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烈日灼目,尸臭熏天,遍地哀嚎。
除了漂浮在江面上被洪水泡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还有些尸体早已被洪潮击碎,躯干随波逐流。
两个收尸工虽然衣服反着油腻腻的尸光,十个指甲里都是污垢,却丝毫没有懈怠,尊重死者,流程一丝不苟。
他们每捞起一具,放在船上安置好,都会为其祝祷:
阿弥陀佛!往生安乐!
船满便往岸上送,如此一天一夜,已筋疲力尽。
省厅抢险队在岸边拉了警戒线,在落成小山的尸堆旁搭了棚子,棚子一侧让老百姓排着长队一家一家交钱收尸。
另一侧数人轮流监督收尸工,命令捞不完尸体不准上岸。
装棺入殓的支出比平时高了五十倍,实在拿不出钱的人家即便认出了亲人,也只能哭喊着眼睁睁看着抢险队的人,将尸体就地焚烧,无墓无碑烟消云散。
人群中,一落魄的读书人悄无声息来到省厅抢险队搭的棚子边,从袖口掏出旧笔,蘸着掌心的鲜血,在棚子上龙飞凤舞,狂放题诗:
落地为人三十载,蟾宫折桂登朝台,
天命本是公与侯,潦倒回乡养心哀。
生不逢时纠天错,人祸更甚天灾来,
亲人同走黄泉道,不送金银魂自来。
书罢,血迹淋漓,他从容的走进焚烧堆。
省厅抢险队只有一人在焚尸,并未注意有人走进焚烧堆。
还是站在外侧哭喊的百姓,见到有人站在焚烧堆熊熊烈火之中,大喊着:
“有人,快救人!有活人被烧!”
省厅抢险队的人寻声望去,吓得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只见一人立于焚烧堆内,无论大火如何猛烈,坤然不动屹立不倒。
天有不测风云。
本是阳光普照,寂静无风,忽然阴云密布狂风大作。
捞尸船开始不停摇摆,随波晃动,收尸人用力划船,对岸上大喊:
“要下雨啦!”
岸上盘膝而坐,哭天喊地的百姓仰头望天,愣神的抹掉了泪水。
省厅抢险队懂救援的年轻人焦虑地小声对身边的同僚说:
“堤上本就千疮百孔,要不是民间抢险队的舍命护守以及紧急加固,受灾区域只会更大,雨停这一天没有抓紧时机加固,再来一次之前的雨势,后果不堪设想,再难保全。”
同僚点头,看看天色,看看议论纷纷的老百姓,又转头望了望不远处,低声提醒:
“马峰来了!”
省厅抢险队归省商务厅管辖,马峰,是崔昌弘的外甥,本是个街头混子,自从与他同龄的小姨做了崔昌弘的外室,他也得道升天,有了省厅抢险队队长的身份。
此人二十岁上下,身量颇高,骨瘦如柴,满脸通红,喝得醉熏熏地,嘴里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往省厅抢险队搭的棚子走去,进了棚子踢了脚老百姓收尸的钱箱,打着嗝,问收钱的人:
“几箱了?”
“这是第十箱,前面九箱已经封存妥当,派专人送回省厅。”
马峰又打个嗝,点点头。
“老大,喝这么多?”
“芶西东非要请我喝酒。造船那个杜家,杜世昌,本想抓起来关几天,省得他乱说,给我们捣乱,结果刚带回省厅就被芶西东要了去,非要请我喝酒。
给他也好,是死是活与我们无关。”马峰说完又打了个嗝。
“老大,又要下雨!”
“下吧,把钱收好!丢了我要你的命!”
马峰走出省厅抢险队搭的棚子,就看到一片红,上面鬼画符似的写了些什么,摆手叫来一人,问:“这写的什么?”
“落地为人三十载,蟾宫折桂登朝台,
天命本是公与侯,潦倒回乡养心哀。
生不逢时纠天错,人祸更甚天灾来,
亲人同走黄泉道,不送金银魂自来。”
“啥意思?”
“老大,没啥,一个狂生罢了。”
马峰没精神的打个哈切,撇撇嘴,转身走开,嘴里嘀咕:“真酸。”
他走了几步见收尸工要上岸,拿根棍子走了过去,站在岸上喊:
“退回去,上岸打死你!”
收尸工不得不摇船回到水中。
天边压过来厚厚的黑云,黄昏时分却如夜幕降至,豆大的雨滴转眼连成幕。
雨越下越大,老百姓纷纷起来躲雨,也有瞧准时机趁抢险队混乱躲雨,抢回亲人尸体。
马峰喝了酒,酒壮怂人胆。
之前抢险是他下令撤退逃跑,大家背地都骂他怂。
这次见雨势大,他召集队员绑好长绳扛上沙包,跟他冲到江中凸起的高处,建堤。
闻言,众人窃窃私语:
“应该就地打桩垒堤,盲目往前冲,雨势又大,岂不是白白送命。”
大家纷纷认同,队员也看出马峰在耍酒疯,踌躇不前。
于此同时,省厅办公楼,崔昌弘办公室。
卫生局局长苦口婆心又说了一遍:
“崔厅,省厅抢险队,除了装备有优势,其他不堪一击。
哪怕换个救援队队长,大灾面前,谨慎为上。
医院已经没有床位给受伤的老百姓。”
崔昌弘端坐,哼了一声,浑厚的声音,慢悠悠地说:
“我到任这个商务厅厅长职务时,就有了省抢险队,这个队伍是经过层层筛选,多次开会研讨,多位领导审批,共同决定确认的。
不是我崔昌弘只手遮天说换人就能换人。
我不会插手这件事。
另外,如果你觉得队长不合适,可以找你认为合适的人选与马队长沟通,由他们二人决定是否合作,怎么合作。
大灾面前,更要规范行事,不然酿成恶果,你担得起?”
卫生局局长见多次协调无果,只能唉声叹气的离开。
芶西东在门外等候多时,见卫生局局长出来,才敲门进了崔昌弘办公室。
崔昌弘立于窗前,窗外大雨倾盆,雨声打响地面,像在呐喊着、悲泣着。
“崔厅,抢险队收回来的十个钱箱我已经安置妥当,您放心。”芶西东恭敬地汇报。
“换成金条,尽快收到虎山洞。”崔昌弘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却极有压迫感。
“是。”
“杜世昌到你手里,入股船厂志在必得了吧?”崔昌弘微微侧身,犀利的目光落在芶西东身上。
芶西东躬身,垂手而立,眼珠转了几圈,最后咬着牙回答:
“是。”
崔昌弘背着双手,望向窗外,不再言语。
芶西东没敢抬头,退出办公室。
江面,巨浪像从天边而来,奔跑的人群瞬间消失。
一波一波江浪搅出层层白沫,两人粗的大树被连根掀起,一浪之后已被掷在远处。
狂风掀翻了房屋,吞没了庄稼、牲畜和活人。
省厅抢险队的人还没来得及去建堤,已经被巨浪吞噬的无影无踪。
马峰和他的省厅抢险队成了这一轮暴雨中最先丧命的孤魂。
这次,没有杜家船队舍命搭救。
另一面,杜文阅与杜三婶正在杜宅堂内激烈争执。
道道闪电,滚滚巨雷,雨幕落成了白昼,映得杜三婶面色恐怖如斯。
她颤抖着,用力地扯着杜文阅的双臂,大吼:
“只有段家能救昌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