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稍缓,雷声滚滚,杜家船队长杆竖旗,伴浪起伏,像一头猎豹,矫捷且沉稳。
船头的甲板上,站着随时准备入江的水手,他们袒胸赤脚、浑身腱子肉、目光如炬神色从容。
船舱里横七竖八躺着从洪水中救起的百姓和抢险队的人。
船行起伏,临深端着长盘,上面放着八个碗,碗内盛满了热姜汤,却一滴未洒。
临深站在杜文阅身后,得到杜文阅的示意,对船舱里的人说:
“大家都坐起来,喝碗热姜汤。”
船舱内大难不死的众人,恍如隔世般,忽然嚎啕大哭,起身跪拜杜文阅的救命之恩。
杜文阅让临深发姜汤,自己来到船头与堂哥杜世昌并排站着。
安东两家船行,杜家和龚家。
杜家专营技术,深谙造船之术。
龚家八面玲珑,生意左右逢源。
两家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多年相安无事。
直到安东商务局将船只销售政策一变再变,两家逐渐有了争锋之势。
杜文阅清楚的记得,初次见芶西东,他便威胁杜孝勤,今年只有一家能拿到船只销售权,当时杜孝勤颇为忌惮。
杜孝勤受伤后,杜世昌执掌船厂。
无论为人,还是做生意,杜世昌总是谨小慎微,从不冒进。
杜孝勤曾评价他,不适创业,守业最佳。
这样一个循规蹈矩的人,怎会不顾危险,带领杜家船队声势浩大的抢险救灾?
杜文阅头发被江风吹得偏向一边,她捋了捋额前发,对杜世昌说:
“哥,谢谢你让我上船!”
杜世昌面色凝重,盯着前方翻起的巨浪,顶着巨大的风声,拉着杜文阅,说:
“走,回船舱!”
刚进船舱,浪潮便落在了甲板。
杜世昌叹口气,问杜文阅:“你刚刚说什么?”
杜文阅甩了甩头上的水珠,回答:“我说,谢谢你让我上船!”
杜世昌顺手拽了条挂在墙上的毛巾,放在杜文阅头顶,胡乱的帮她擦头发,说:
“你从来都有主意,不让你上船,还不知道你有什么鬼点子,上船反而最安全。”
杜文阅把毛巾从头上拿下来,又挂回墙上,诚恳道:
“哥,我看到杜家船队,其实很惊讶!所以,想亲眼看看你指挥杜家船队。”
杜世昌随意坐在了一包沙袋上。
因为此行只为救灾,船上撤掉了所有陈设。
全船装满了沙包、石头以及一些便利食品。
杜世昌洞察杜文阅心思,点头微笑,道:
“小丫头,你是没有想到,你闷葫芦一样的哥哥,怎么会做如此危险重重又声势浩大引人注目的事。”
杜文阅也不虚与委蛇,点头承认。
杜世昌站起身,船体起伏,他岿然不动,双脚像吸在了船板上,气势威仪,严肃道:
“杜家祖训,商为利民,民为天道。我虽怯懦,莫敢不从。阅儿,杜家之人皆行此道。”
这句话,让杜文阅热血沸腾,对杜世昌刮目相看,也有了前所未有的亲近感。
船体猛的颠簸,一水手过来禀报:
“东家,风窝区漂进了人,救不救?”
杜世昌皱眉犹豫:
“风眼大吗?能否下水施救!”
水手点头,又说出建议:
“我们可以试试抛绳?”
杜世昌抿了抿嘴唇,问:“几成把握?”
水手双手搓了搓,试探道:“四成!”
杜世昌坚定点头:“抛绳!”
三名水性极好的水手将绳子系在腰上,又打了活扣,翻身入江,向风眼处游去。
许久,绳子动的厉害,船上的其他人拉紧绳子,像拔河一样死死向后拽。
终于三名水手带回了五名男子,水手用力挤压他们心肺,吐出一口水后,几个人慢慢醒了过来。
有个二十岁模样的男子睁眼看到杜世昌,忽然激动的冲了过去,气息虚弱道:
“东家,是你救了我!您就收我进船厂吧!”
杜世昌定睛一看,认出来,道:“你是刘叔家的二刘子?”
二刘子跪地点头。
杜世昌继续问:“我记得你家在城南山顶,难道山顶也被淹了?”
二刘子抽泣道:
“山顶没淹。可是,省厅抢险队跑了,我爹带着黄包车行去补溃口,现在还在堤上。
我在排首,被冲到了江里。”
闻言,杜世昌眼眶湿润,将二刘子扶起来,郑重道:
“上次说,你下得了江,就收你进船厂,我记得!”
二刘子点头,惊喜道:
“您都记得,您每天见那么多人,只见过我一回,还记得对我说的话。”
杜世昌爽朗的大笑,“洪水退了,就来船厂报道!”
二刘子大喜,再次跪地感谢,杜世昌将他扶起,对目睹一切的杜文阅说:
“阅儿,带他们进船舱休息。”
临深跟着杜文阅安置好救上船的人。
她站在船檐下,若有所思的望着与水手一起在船头忙碌的杜世昌。
临深用手遮住杜文阅的头顶,雨水顺着他的手引到他的身上,问:
“东家在看什么?”
杜文阅知道临深在为自己挡雨,拉下他冰凉的手,放在手心呵了几口热气,说:
“杜家的人,我好像得重新认识!”
临深红着脸抽回手,谦卑道:“怎么能让东家为我取暖!”
杜文阅津津鼻子,转身进了船舱,临深跟随在侧。
雨势渐弱,气势大不如前,杜家船队慢慢靠近民间抢险队。
刘叔见到杜家船队,知道不是孤军奋战,锣声急促,兴奋高唱:
“嘿嘿!安东杜家来船队嘞!老少爷们加把劲呦!”
民间抢险队众人见到杜家船队,疲惫一扫而空,跟着合唱:
“老少爷们加把劲呦!”
杜家船队的水手,水性极好,带着沙包潜入溃口。
随着雨势越来越弱,江水慢慢平静了下来。
江畔堤坝下的房屋、农田、树木,像棋盘上的棋子,大水一过,皆成平地。
黄澄澄的水面上,漂着各种各样的东西。
烂木头、垮掉的房檐、锅、盆、桌、椅、板凳、腌菜缸、还有坐在盆里哇哇大哭的小童。
还能露出顶脊的房子,坐了一排人,哭天喊地叫救命。
站在树尖上的人,像挂在上面的腊肉,一阵风吹过来,树折人落。
蹲在另一棵树枝上的人,也是摇摇欲坠。
老人哭,孩子叫,落在水里的连滚带爬喊救命,一切连成一片,听得心焦难耐!
杜家船队的小船开始逐一搭救,救下来的人喝了干净的水,垫了垫肚子,情绪总算稳定下来。
杜文阅和临深也在小船上,喊着:
“还有人吗?”
临深见到一处浑水,股出一层层水泡。
于是,用力划着筏子,快速前进。
快到时,水泡忽然就没了,临深纵身下水,一把救出一个中年男人。
临深将手掌按在男人后背,男人猛的醒过来,睁眼就看到了杜文阅,镇定了一秒,哭了出来:
“我以为我死了!”
中年男人原来是个大夫,与临深和杜文阅一起,又搭救了数人。
大雨刚过,忽然就烈日当头。
漂在水里的尸体发出阵阵腐味,捞尸船忙不过来,杜家小船又开始帮助捞尸,捞一船就送到岸上,等着家属认领,哀哭声一片。
省厅抢险队的人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百号人在江岸拉上了警戒线,老百姓还在等亲人,与省厅抢险队的人发生了口角。
“救灾时不见你们,现在跑出来干什么!”
“洪水不是我们堵的,难道是你们不成!一群不懂感恩的刁民!滚!”
“刚溃口时你们倒是在,溃第二个口时,你们都跑了!”
“放屁!你那只眼睛看我们跑了的!就是我们堵的溃口!”
老百姓实在气不过,拽着一个被杜家船救下来的抢险队员说,
“他就是你们的人,你们跑了,他被挤进了江里,是杜家船救了他!他自己亲口承认的!”
被拽过来的省厅抢险队的人,还穿着制服,哆哆嗦嗦站着,一言不发,不承认也不否认。
省厅抢险队的人看了一眼,说:
“他,只是我们的临时工。不知从哪里骗来的制服,他说什么都不能作数!”
说完继续拉警戒线,老百姓想往前冲,均被打倒在地,渐渐地大家沉默的后退。
有人很小的声音说:
“算了,算了,民不与官斗!”
省厅抢险队的头头派人把刘叔抓了过来。
刘叔因冲在最前面抢险,早已精疲力尽,此刻脸色苍白,眼睛凹陷,身体还有些微颤。
头头嫌弃的摆摆手,刘叔被放回人群。
没一会儿,省厅抢险队的人找到杜世昌,不客气呵道:
“你,跟我走一趟!”
杜文阅警惕的看着来人,临深也皱眉。
杜世昌已换了身干净的长衫,右手挡着刺眼的太阳,左手在鼻前扇着熏天的尸味,说: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