就出了问题。
老孙头在家休养了两个月。他强迫自己接收成为残疾的事实,可仍然没有办法调整情绪,时常自怨自艾,有时又暴跳如雷。
厂长知道老孙头恢复无望,自然也不希望女儿嫁给他。
厂长的女儿坚持照顾了老孙头一段时间,可又实在受不了他阴晴不定的脾气,也就借坡下驴,找了个性格不合的借口,跟老孙头分开了。
在这个期间,王德福代替老孙头当上了段长。
没多久,王德福又代替老孙头娶了厂长的女儿。
王德福代替了他的职位,还娶了他暗恋的厂妹。王德福为人也厚道,总是想方设法地给老孙头些好处,希望弥补残疾带给他的伤痛。
老孙头很要强,他最讨厌别人的同情,尤其是王德福对自己的同情。他知道自己变成了残疾,失去了职位,失去了爱人都不是王德福的错,可他又无法说服自己去接受王德福的施舍。
老孙头辞了工作,他要证明自己比王德福强,证明自己过得比王德福好。可越是证明,却越证明自己一败涂地。因为手掌残疾,他不能干体力活,只能靠卖点东西维持生计,起初也有些同情他的人光顾他的生意,但都被他一一拒绝。
他的性格越来越怪。
他的日子越来越苦。
他想尽办法让自己体面,可眼看王德福日子越过越红火,他从段长当上了厂长,他有了一个孩子、两个孩子,他光荣退休,他儿孙满堂。
老孙头依然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其实老孙大哥不是真的坏。他只是怕了。他人生中最无私、最英勇的事情,就是救了王德福,但是他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一段急转直下的错位人生。”李大本事吸了最后一口烟头,把它在垃圾桶上狠狠地按灭,然后继续说道:“从那以后,他就对帮人这事儿有阴影了,所以,我挺理解他今天这个举动的。我不怪他。”
李大本事终于讲完了故事,他长出了一口气,却发现身旁的关正半天没有发出声音,便侧过头去看他,发现这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竟然哭得像个泪人。
“太可怜了。我真该死啊!我怎么能那么对他。”
接着就是一阵冗长而高亢的哭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