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简洁有力,随即上前一步,与二忠一同,极其稳妥地将几乎无法站立的顾羡搀扶上车。
安玲珑看着他沉稳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宽慰与感激。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街道上。
车内,顾羡昏昏沉沉地靠在软垫上。
车辕前,萧夜瞑亲自与王武并坐,沉默地守护着。
安玲珑则坐在车内,细心照料着顾羡,偶尔抬眼望向车外萧夜瞑挺拔却难掩落寞的背影,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抵达那座清雅别院后,萧夜瞑亲自将顾羡安置在内室榻上,动作稳而轻缓。
他起身,快步走向支摘窗,推开一道缝隙。
秋风携着微凉徐徐涌入,驱散室内的沉闷。
回身细看,榻上锦衾虽厚,他却仍不放心,伸手轻触顾羡露在衾外的手腕。
触手一片冰凉。
他眉头不自觉蹙紧,转向安玲珑:“安姨,他气虚血弱,手足皆冷,需再加一床丝绵薄被护着,切莫着了风寒。窗子需留缝换气,但万不可有风直吹。”
安玲珑静立一旁,将他每一个细致入微的动作看在眼里。
见他如此,她眼中不由掠过一丝宽慰与赞许。
羡儿此生能有这般重情挚友,实属难得。
平日瞧他俩插科打诨、互相打趣,真到紧要关头,情义却深重如斯。
她迎上萧夜瞑的目光,郑重点头:“你放心,我省得。”
萧夜瞑这才稍稍退开,站在院中,望着灰蒙的天空,久久不语。
安玲珑安顿好顾羡,走到他身边。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臂膀,语气调侃:“行了,萧大将军。别摆出这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有姨母在,羡儿这里你大可放心。”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深远而了然,轻声点破:“羡儿这孩子,性子随和,心思却重。他这些年明里暗里帮了你那么多,你当他图什么?他如今最放不下的,莫过于你与陆娘子了。”
“他啊,最想看到的,莫过于你能与陆娘子有个好结果。你可不能……辜负了他这份心意。”
这萧夜瞑豁然抬头,看向安玲珑,眼中情绪翻涌。
最终对着安玲珑,这个真正为顾羡撑起一片天的长辈,郑重地抱拳,深深一揖:“夜瞑……明白了。多谢安姨点拨。顾羡这里,万事拜托您了。”
安玲珑坦然受了他这一礼,温和道:“去吧。”
萧夜瞑又深深望了一眼内室的方向,这才毅然转身,大步离去。
翌日。
陆昭若探望顾羡归来,眉间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人已坐在云裳阁内,着手核对新到的一批泉缎账目。
阁内静谧,只闻算珠轻响。
冬柔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娘子,外头来了位体面的嬷嬷,称是城东‘映香阁’的主事娘子遣来的。说她家主人慕您的手艺,欲为阁中上下定制春裳,一口气要订三十八套,点名需用上好的泉缎,纹样也要最新的。”
她略顿了顿,压低声音:“奴婢听闻,那‘映香阁’门面清雅,做的虽是胭脂水粉生意,却与别家大不相同。专卖些奇巧物件,什么‘不沾杯’的口脂、细如烟雾的香粉、画眉极顺的‘螺黛笔’……引得属京贵女争相追捧,风头正劲。只是其主事娘子颇为神秘,鲜少在人前露面。”
说完,她又担忧道:“娘子,您不觉得这事透着古怪吗?这才什么时候,就急着做春衣?还要一口气做三十八套!这般排场,宫里哪位娘娘的体己衣裳有这么多?”
“再说了,时节未到且不说,单是这三十八套春裳的料钱、工本,便是一笔极大的开销。映香阁虽有名,但肯定是比不过咱们云裳阁,如此不计成本,实在有违常理。奴婢是担心,这其中是否另有文章。”
陆昭若执账册的手微微一顿。
她自然听过“映香阁”的名头。
其货物之精巧,经营之得法,绝非寻常商户所能及。
此番突然找上门来,手笔阔绰,确实处处都透着蹊跷。
是真心慕名合作?还是别有用心,欲探云裳阁虚实?
她抬眸,神色平静无波,对冬柔吩咐道:“来者是客,不可怠慢。请嬷嬷至雅间歇息,奉上香茶,我稍后便去亲自相见。”
云裳阁雅间内,茶香袅袅。
陆昭若步入室内,见一位衣着极为考究、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嬷嬷端坐在客位,姿态从容,目光中却带着一种审视的,便知来人绝不普通。
她含笑上前,在主位落座,寒暄几句后,便不着痕迹地切入正题:“承蒙贵主人青眼,昭若感愧不已,不知府上娘子如何称呼?日后也好铭记。”
那嬷嬷闻言,放下茶盏,笑容很淡:“陆娘子客气了。我家主人久闻娘子‘以衣彰德’的手艺,心中……颇为好奇,特命老身前来见识一番。”
“至于名讳……”
嬷嬷微微拖长了语调,“主人素来喜静,不喜与不相干的人多有牵扯,嘱咐老身不必提及,还望娘子见谅。”
她顿了顿,继续道:“主人常说,器物有形,而格局有界。她此番只是想看看,陆娘子您的‘匠心’,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名号么,确实不过是虚礼罢了。”
陆昭若面上不露分毫,依旧浅笑嫣然:“既如此,昭若便不强求。却不知,贵主人对纹样、配色,可有特别的章程?”
那嬷嬷神色不变,从容应道:“主人只提了一点要求。她说,衣裳的剪裁需利落,线条要简洁,不必堆砌繁复绣样,重在凸显穿着者身形。”
陆昭若脑海中瞬间闪过的是当下流行的宽袍大袖、层叠繁复的纹样、精心勾勒的腰襦裙幅……
衣裳怎能不重纹饰?如何能不加点缀?这岂不是失了礼制与华彩?
嬷嬷看在眼里,又从袖中取出一张笺纸,纸上用极其工整的笔迹罗列着一串数字,递到陆昭若面前:“这是主人的身量尺寸。肩宽一尺二寸,腰围二尺一寸,衣长三尺二寸……主人嘱咐,需按此数据裁衣,误差不得超过半分。”
那嬷嬷仿佛未见她的震动,目光平静地继续道:“至于具体式样,全凭陆娘子斟酌,主人信得过娘子的领悟力。”
陆昭若执杯的手微微一紧。
对方不仅避实就虚,话语间更带着一种莫名的优越感,这绝非常态。
那嬷嬷话音落下,雅间内有一瞬的寂静。
陆昭若执杯的手,微微一颤。
目光落在笺纸上那串精确的数字。
“肩宽一尺二寸,腰围二尺一寸……误差不得超过半分?”
她心中本能地升起一股强烈的陌生感与惊诧。
她所精通的,是凭眼量手测,是观人气度风骨而后“量体裁衣”。
裁衣之道,向来重在意会与手感,讲究的是衣与人的气韵相合。
何曾见过如此……将活生生的人,以尺墨丈量,分毫必究?这全然是她认知之外的另一套法则。
那嬷嬷将她的细微震动尽收眼底,眼中掠过一丝得意,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试探:“陆娘子久负盛名,得太厚、皇后娘娘亲口赞誉,这‘以衣彰德’的绝艺,属京谁人不知?只是……主人此法颇为新颖,娘子若是觉得为难,或需时日揣摩,老身也可回禀主人,再作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