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众所周知,池欢是濂溪镇最命苦的女人。
刘婶和所有上了年岁的女人一样话多且密,用看似同情的声调咂摸别人的日子,好让自己寡淡的生活多些趣味。每次刘婶站在自家开在老街现在叫古镇风情街的小超市门口跟熟人闲聊,开头总要聊些新鲜事,有镇上人的,有游客的,谁谁家新买了车谁谁家的媳妇偷了人,谁谁看着体面买瓶水还要讲价,新鲜事说完了,嘴巴半干不干,人将散不散,话便引到了池欢身上,再好再不好,总比她强。刘婶重重叹口气,也就是她,换个人,早就找根绳子把自己挂房梁上了。人连连点头,可不是,谁都苦不过她。从小被爹妈扔进濂溪河里,那会儿人都穷,顾不上自己的肚子哪里有心思做善事,何况河边弃婴隔三差五就有一个,多是女婴,男婴少,多带着残疾。她哭了一整天,从尖锐到虚弱,人都说哭吧,再哭一会儿老天爷就来收人了,下辈子托生一个好人家。如果那会儿她死了,她就是一般苦命,和其他那些弃婴并无不同。濂溪河边隔三差五就有弃婴,都是附近城镇的,有些死了,有些被送到福利院,后来如何,乏人问津。可据去过福利院的人说,那地方怎么能活人哦,一堆脏的臭的残疾的天生带大病的孩子堆在一处,三两个阿姨喂饭换尿布,六只手忙不过来,孩子们都是饿的,屎尿味浑浊到打在脸上生疼。不如死了痛快。
可惜她没死,并且她笃定存留在脑海中的第一个记忆是濂溪河水墨绿浓厚的在身边流淌。刘婶那会儿还是刘嫂,喜欢站在镇口省道边吃瓜子,边吃边跟人闲聊,有时也帮忙宣传新政策,哪里要修路,哪里准备建厂,镇政府大街扩建,找人来做绿化。实在没得说了,刘嫂拍拍身上的瓜子皮,吐出一口长气,造孽哦,怎么就落到了池王八手里,那是什么人哦,吃喝嫖赌,烂到爹娘气死也拔不出来,年纪轻轻搞三搞四,被人家正主打断腿,赌钱输了偷爷娘的棺材本,现在四十大几,寻不到婆娘,有俩钱不是赌就是喝,小偷小摸的事不断,被人堵门骂也是滚刀肉,笑嘻嘻。给他当闺女,将来是啥下场?不敢想哦,想想就怕。倒不如死了干净。
池王八是她养父,不,准确的说池王八是她的物主,对,她是物件,和池王八从濂溪河里捞出来的烂皮鞋破钱夹铁丝钢管没什么不同,她能换钱。池王八本不想捡,只是走到跟前,低头看一眼,然后便站定了,也不是为她站定的,只是喝的酒往上涌,将吐未吐,被哭声搞得恼火,人又站不稳,摇摇晃晃,不知怎么就被过路人当成了物主,那人刚从温泉山庄下来,泡得舒服,心情也好,见不得人受苦,更见不得婴儿受苦,骂骂咧咧从钱包里抽出两张钞票——把他当成要抛弃孩子的爹了。怎么养活不起?养活不起你别生啊。骂骂咧咧走了。池王八不想吐了,脑子里灵光一闪,真的抱了她回家。从那之后,池王八每天下午抱着她坐长途车到最近的永城,站在汽车站人潮最拥挤的地方,用她的哭泣换晚上的酒钱。她很会哭,绵长悠扬把天生下来的委屈柔且坚硬的扎进人心里。人听得受不住,池王八便有了酒肉。得让她活着,池王八没闲钱喂养,不怕,镇子上总有奶孩子的人家,总能匀出一碗米汤,连赶鸭子的光棍也能分两个鸭蛋,那会儿她已经晃着两条瘦弱的小腿蹒跚而行,嘴里塞了半个鸭蛋,把嘴角撑得老大,怎么也舍不得松口。
就这么活成了人。名字是河岸派出所所长起的,那会儿她都七岁了,镇上来了新镇长,三把火里有一把烧教育,要求所有适龄儿童必须接受九年制义务教育。别人家的孩子不用必须,人便想到了她。池王八有镇上户口,她也应该算镇上人,那就也该上学。所长亲自叫人池王八带来,上学之前要先落户口,问她叫啥名。池王八露出黑牙,屁的名,叫个哎。所长很想打人,忍住了,想想说,欢,希望她日后顺心的意思。忘了跟着姓池。迟欢,怕是要蹉跎大半生才能见到亮。所长恶心池王八,不想轻易放过他。池王八蹲在院子角落,冥思苦想要交代点什么,小偷小摸,还是摸了女人屁股。他知道总得让对方有把柄有出气口,不然那些气积攒着越来越多,他担起来费力。所长叫人办好了手续,池王八腆着脸,脸上混着讨好和无耻双重笑容,凑到所长身边。他不在乎任何人的厌恶,更不觉得被鄙视是种伤害,他甚至笑出了寻常人没有的快乐模样。他在所长开口骂人前交代他并非有意拿走货车上的一箱柑橘,他以为那是没人要的。他说谎话的时候也心虚,他不想遮掩心虚,他知道他们要的只是一个态度和高高在上的自我感觉,他们不会因为一箱橘子把他置于死地,而他晚上还能喝上一顿酒,这简直太值得高兴了。所长看都不看池王八,自然有人走过来踢他一脚,交罚款。没钱。早晚把你关起来。好的呢,有吃有喝还有人管她。上了户口的女娃娃,没人管会死的。池王八忽然发现了新的倚仗,背直了几分。所长说,滚。池王八拖着她滚到院门边,所长说要是养死了,有你小子喝一壶的。她回头看着所长,清亮亮的童音说,谢谢。
所长多虑了,没有比她更硬的命,之前病了几次,好像要死,躺在木板床上还能缓过最后一口气。
九年过去,她成绩当然不好,漏课是常有的,课本都齐全,老师同情给买了新的,被池王八都撕了当手纸。她对念书也没兴趣,同学都躲着她,说她懊糟,有怪味。有时来晚了,身上有伤,脑门上带着血包,池王八喝醉了打的。没人批评她。她坐在角落,自生自灭。好歹算混到毕业。
十六岁,她长成了还不错的姑娘。没义务了,书没得念,她得去弄钱,打短工,在饭店和旅馆帮忙,洗盘子洗床单,活儿续不上的时候她去永城在茶馆当服务员,几次进过洗脚城和KTV,不管赚多少,都会被等在门口的池王八拿走。索性再不去,要么就打死,她盯着池王八,她不怕他,因为不怕死。池王八打到气喘吁吁,破皮带断成三节,她没哭没服软,从此达成协议,她继续去赚钱,可以留下一半做私房。
那会儿池欢以为有了钱可以改变悲催的现状,哪怕仅仅是表面上的新衣和给自己点的一份鱼粉。当然也想过逃走,离开濂溪,永远离开。所有人包括池王八都觉得她一定会想办法离开,她不用携带任何行李,而池王八经常在后半夜醉到不省人事,但她一直没走。这成为包括刘嫂在内很多人想不通的迷。
谜底在半年后揭开,池王八不光用她赚来的钱喝酒还买了毒品,他舍下血本,只是不想丢了物件。濂溪镇公安局女刑警张凡冲进队长办公室,踢桌子砸水杯,嚷着池王八必须得到严惩,不然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穿警服。案子是张凡破的,算搂草打兔子,那会儿镇上配合上级在全省范围内进行扫毒大作战。都知道毒贩猖獗凶狠,张凡作为女警被安排在外围做支援,正好撞见来进货的池王八。张凡想想也后怕,本以为池王八是乱闯进来,要不是对方喽啰使了眼色,差点让他混过去。
池王八交代的痛快,张凡在濂溪河边快要塌掉的旧屋里找到池欢时,她蜷缩在破棉絮里,整个人抖成了筛,脸上沾着灰土棉絮草芥,目光冰冷,像死人,只有死人才会这样毫无温度和情绪,对所有疼痛安之若素。张凡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想起那道目光,要在过了很久之后,她才意识到池欢其实早在那时便死了,之后出现在在人前的池欢,其实是有人用了同样的身体借尸还魂。不然没法解释那些天翻地覆的变化,颠覆所有认知常理,比如彻底戒断毒瘾,比如给猝死在看守所的池王八下葬。身体和灵魂都让人难以理解。玄学和奇迹有时候是同义词。玄学更容易让迷惑的人接受。这话张凡没跟任何人说起过,涉嫌封建迷信,对于穿着制服的人来说尤为不妥。
在雾气笼罩濂溪河的某个早上,池欢离开了,走之前把钥匙放在了破屋顶瓦片下,这房子名正言顺归她继承,但她并不在意。
那天之后濂溪镇下了一个月暴雨,破屋终于坍塌,没人整理废墟,又过了一段日子,池欢留下的钥匙暴露在瓦砾上,反射斑斓阳光,撕破了厚重潮湿的空气。
2、
池欢回到濂溪镇遇见的第一个人是刘婶。刘婶睁大眼,惊诧过后是心虚。十二年。谁能想到一个消失了十二年的人会回来,还是个有吸毒前科的人,死而复生一样。心虚是因为刘婶在上一年老城改建时候,通过娘家表弟岳父的关系,把池王八的旧屋宅基地划到了自家名下。她拿出了一抖就要碎的旧黄纸,解放前的地契,证明那破屋原本属于她爷爷,濂溪镇曾经最大的财主,开着油坊、磨坊和绸缎庄。池王八的爷爷当年是她家长工,活干的稀松,但在一次遭贼时候第一个敲响了铜锣,所以一直留了下来,等到分田分地时候得了房。刘婶逢人便说根本不是分给他,是他赖着不走,财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要低头做人,无力争抢。后来池王八的爷爷娶了一个逃难的寡妇,寡妇嫁过来的时候已经有孕,池王八的爷爷捡了现成的孩子,孩子又有了孩子,但跟池家搭不上关系。两下加起来,现在她收回自家的产业名正言顺。
刘婶为难叹息,这是做好人的本分,她是好人,善,不能砸了半辈子的招牌。她苦笑,两只开始蔓延老年斑的手绞在一起,嘴巴还是灵光的,“婶子也是没办法,儿子儿媳妇孙子都要照应。一个小破店,能赚几个钱?”又说,“幺妹儿,按说你也不是池家人。”见池欢没反驳,言语更松快了,“我要是你,现在去找政府,不翻旧账,只说一句,让他们重新安置。那福利院里出来的仔可都是政府管了的。不光管吃管住,还管安排工作。”
池欢浅笑,眸子深如潭,几点星光在里头闪烁,看不出心里波澜。刘婶忽然恼火,见不得不识好歹软硬不吃的,还是个毒妹子,还无亲无故,回来是想做那样?祸害谁?她没做错事,不过是收回自家财产,老天爷看着,她没理亏。滚珠一样的话从嘴边冲出去,每个字都是子弹,好人也不能叫人欺负了,人善被人欺的事落不到她头上,“反正大红公章盖着,那片地我是要起新房的,师傅都找好了,正在赶工。若有人拦,咱们好好论一论,道理人情,我不怕。”
池欢不得不开口,周围聚了几个人,都是濂溪镇的老人,那些面孔从记忆深处爬出来,和某件事勾连在一处——饿急时被塞到手里的半碗饭,上面堆着绿色青菜和一块卤肉;下雨时候躲过的屋檐和屋檐下递出来的一条毛巾,毛巾是粉色的,边上绣着一朵小花。池欢心里闪过一片惊恐,她什么时候欠下这许多?一张张笑脸,不说讨债的话,继续保留高人一等的宽容慈善。她是他们手心里的蛾。
“您放心,房子是您的,我不要。我结婚了。有地方住。”池欢说完从脚边行李箱里翻出一包进口巧克力,不小心带出来几件衣服边角,眼尖的人能看出阳光照出柔润的质地,价格不菲,她们眸子被刺痛了。她们看不懂那行李箱更加值钱,若看懂了,会更痛。
那个下午濂溪镇几乎所有人都听说了池欢的事,流言被河水浸润得厚重膨胀,但筋脉属实。刘婶不惜耽误给孙子做晚饭,守在街头对每一个经过的人的说,知道嘛,池欢嫁给了张凡的前夫何众,就是给温泉山庄周老板做过司机的何众,就是因为辞职躲过山庄出事被牵连的何众。哎呀呀,谁能想到呢。
濂溪镇人都知道周老板因为以山庄为基地掩护,组织走私人口贩卖器官判了重罪,之前的心腹助手乃至山庄园丁各自按照涉案程度接受处罚,连布草房小组长都有知情不举的错处被关了一阵。细数下,脱身的不多,何众算一个。有人猜可能是因为张凡的缘故,虽然离婚,但毕竟有夫妻情分,也有人说何众才是那个举报山庄的人,卖了老板,全身而退,将功抵过。人不知道哪种才是真的,唯有结论不变,是个聪明人。
不挨边呀。冇点关系呀。怎么这两个凑到了一处。可不是姻缘天注定。是好是歹哪个说得清喔。刘婶说着,叹息,摇头,苦笑,眼巴巴的看着听的人,人也就摇头,苦笑,叹息,世道无常,老天爷自有一本账,谁欠了谁,谁来还,你说是不是?只是没想到,命苦的也能改了运。是哪里出了差错呢?什么叫差错,兴许是上辈子积了福。
所以那个傍晚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为什么聪明如何众愿意娶池欢?图什么呢,你说是不是?
话很快传进了张凡耳里,一路走回家,一路便把散落的传言捡了起来。
离婚五年,她独个儿过,偶尔想起曾经有过的那段婚姻,陌生到让自己骇然,原来她曾和一个男人那么亲密过,那么亲密后也可以面目模糊,甚至忘了怎么走到一处,又怎么分开,只记得最后一次谈判,因为足够厌倦疲惫,两人没争吵,各自坐在餐桌一端,房产证存折摆中间。何众率先打破沉默,房子归你。张凡点头,这会儿不用推让。车归你。何众想客气一番,张凡跟着说,我不喜欢奥迪。何众点点头,那存款你多拿十万,喜欢什么款自己买,不够我再给你填。张凡说谢谢。何众说不客气。又是沉默,因为没有其他话题。何众笑笑,站起来,他有了肚腩,发际线也在后移,衣服算体面,故意露出新款名牌皮带,张凡叫不出牌子,但看有些嫌疑人带过,那些人不是老板就是老板的助手,用队长的话说,都是有身份的人,可把皮带故意露出来,透着一股乍富的土气。张凡想提醒何众,以后别这样,还是忍住了。什么叫一别两宽,就是他今后爱咋样咋样,关她屁事。
何众倒起了点愁绪,目光特温柔的看着她,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哦。张凡点点头,你也是。何众又说,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说话,你家的事儿我也会管。张凡说,替他们谢谢你。张凡本来还想说,能有什么事,都是本分人。没说,觉得没必要。何众不知道。还以为铺垫到了位,绕着桌子走过来,肚子差点顶到张凡脸上,说,过到今天,是我不好。张凡吓了一跳,还想是不是皮带要为刚刚的腹诽报仇,抬头看张凡,见他脸颊的肉开始往下掉了,中年走下坡路的征兆他基本占全了。张凡想明天她要开始跑步,家里的跑步机闲置着,擦擦灰,用上,单位也有健身房,要不去打拳也行,她倒是没变胖,不过预防大于治疗。何众见张凡没吭声,又误解当做默许,手搭到了张凡肩膀上,张凡下意识一闪,何众的手落到了椅背上,闷响,声音不大,但两个人都尴尬了。
我先走了。何众笑笑转身,笑能掩饰尴尬,把刚才一切当成是分别时候的客气或祝福。
张凡说,不留你吃饭了,我也不会做什么,你到那边吃。
何众愣了,说,好。
张凡恨得想咬舌头,她觉得这句话不该说,多少有些吃醋的嫌疑,其实早知道何众在镇政府后头家属楼里养了一个女的,以前是在温泉山庄干领班的,跟了何众马上辞职。其实那女的暗里接客,队上人跟她说的,颇为她忿忿。她觉得无所谓,他有了外心,具体跟谁不重要。她也真不介怀,好像是把一件自己不喜欢又不好扔的衣服捐了出去,有种做善事的轻松。
张凡找补一句,以后有事说话,我能帮的肯定帮。
何众正弯腰穿鞋,明显僵硬了一下,脑袋从腿旁边扭过来,眼神都是疑惑的。
张凡只好接着说,真心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希望你平安。
不是幸福,是平安。可见是真心。但真心的话都不好听,又是张凡这种硬邦邦的说法。
何众直起身子的时候脸都憋红了,绷出一个字,好。
如果放在之前,估计又吵了。你怎么说话呢?我怎么说话了?你能不能像个女人?你能不能干点人事?不下蛋的鸡。你也配?!
现在好,现在两人都会假笑,说,好。一段不完美的婚姻能让两个人恢复修养。她目送何众离开,他故意轻轻带上门,却给人一种落荒而逃的感觉。她忽然微笑,彻底松了一口气,好像送走了一个不太熟悉贸然登门的客人。现在她自在了,先收拾跑步机,一口气跑上十公里,大汗淋漓。
这个下午,张凡收集了一路的闲言碎语,站在厨房煮了一包速食米粉,加蛋加青菜加蘑菇,满满一大碗。她也纳闷,何众和池欢怎么凑到一处了。
她记得池欢,当年是她亲自把池欢送到隔壁镇上的强制戒毒中心。一路上池欢没说一个字,给吃就吃给喝也喝,难受的时候用头撞玻璃窗,砰砰响,让人担心玻璃会碎。一路上她从后视镜看池欢,脏污颓败的眉目还能看出些清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车窗外头。外头有什么?颠簸路,散碎石子铺就得河岸,新修的水泥桥,永远绿所以单调乏味的树。可能什么都没看,所有景致迷蒙凋零,落在眼中也可以是一片空白。
池欢住戒毒中心的费用是张凡出的,队长还专门提过,说是表扬,实际上含着怪她出风头坏规矩的意思。当警察能赚多少钱?那么多可怜人,都要警察自己掏腰包,日子还过不过?队长眼风瞟过来,有条件的同志主动慷慨解囊,大家给予掌声,但不用学习。散会。她冷着脸看人乱纷纷走来走去,每个人都很忙,她翻了翻旧案,让自己也忙。
她又去看过池欢两次,第一次是送生活用品,故意买了一堆,当着队长面说请半天假,说完就走。第二次是送信,池王八死了。第一次池欢没说谢。第二次池欢脸上也没见表情。
没人真的能戒毒。这玩意儿沾上了就是一辈子。说是戒断了,出来又沾上,卖身,歪门邪道,偷抢拐骗,最后死在这上头。局里管档案的大姐提醒她,千万别上心,过后自己难受。大姐是好人,她点点头。那会儿她想调文职,可因为参与了温泉山庄的案子,队长没放人。
她忙起来,但一直没忘了池欢,总会时不时想起,她有时候想一个真正心死的人,肉身就没那么容易灭亡。不知道这算不算迷信。她觉得她是懂池欢的,虽然她们没说过几句话,可她知道池欢身体里绝望厌倦和坠落的感觉,那么年轻,活出了几辈子的苍老,她想到此处,心里有隐约的疼。
3、
池欢住进了何众在濂溪河边新买的顶楼四室两厅大平层,站在略显空荡的大客厅里深吸一口气,行李立在门边,何众说要过三天才能回来,这三天这里完全属于她。三天后,她会属于何众,这次回来的名义和由头便是领证结婚。何众说想要两个儿子,如果可能再加一个女儿。何众在离开温泉山庄后开了一家物流公司,又联络到之前接待过的北豪,以发展低空经济这个新鲜的名词拉到投资,现在全力以赴在湾城开展无人机送餐的业务。先送餐,然后送人,撘通天地线,独家专营,前途无量。以后有你好日子过。何众躺在湾城豪华酒店大床上盯着她的曲线,因为住了无烟房,所有澎湃的豪情和欲望满足都打了折。小遗憾。他笑了,有点小遗憾好,水满溢月满亏,他为自己的睿智深感自豪。池欢背对着他,只穿了一件薄绸白睡裙,带子在肩头几近滑落,却总不落,头发半干半湿,落在雪白肌肤上,她化好眉眼,涂上口红,抬起头,慢慢转过来,脸上带着一层笑,职业的,游刃有余的,不带任何情感温度的笑,她说好好休息,我先开工。开什么工,以后都不用上班,我养你。她哼了一声,换上黑色裹身裙,带上手镯大小的金耳环,头发松散挽起,走一步都摇摇欲坠。她在他略有些担忧的目光中走出去,头也不回。他眼里最后的颜色是她鞋底那抹红。
耳环是他买的,纯金。红底高跟鞋也是他买的,专柜新款,虽然他看不出和之前老款有任何不同。柜姐认真说,这是设计师新款,全湾城只有两双。她踩下脚下,不言声。他结账。他喜欢看她细瘦脚踝在高跟鞋的支撑下显出的力量线条,他是为自己的眼福买单。
她要过关,过海,去澳门赌场做兔女郎。他们就是在赌场遇见的。那会儿她和他都不知道他们原来是同乡。他只看到她拧着腰肢端着干白干红香槟走来走去,屁股上挂着的毛球颤颤巍巍。他对赌兴趣不大,滞留赌场是因为同行的某副厅长沉溺此道,而他要厅长手中一个项目,用筹码换项目,再看着筹码回到赌场,他原来是在给赌场做贡献。所以他坦然用目光追随她,用主人翁的心态和姿态。她每次不经意回头,都能看见他似笑非笑的眼,看见他手中一把筹码,他把她当鱼。她下班后换上黑色短裙站在大厅,他大步走来。钓鱼的人总会儿知道鱼在何处停留。
他们在聊天之前做爱,沉默撕扯,他们在过程中发现各自对自身的厌恶胜过了对对方的欲望和兴趣,他们原来是一种人,这燃起了新的欲望和兴趣,他们足足折腾了大半夜,床单皱着,气喘吁吁,天光微明。他们几乎同时开口,同时说出,濂溪?他们的嚎叫带出乡音,出卖了根底。他们接下来又说了些话,虚情假意,试探引诱。又在一起睡了几次,副厅长输红了眼,发誓不赢回来不下战场。他颇担忧,怕筹码打了水漂。她有次送酒过去,装作不经意的说厅长和这里的风水相冲呢。声音不大,足够人恍然大悟。
娶她是因为黄大仙一张签,命定旺他的会是一个无主浮萍。加上副厅长虽然输得气闷,还是在没有过分要求的情况下给了他合同,这简直出乎意料,或者果真是她的缘故。
养你成了娶你。她果断辞了职。他说把家安在湾城,让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她说好。他说不委屈你,但是最好别过问我的事。她说好。他说时常要到各地谈生意,可能忙到没时间通电话。她说好。他有些惊讶,她看起来不是这么好脾气的女人,当然她也有足够的经验和手段,包括在床上的姿态,种种,她是老手,不会不懂他在定规矩设底线,也准备好了她会哭会闹会拉扯一番,为自己争取多些权利。但她只说好。他说婚前要签订一份协议,他盯着她,该爆发了。她说好。她坦荡到他无措。她到底图什么?女人需要图点什么,男人才心安。男人不会相信什么爱和真情,他们口头上也说爱和感情,但心里知道虚幻如狗屁。他是彻头彻尾的男人。这一刻他打了退堂鼓,谁愿意一脚踏进不知吉凶的未来,在枕头边埋地雷。她笑,她说我怀孕了,你的钱不是我的,早晚是我儿子的,你好好忙。他松了一口气,理解了她所有的不合常理,女人有了孩子,自然会被拿捏。她没底牌了。何众随后扔给她一张卡,三万,孩子出生之前每个月的生活费,孩子生下来,男孩一个月五万,女孩一个月四万,够吗?她说好。
根据规定,他们想领证必要回到濂溪。正好他也想回来拉拢一些老关系,于是决定多住一阵。一阵是多久。他没说,她没问。
池欢在客厅踱步,地板上有灰尘,走出几圈脚印。这是濂溪镇的楼王,价格超过其他小区一半还多,落地窗外是开发商标榜的一线河景,确实,灯光次第亮起,河水污浊味道被阻挡在外,流淌的水面波光粼粼,配合夕阳远山,算得上“景”,若有人成心拍摄修片,便是卖房广告上的绝美精致。而此时在池欢眼中,濂溪河上飘荡的垃圾和河边违建的小吃街撕碎了资本谎言。那又怎么样呢,楼里居民照样活出了高人一等的感觉。池欢忍住冷笑,脚印叠着脚印。她是会在玻璃碴里找糖的人,活下来靠的就是在满目疮痍里盯出一根草的蓬勃,起码这间屋还不错,装修区别于濂溪镇流行的浮华,更像是大城市推崇的北欧极简,灰色地砖,奶白色墙壁,黑色沙发和茶几。倒不是何众品味好,他从上家手里买的二手精装,上家刚装修好,一水的进口家电家具,一天没来得及住,金融公司暴雷,急着要钱平事,价格和毛坯没区别,何众人在湾城,看了两眼照片,重点是看清楚了数字,又提出全款现金,能不能包税。上家咬牙点了头。一周之内,房子钥匙房本都到手了。何众把房本塞给池欢,收好。财大气粗,好像房本上写的是她的名字。池欢接过房本,随手塞进抽屉。何众跟在后头说,两百平,两百平。她回头似笑非笑说,你就不怕风水不好?何众一脸等表扬的期待生憋住了,憋红了,红到发黑,半晌才说,放你娘的屁。池欢哈哈大笑,没笑完就被何众按到床上,这次的撕扯比以往时间都要久,何众一直在飚脏话,看得出是真兴奋了,连池欢把他肩膀咬出血都没注意。池欢舔了舔嘴唇,血腥味儿冲到脑门,瞬间整个人空了,连人带魂都飘到了半空。缓过神来,两人躺在床上各自喘息,池欢用细碎的气音说,两百平,真好。
4、
三天后有人上门,说要送家具。池欢站在门边看着几个粗糙男人带着汗味进进出出,忙乎了小半天,好不容易擦干净的地板上又叠满了脚印,有些还沾着泥巴,有块黄色泥巴上带着半只小虫尸体。他们离开时,领头的男人递给池欢一张纸,签字,还有,两千块运输费。池欢看着一屋子满当当又乱糟糟的赌桌老虎机,深吸一口气,惊讶,但不意外,她大概猜到何众的目的,只是没想过会这么快。她盯着男人,说,哥,不玩两手?新机器最旺人。池欢语调轻快,像要人别客气喝一杯水,像要人用一次性抹布擦擦汗。请客的人没有成本,被邀请的人就没有负担。这是池欢在澳门学会的经营之道,在哪里都适用,因为人,不管是什么人,最底层的人性都雷同。
他们坐下来,带着新奇,很快便热血上头,赌用不着学,银钱总会让人沸腾。她叫外卖送来水果和香槟。香槟没牌子,估计喝起来跟加了气的蜂蜜水差不多,主要图个氛围。她走了一圈,在第一个赢了钱的人身边开香槟,所有人眼都直了,他们雨露均沾的分享了香槟,这一刻他们以为自己身在天堂。
何众带着三个穿着深灰夹克的男人回来时,客厅里烟雾萦绕,混合着汗味和脚臭味,把人堵在门口,进退两难。屋里战况正酣,送家具的男人们忘记了晚饭和等在家里的媳妇,忘记了他们一天从早到晚忙下来也不过赚上二三百,忘记了明天该做什么后天该怎么活,他们把全部力气和骨血都洒在了赌台上,眼珠腥红,吞吐出野兽一样腥臭的口气。池欢对着门口的男人笑,得体,游刃有余。新台子有煞气,要滋养了才好用。她的声音很低,但也足够让何众和他的客人听见并深以为然。他们决定先去吃鲜鱼宴,然后去泡一会儿温泉,何众说辛苦老婆,等他们回来时,这里要像样。池欢点头,在电梯口轻轻抱了何众一下,没人看见她贴在何种耳朵边说,五五开。
从那天开始,两百平的房子成了濂溪镇最好的地下赌场。池欢没再戴过毛茸茸兔尾巴,但她网购了最好的单一麦芽威士忌和西班牙火腿,也为偶尔出现的女人提供法国酒庄干红和奶酪。她和她们相谈甚欢,话题涉及美容服装和潭城新开的会所,老板曾经是模特大赛冠军,男模,手下服务员也是一水前男模,有腹肌有胸肌有笔直的背和翘臀。在男人们杀红眼的时候她们相约前往。
池欢在一个月后告诉何众肚子里的孩子掉了,很正常,熬夜,二十四小时浓重不间断的二手烟,还有免不了要咽下去的酒,红酒,威士忌,茅台,都保真,保真也是酒,肚子里的胚胎能受得住?池欢面色苍白,眼里有水色,一个字不说抱怨,可全是委屈。何众看起来悲痛欲绝,四十出头,想要孩子,之前的领班怀过,也掉了,他这会儿比那会儿伤心。池欢说没事,反正我还年轻,会有的。这应该是何众的台词,被抢了走,他只好点头。这件事的直接结果是池欢拎着行李搬到了濂溪镇上最好的酒店,她需要休息,不想打扰何众忙他的正经事。何众开始每天去点卯,送汤水,放下食盒,说两句不咸不淡的安慰情话。三天后没时间亲自去,叫饭店送餐,保证每天一个电话,又过了三天,电话断了,微信问,吃了吗?池欢隔了两个小时回,吃了。再过三天,之前认识的女人里有个叫朱莉的打来电话,乱七八糟扯了些事,美白针,补法令纹,长沙国金中心有新款香奈儿,小白领排长队。什么小白领哦,夜场跳舞的,直播卖货的,攒了几个月前,牙缝里省下来装门面。哦对了,何众表妹看着也就二十岁,怎么不上学了,真可惜,那么伶俐的妹娃。池欢笑,念书有什么用,不如找个好男人,早早享受生活,省得上了年纪,还要想着靠打针绑男人心。隔着手机,池欢都能听见朱莉脸落下去砸了自家脚面的声音。
挂了手机,池欢泡了一个热水澡,酒店新装修过,打出温泉入户的广告招揽温泉山庄损失的客流。池欢在水里加了玫瑰花,在浴缸边上点燃香薰,在酒店一楼的酒吧叫了一瓶红酒,服务生敲门的时候,池欢已经换上了浴袍,她伸出一条腿顶着门,腿裸着,雪白,修长,脚踝纤细,服务生怔了一会儿问,需要帮您打开吗?池欢笑,不用麻烦了。她的声音软绵清澈,服务生可以回味很久。
是的,池欢没流产,当然,她没怀孕。化验单是在淘宝上找电影道具师做的,足以乱真。她添加了道具师的微信,转过去一千块的红包,她说以后保持联络。道具师说美女放心,我有职业道德,嘴严。她笑,道具师的头像是美国电影小丑的造型,过几天变成了V字仇杀队,在做兔女郎的日子里,睡不着的时候她喜欢看电影,美国电影,最喜欢罪恶题材,那些狰狞邪典的美感如大丽花在她心里一层层绽放。道具师的头像总在这两个之间调换,一个注意保持自己神秘感的人,也会尊重别人的秘密,何况这能让他发财。人会和人过不去,不会和钱过不去。流产的医院证明也是道具师发来的,快递箱里还有开出来的处方药,红糖,燕窝,道具师说药物是赠品,做戏要做好细节。红糖燕窝是朋友馈赠,常来常往。她看着手机微笑,又转过去一千块的红包。道具师秒收。亲是亲财是财,爽快。她躲在洗手间,忍不住想道具师是怎样的人,是男是女,想了一会儿,听见何众在外面叫,老婆,煮点茶来。她把东西收在储物柜下面,用水滴了头发,在嘴唇上扑了一点遮瑕,嘴唇惨白,她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玫瑰花瓣在温泉水上飘荡,乌木香气飘荡在空气中,窗外是闪烁的霓虹,若仰足了头,能看见幽蓝夜幕上繁星点点。她撩起水,看着水珠在肌肤上滚动,最终和更多水融为一体。此刻她清空了所有纷乱思绪,因为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也是此刻,张凡带人冲进了何众家,赌局正酣,所有人看见警察时都有茫然和失措,桌上的赌具和现金让一切都无需分辨。而何众和他的“表妹”刚刚在厨房拉扯完,脸上浮动着一层没能完全满足的欲望油光,欲望会让人显出蠢笨,在张凡看来,何众此时愚蠢无比。
第二章
1、
在跟何众之前——准确说是在认识何众的同时池欢有一个男朋友,准确的说也不是男朋友,算傍家,也是在赌场认识的客人,自述和池欢同省,潭城,算大同乡。自述姓董,做生意,有妻有子。
董先生一两个月来一次,第一次来就给她留下一个大方的筹码,说下次请你吃海鲜。她说谢谢。董先生因为那点相近的乡音惊喜。第二次来,她跟董先生上了游轮。这次董先生赢了不少,用她的名义订下游轮,海鲜,干白,还有一个拉小提琴的葡萄牙混血,琴音在海面上飘荡,混血有蓝色眼眸,看世间万物都深情。董先生说你真漂亮。她说谢谢。董先生说和妻子感情不和,早就分床,不过是因为孩子尚未成年,牵扯到双方父母和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才维持着夫妻之名。说完目光灼灼,盯着池欢。池欢淡笑。
池欢一个字都不信。因为这种理由简直成为已婚男寻欢的标准话术。不信不耽误她和董先生傍在一处。因为无聊,也因为董先生总会带来很多消息,她喜欢听他絮絮叨叨生活工作生意上的种种,因为她听不懂,他说的尤其多,事无巨细。甚至包括很多人的隐秘。她是董先生的树洞或垃圾桶。吞噬一切,从不反馈。
董先生喜欢她话少,并且不管他说什么,她只听,不质疑。董先生还喜欢她没有野心,对他的家庭从无关注,在他们相处的过程中,她对他的妻子孩子没半点涉及。就算最甜蜜的时候,也不会奢谈未来。董先生来了,她接待,不来,她从没打过那串结尾888的手机号。经过一段时间“考验”,董先生再来,在威尼斯人开了房,也是用她的名义,然后把房间号发给她。她下了班,洗了澡去找他。开门,关灯,无话。她能感觉到他合体西装下掩盖的松弛肉体,董先生曾说过他四十五岁,看来也是假的。身体骗不了人。他至少隐瞒了十年。好处是他经验丰富,十指灵活,并且愿意让她高兴。她高兴的时候他开始说诸如日后如何如何的话,日后常来看你,日后你不能跟别人,类似承诺,但又模棱两可,因为并没说不跟别人,常来看你,再然后呢?他们算什么?董先生绝口不提,就算在最激情的时候也不提。足见老道。见了兔子也不想撒鹰。真金白银都要用到刀刃上。女人对他这个年龄的男人来说不是刀刃了。何况一个带着兔子尾巴的女人。所有能跟甜言蜜语挂上钩的话都是男人套路。池欢懂,董先生一步步,遣词造句,就是要她化被动为主动,自愿心甘情愿,自愿盼着他兑现根本没出口的诺言。人都贱,只要主动付出了,会期待回报,没有得到,就会继续付出。像拉磨的驴,为吊在眼前吃不到的胡萝卜卖命,吃不到不怪胡萝卜,怪自己走的慢,自动规训了行为。池欢享受了高兴,然后痛痛快快穿上衣服道晚安。毕竟都是成年人,一个人睡惯了,多一个人再旁边休息不好。她走了,连明天见都没说。
海风温润,带着一丝腥味,她站在大三巴牌坊下抽烟,看着几个年轻男孩玩滑板,他们对她吹口哨,算恭维,也算礼貌。她起身回家。
董先生还是维持着一两个月来一次的频率,和她一起吃饭,睡觉,圣诞节送了一个香奈儿。在潭城奥特莱斯折扣店买的老款。她说还是留着送客户吧。董先生说你比客户重要。两人在大排档吃宵夜,董先生的熟人走过来打招呼,余光瞄她,董先生说,朋友,朋友。熟人便笑,说有时间聚。董先生点头,保持联系。熟人走了,董先生兴致落了些,满是被撞破的懊恼,想怪她,但实在无从怪起,只好自己生闷气。
看吧,都是假的,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没点真心,但两个人都不愿意承认,没真心就如同兽,他们还想当人。他有一次说,要么别干了,跟我回去,那也是你的故乡。可以做个小生意,要么找个好人结婚。他脸上堆着没有笑意的笑容。她正吃着饭,抬起眼飞快的看了他一眼,他似乎用这笑在表达关心,或者还想表达他不像别的男人那样控制欲和占有欲十足,但她看穿了笑容下的虚伪,他是不想负责,他又不想跟她了断,她结婚了,他们继续维持关系,他就连最后一点愧疚都不用有了。那一刻她觉得有些恶心,不是难过,是恶心。因为再一次看到了人性的卑劣自私无耻。她没接茬,继续吃。边吃边琢磨下次他来,她用什么理由拒绝和他上床吃饭,见还是要见的,最好让他多玩几把。她可以找人帮他垫资然后抽成。她放下筷子的时候,已经把他当成了陌生人。他从洗手间回来,她给他添了一碗汤,她说喝吧,多喝汤对身体好。汤凉了,他干了。
谁知道很快董先生被有关部门调查,不新鲜,涉嫌贪污受贿,数额在十年上下,妻子第一时间提出离婚,原来妻子早在外面有了情人。董先生抽了妻子一嘴巴,妻子砸了董先生一烟灰缸。董先生婚后一直没断了朋友,本地也有,有夫之妇,肤黄,垮臀,谈不上姿色,方便实惠。妻子用讥讽的语气说,连吃外卖都要选满减,天生一个穷命。许是因为这句话,董先生在外逃之前找了她,要带她一起走。确实给了承诺,澳洲南海岸,阳光沙滩游泳池。她刚从何众的床上下来,听着,笑出声。她说谢谢,你去死吧。挂了电话,她眯着眼睛抬头看天,心情如天空一样清澈如云一样轻快。她笃定董先生将走在人生的下坡路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期待的未来。自私无耻都将得到报应,这很好。
她买了过海的船票,到黄大仙处还愿。三个月前她在菩萨面前磕头,希望他得到惩罚。她在庙外转角遇见一个老妇人,穿着唐装,满头白发,老妇人给了她一瓶药水,大概五毫升,浑浊貌似过期精油。老妇人说滴在他的碗里就好。她再次在菩萨面前磕头,心里的轻快长了翅膀,带着她不由自主往天上飞,她抬起头看着菩萨,菩萨目光温润,嘴角带着笑意,菩萨懂了她的心意。
走出庙檐,池欢在巷道里穿行,最后停在一家湘菜馆子门口,炒辣椒的香气让她腹中雷鸣。她决定嫁给何众,大概也有辣椒炒肉一份功劳。
2、
池欢半个月后从看守所接回了何众,看守所在隔壁汝县,再往南走两条街就是戒毒中心。池欢多年前从这里走出来,发誓要忘了这一切。忘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当想要忘的景物人事扑面而来。好在她已经学会假装忘记,靠着车等何众走出来,带着笑容迎上去,温柔的问好吗?何众点点头,确实看起来不能说不好,胖了些,人也干净,说要先去泡个温泉然后晚上和朋友吃饭。池欢说,好。回来路上,何众开车,零碎聊天,牌局要撤了。被人举报。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关系都处下了。所以被关起来的只有他一个。看来都是好人,讲究,知恩图报。新注册一个公司,几个股东这两天就把钱打过来,低空经济要发展到本省,招代理,大展宏图。路过一个烟花摊,何众要池欢下车买一串大地红,一万响。路过一个缓坡山谷,前后无人,何众亲自点响,声音一直回荡,车开出老远,池欢耳膜里依旧震荡。
何众没问孩子。池欢没问表妹。成年人维持婚姻的秘诀就是装糊涂。糊涂真好,更体面。回到濂溪镇,车慢了下来,何众故意要让人看清楚,放下了车窗,人打招呼,回来了。回来了。有空家里玩。池欢从人脸上看出嫉妒和恨意,何众不在乎,继续笑,空了家里玩。人更恨,抬头看见张凡走过来,便说,什么时候办婚礼?要不要大家帮忙?何众也看见了张凡,争气的“是”字滚到了唇边,硬是没冲出去。池欢装看不见,进了濂溪镇她便带上了墨镜,人也看不清楚她被遮挡的半张脸上写着什么心绪。
池欢在何众泡温泉的空挡打了几个电话,包括朱莉在内的几个女人解答了她关于何众不去湾城的疑惑——原本答应和何众一起做项目的人牵扯到了温泉山庄案件中:是,那件案子还有余音;对,那人本来已经脱身,但因为和何众的关系又被牵连进来;据说,那人和周老板是远亲;好像,就是何众的前妻一直紧盯不放,你说会不会是因为嫉妒啊?池欢答复,是嘛,哎呦,太可怕了,谁知道呢。不过也没关系,他们有他们的办法,咱们顾好自己。是呢。没错。
朱莉是通话时间最长的,她真的无聊,男人在政府部门任个官,不大,但有实权的领导,总是很忙,领导还有正妻和不听话的儿子,更忙,能见她的时间有限。领导对她要求很严,出于职业关系也可能是出身贫寒努力向上的后遗症,要身边人完全顺从,外出必须报备,哪怕是和女性友人,日常不间断学习,按照领导批示的书单一本本看,看完一本要写出读后感,要随时预备抽查,合格有奖励,比如香奈儿新款,不及格要打屁股,真打,趴在沙发上,用皮带打。香奈儿不用领导自己掏钱,自然有何众这样“朋友”买单,皮带也是“朋友”们送的,质量上乘,落在身上有脆响。朱莉这两年学业进步,熟谙三从四德朱子家训,内心荒芜,唯一排遣便是打电话,然后在领导审批后和“朋友”的女人们偶尔相聚。朱莉说要不要一起去庙里拜拜,濂溪镇北有座苏仙山,山上有个娘娘庙,求子灵验。池欢说算了,何众刚回来,总要当几天好老婆。朱莉骇笑,她们喜欢把“好女人”这三个字当成笑话听。因为她们太清楚,不论好坏,男人照旧混蛋。
池欢觉得有些累,事与愿违,累的是心,还有一点恐慌,怕以后的所有都背道而驰。窗外亮着晚霞,濂溪河水缓慢流淌,雨季已经过去,所有一切都慢了下来,包括那些隐藏在河泥深处的卵,生机被蕴藏,就算知道它们早晚会萌发,但等待已久让人焦虑。
是的,原本计划是何众离开濂溪,然后她重新找一个地方重开赌局,她会仔细筛选客人,给他们专业又充满格调的照顾,当然要抽水,别家十抽一,她要抽三,以此剔除掉小气的客人。人是愿意花钱买尊贵感的。她笃定。何众被关押的日子里,她已经在隔壁开发好却卖不出去的别墅区找到一间合适的独栋,去了售楼处,闲散到抠指甲的经理满脸堆笑,买,租,长租,短租都可以,价格公道,服务优良,如有其他需要,只要在合理范围内,都会尽量满足,女士,您还有什么问题?她只要求“私密性”,不想被打扰,她指着模型角落,这里不错。经理笑成牡丹样,眼角皱纹把盛不下的讨好都挤了出来,这里好,女士您真有眼光,这里风水是最好的,利财利后辈利……她签了协议,交了定金,她说会找人来整理,还是那句话,私密性。经理满口答应。池欢拿出保密协议,包括她租下房子,以及日后发生的一切,如果泄露出半句,经理将会承担法律责任。经理满脸严肃,提笔签字。池欢当然知道白纸黑字也算不得数,离开前说,如果我在外面听到一个字,哪怕之后一个字,我保证你这辈子都离不开这儿。不过如果你能守口如瓶,半年后你会调回总部。陈胖子这点面子还是会给的。池欢拿出手机,翻出一张在赌场的照片,照片里,陈胖子全神贯注推牌九。陈胖子是地产集团老总,日常严肃,正经,打造中年精英人设,试图在省一级的优秀企业家评选中占据一席之地。经理连连点头,发誓绝对不会泄露半个字。在池欢离开后,经理抠着手指想她的来历和目的,他答应的事会办到,可他没答应不在心里揣摩评测,在夜晚想到池欢妖娆的腰肢荡漾。这是他的权利。
但何众决定要留下,决定放弃牌局,他带着大展宏图的梦想打乱她的计划。池欢苦笑,半瓶红酒下去,心思安稳了些,因为不管发生什么样的变故和周折,她的目标不会变,所要做的就是调整计划,把障碍当做动力。池欢打给朱莉,亲爱的,还是先来家里聚一下,我定了上等和牛和新鲜海胆,开一瓶红酒,叫上你先生,如何?朱莉想了一下,说,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池欢说哪天都可以,等你消息,对了,你说的那个香奈儿,我找代购买了两个,你不介意我们用同款吧。朱莉很快回话,领导周末有空,亲爱的,周末见。
领导最喜欢简单直接的掼蛋,所以还需要两个人。池欢盯着手机通讯录上的人名,一张人名一张脸,一张脸下头藏一个品性,不论好坏,只管有用没用。
何众回来时池欢已经睡熟,他确定她真的进入梦乡后拧开了保险柜。落地窗透进的月光让他能看清里面所有,金条,现金,名表。他乱蹦的脑神经终于和缓了些,脸上露出梦一样的笑。睡醒后,何众接到了两个电话,两个人说想要打牌散心,不知道周末方不方便。何众满口应方便。挂了电话开始琢磨在哪里安排合适。池欢端了蜂蜜水过来,轻声说,周末要不要找个地方散散心,听说山里新开了一家煮茶坊,老板是我朋友,有吃有住还能看风景。
3、
何众是何家坳考出来的大学生。何家坳贫穷却有来历,据说明朝时候出过一任巡察御史,办过湖光最大的贪官,皇帝钦此了牌坊,现在还矗立在濂溪镇的老街上。何家坳几百年来深以为荣,所以家家门上都有“耕读传家”的字样,他们吃糠咽菜粗布烂衣也不忘教育子弟们勤学,这是唯一能够飞黄腾达的渠道。他们太想飞黄腾达,每年祭祖酬神,想到先人黯淡的光芒,心急如焚。经年所愿终于随着新世纪降临而实现,准确的说是从大学扩招开始,何家坳开始出现大学生,研究生,后来出了博士。人们开始欢欣鼓舞,四年后六年后乃至十年后归于平淡,一来是因为大学生比地里的土豆还不值钱,二来是因为博士的爹娘因为要长年供养学子,疲惫苍老,燃尽了最后的精血后在某个夜晚无疾而终,而博士居然没有回来奔丧,村里派人安葬了老人。博士再没回来,老房坍塌,他找了律师来办手续,砖瓦带地卖给了村长。村长问律师,不回来给老人扫墓?律师说人死如灯灭,唯物主义。律师走了,村长再没督促过儿子考研究生。这是何众参加高考那年的事儿,他考了师范,父母大喜过望,有出息,但出息又没大到让人忘了出处,将来能到县城当老师蛮好,县上家长舍得花钱,据说初中英语老师一个暑假开补习班能挣下一套房。父母说你好好学英语。
何众到了学校就没念过书,一门心思想赚钱,他已经知道钱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有了钱才有一切。他和几个社会上认识的人一起做生意,在校园推销打口碟和水货随身听,大二时候升级到影碟机照相机,到了大四,他卖出去人生第一辆车,顺便拿了毕业证书——车卖给了校长的女儿,校办主任,但也再一次体会到了人间险恶,他被分配到最偏远的村小,要乘车搭船再爬一个小时山路才能到学校。他拒绝报到。父母因此愤怒,然后悲伤,再然后是威胁。没有工作,怎么找老婆?他拎着行李箱离开家,先到了潭城,在坡子街五一广场摆摊,他不是找不到工作,文案,策划,广告公司业务,岗位多多,对应聘者要求也不高,只是薪水低,甚至可以算没有,他不听老板画饼,他从来就知道按部就班没有太大前途,那就干脆继续自己的营生,渠道是现成的,水货品种多,掺些假货,卖给本地人或者外地游客,暴利。他离开家的时候没有放什么不成人不回来的狠话,很快用每个月不间断的汇款单让父母转悲为喜。
给周老板做司机是人生另一次转折。源自一次被联合执法抓,要他交代进货渠道,他咬死了没开口。好运随之降临,他成了周老板的司机,这是看似不够体面但要足够忠心和信任的人才能做。他的大学文凭这会儿起了作用,周老板现在是知识的时代,事业要发展,人才是第一。人才握着方向盘,闭紧嘴巴,眼睛记下了所有要紧的人和他们压低声音密谋的事儿。只言片语,足够穿连内幕。再过了一阵,他也帮周老板办事,多是迎来送往,后备箱长年备着各种礼品箱,成件的好酒好烟,烟酒缝隙里塞着一叠叠现金和金条。在此期间他结婚离婚,有些情绪波动,但不多。他和张凡是相亲认识的,还是那张师范学校的毕业证起了作用,还有就是他外貌酷似张凡初恋,那是个还没毕业就死于见义勇为的学警,两下加在一处,很快他们领了证。生活在一起才发现彼此格格不入,张凡做事雷厉风行,主意大,他平日少言笑脸,主意正,表象的互补掩盖不了性格对抗,加上镇里开始有谣传周老板及他的企业种种流言,张凡要他辞职,他干脆提出离婚。张凡说是因为她吗?看吧,再冷静清醒理智的女人到最后还是会拐到情绪情感上。他没否认,反正是打算净身出户的,有没有过错已经不重要了。
在出事之前,周老板答应转过年让他领一条路。他在越来越频繁的送礼中察觉到苗头不对,有些之前笑脸相迎的人拒绝了礼物。他看到潜藏的危机,以父母身体抱恙为由辞职。周老板人残了,脑筋更灵活,给了他一笔丰厚的安家费,提出一个请求,如果可能将来帮他照顾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周老板说三个王八蛋怕没好日子过了。
他带着周老板的钱和之前认识的人脉到了湾城。他想他会成就比周老板更大的事业。他如此想,如此做,一帆风顺。
4、
周末,池欢一行人到了虹姐茶院,果然风景旖旎,环境幽密。虹姐开了最好的吊楼房间供男人们掼蛋。池欢和朱莉坐在院中发呆,虹姐说煮茶,她们便煮茶,茶水飘香,谁也懒得寒暄。
池欢在戒毒所认识的虹姐。虹姐那会儿刚二十出头,在潭城最大的夜总会做妈妈,手下几十个女孩,个个花容月貌脾气急躁,虹姐控局全靠“老公”提供的药丸,很快自己也被药丸所控。虹姐成了戒毒所的常客,这次选了汝县,是想成功后彻底摆脱“老公”。
他是吸血鬼。虹姐一边忍着哈欠一边瞪着大而无神的眼睛说,他根本没人心。他说我离开他屁都不是。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为我好?操!虹姐在愤怒之后冷笑,我这辈子算完了,这玩意断不了。可他我能断。以后换个场子,让他找不到,赚了钱,自己供自己。这是虹姐最大的觉醒。
后来虹姐果然到了外省,小城小场子,手下有了十几个女孩,相貌平平性格温顺,虹姐收了提成自己买药吃。半年前池欢辗转找去,眼见虹姐老了,也胖了,长年熬夜喝酒,虚胖,一身病,单身,心情算愉悦。她们去吃了当地最有名的羊肉锅,回来后看着女孩们挤在一处化妆换衣服,池欢笑说,她们在这儿赚不到大钱,不过一个个都很适合做女朋友。虹姐点头,可惜命不好。池欢走之前留了一个女孩的手机号,女孩叫白雪,肤色嫩白,声音细细柔柔,若不涂红唇,看不出一点风尘味。虹姐笑,看吧,都被这小妮子骗了,人家手段好着呢,只要给她一次沾身的机会,男人就再也离不开。白雪露出羞涩,低头不语,白皙脖颈让池欢心中一动。
为什么在这儿?池欢不能免俗。
白雪笑,职高学历,之前在流水线上一天站足12小时,上厕所要举手报告,一次不能超过三分钟,吃饭十分钟,泛着油光的泔水汤泡米饭。一个月到手不过三千块,还要给家里一多半。后来想开了,只活一辈子,为什么要委屈自己?
池欢认同,她尊重每一个想要改变命运的人。她说那你还要再多做一步打算,终究这碗饭吃不长远,场子里的客人来来往往,最好的命不过是给小工厂主当情妇,日子能比之前宽裕些,可这样就够了吗?
白雪眸子里闪过一丝火光,不认命的女孩擅于抓住所有机会。她说姐,你有好事别忘了我。
虹姐看在眼里,问池欢打算如何安顿自己。池欢笑,说什么安顿呢。来挖墙角,断我财路,还不安顿?池欢接着笑,你还记得你那个“老公”吗?虹姐愣了半晌,点点头。女人忘不了真的动过心的男人,何况还是第一个。对某些女人来说,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因为真的动心,伤痕疼痛会跟到死亡那一刻,怎么忘?一生一会。只是不想再提,谁会愿意没事揭开伤口的疤痕,血淋淋再疼一次。池欢冷下脸,他没死,但活得还不如死了。虹姐又愣了,她好像才明白池欢远远找来的目的。他现在湾城,白天躲警察和黑道,晚上出来打劫流浪汉。对了,前段时间他被人打断了一条腿,现在走路一瘸一拐,好不了了。你说他为什么不死了痛快?可见是天生的贱命。你要是想去发善心,我帮你找人,你要想看热闹,我给你地址,但是我觉得都没必要了。他活得不痛快,你就该痛快点了。对不对?虹姐想了一整夜,第二天送池欢到火车站说,说吧,你想干什么,想怎么干。想我怎么干。
三个月后虹姐到了濂溪镇,在山里开了一间茶坊。本钱她和池欢一人一半,对外她是唯一老板。山里养人,药丸还在不间断的吃,但频率又少了。人也瘦了些,显精神,身体也好了些,到底早睡早起饮食规律且健康。偶尔两人通视频,一起笑生意惨淡,但好像两人都无所谓。
虹姐给打牌的男人送去泉水蛋,鸡是附近山民散养在林间的,快乐逍遥喝泉水吃小虫的母鸡下的新鲜蛋,用泉水煮了,溏心,能吃出幸福和大补来。男人们就笑,老板娘如此会做生意,这蛋怕是要一百块一个?虹姐腰肢一软,眼风一飘,老板们这话说的,太瞧不起人了,我请,算是招待朋友,回头你们送我一个好口碑。坐在何众对面的沈局抬起眼,目光在虹姐身上转了几圈。
又去了茶坊两次,沈局带了一后备箱的好酒好菜,说是只借虹姐的手艺,但钱是一分不少给的。池欢余光看见酒菜后头一个名牌丝巾的包装盒,心下骇笑。
何众问虹姐的底细,怎么认识的,什么朋友,人品如何。池欢叹口气,之前参加过一个旅行团,都是单身女人,参佛团,十几人去普陀山拜菩萨。她俩住一间房,很快熟识。虹姐人好,命苦。结过婚,男人病死,肝癌,没孩子,一个人生活,清心寡欲。何众没接茬,估计也没全信,但满意这份简历,算是为沈局量身打造——单身女人,有信仰,不会太贪,没麻烦,好打发。隔了一会儿,何众又说,太远了,不方便,都是有工作的人。其实何众想说,再去,就不方便大家同行。池欢说,所以你别生气,我自作主张了一次。
别墅已经打理出来,所有落地窗都配上了遮光厚帘,厨房通往后院的小门开着,后院又单开了一道门,门外是别墅围墙,墙下头空着没种树,天然的停车场。老虎机,牌桌,吧台,休息区,包间,应有尽有。何众惊诧短短时间池欢能做到如此地步,池欢说还不是跟你学的,还不是为了你。警察找来之前就已经开始预备了。池欢说着,从背后保住何众,夫妻要一心,日子才能长远。又说,等我养好了,咱们再要一个孩子吧。他们在崭新赌桌上做爱,何众说,你还给我预备了多少惊喜?池欢捧着何众的脸,不管多少,都是你的。
别墅迎来第一批客人的时候,何众见到了白雪,池欢说这是虹姐的表妹,大学毕业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过来帮忙。何众看着白雪一张素脸,脸颊浅笑,还有一个不深的酒窝,也就笑了,妹妹辛苦,想要什么跟你嫂子说。白雪说谢谢哥。
池欢每个月给白雪一半抽头。池欢没空的时候,白雪招待应邀而来的客人,帮他们沏茶切水果,熬简单的海鲜粥。空的时候包云吞,一层层冻在冰柜里。池欢预备了高汤,料包都是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可以勾出快乐母鸡全部精华,输了大钱的人才有资格享用。客人们后来都不怕输钱,赢钱的也愿意花大价钱买上一碗。他们说妹妹,别这么小气。白雪露出一点无奈,然后带着塞进口袋的钱走进厨房。厨房后面的小门开着,人吃完了心满意足离开,路上开始盘算下次什么时候来,或者周末,但通常等不到周末,后天,隔天,他们便来。别墅日渐热闹,经理要保安远离,顺便安抚起了疑心的邻居。好在邻居不多,也好在他们并不吵闹,出来进去,沉默,低头,不惹麻烦。经理说有人气安全,房价也能看涨。邻居们便不再过问。经理已经收到了调令,很快要到潭城负责一个新楼盘,他想那女人讲究,说到做到。
5、
池欢发现何众和白雪睡到一处,不惊讶。好像早就知道会发生。但还是要不满,毕竟三人面面相觑,其中两个还赤裸着。池欢站在门口,隔壁房间正在推牌九,有男人的呼号和叱骂声从门缝里挤出来。池欢关上门,把脸面都关在门里。然后拉开窗帘,让午后蓬勃的日光洒满房间,她坐在飘窗边的单人沙发上。沙发是墨绿色的,高靠背,坐着不舒服,但很有些气势,半张脸被阳光晒的暖暖的,心里说不上寒凉,只是觉得无趣。
池欢安静的看着,何众手忙脚乱穿衣服,开口第一句是,都怪她。白雪颇激动,可能是为了隐瞒羞愧——羞愧是自知错了,不然凭什么愧疚?激动和愤怒可以表现出无辜,不是她的错。白雪顺便把枕头砸过去,何众躲开,拳头举起来,然后悻悻落下。
何众等了一会儿,被沉默和眼泪压迫,只能先开口,将主动和审判权交了出来。你想怎么样?
池欢问,你知道还有几个人都在盯着她吗?开饭馆的总不能动客人点的菜,这点规矩你不懂?何况那些客人手里还有地,你最想要的地,建厂房,做基地,你忙了这么久,难不成都不要了?
所以,不是我想怎么样。而是你想怎么样。
何众愣了,隐约觉得自己好像落入陷阱,手里拿不到任何证据,落到陷阱,只能任人宰割。
池欢看着白雪,后者已经平静,眼泪落了几滴,干了,有些紧绷,脸庞在光下白到透明,能看到皮肤下浅蓝色的血管。察觉到池欢的视线,白雪笑了一下,有人喜欢,好几个人盯着,她有依仗,没必要慌乱,连愧疚都不用伪装。有用才是硬道理。
我弟弟要考大学呢。白雪冒出一句。
都懂。这便是价码。池欢看着何众笑,想占便宜的总会吃亏。好在他吃得起。
池欢掰起手指,学费,生活费,想必是不想住宿舍的,那是买还是租?买吧,算一份产业,将来还要工作,还要娶媳妇。池欢边说边笑,何众脸色惨白。
做梦。他咬牙切齿,活像个受害者的样子。
池欢说在潭城买?白雪说,好的呀。所以前后加在一次,一百万。两人一起看着何众。
做梦。何众又说了一遍。
门外传来声音,有人问白雪呢?赶紧去煮云吞。还有人说我不要云吞,我吃米粉就好。他们语气轻快,高兴的各得其所。好在没人等回应,他们提出要求,自然会得到满足。他们还要继续鏖战,外头还有阳光呢,一天很长。
白雪要闹了。她是女孩,在所有客人的认知里,她是虹姐的表妹,一个努力打工赚钱的好女孩。她太有底气闹一下了。
最终还是何众低了头,要吃云吞的是住建局长,要吃米粉的是副县长,副县长的姨夫开了一间建筑公司,副县长手里有何众要的批文。一百万。何众点了头。
该了结了吧?何众穿好衣服,天蓝色白领POLO衫,藏青色休闲裤,阳光笼罩着他,谁说不是前途光明大好。
池欢说,等一下。
何众恍然,池欢还没提条件。他还没过关。他们不该是一体吗?显然他错了。
你又想怎么样?
池欢说你不能总这样伤害我,我是你的妻子。所以,以后这里你不许来。你放心,你要的一切,我都会帮你办到。
这当然不会是因为嫉妒。何众还没失心疯到以为池欢会为了白雪这样的姑娘和他翻脸。只是找到了机会,拿女人和所谓情感做遮羞布,布下头是忍不住要露出头的贪婪触角。其实她不容易,忍了这许多时,一字字的“好”后面便是步步为营的贪心。他不意外,哪有女人不贪心,何况还是一个从泥沼里爬出来在欢乐场里打滚过的女人。她说想要好好过日子,是实话,但是好好过日子是需要钱的。别把人当傻瓜。他因为早就预料过一切而庆幸,想想便点头。到底是夫妻,我好你才好。想来聪明人都懂,所以聪明人不过分。何众走到池欢身边,眼神里带出一点失望。他说,好。
第三章
1、
濂溪镇要和汝县一起成为隔壁城市的一个区,镇上人将会成为市里人,古街要保留,可能整个镇子都会被改造成古街的延伸,打造一个人文景区,赚足北豪的钞票。刘婶站在自家小超市门口对所有人神秘兮兮的宣传,消息当然准确,你没看何众快要买下半条街了。连我这个破店他也盯上了,我没答应。为什么不答应?店再小,细水长流才是呢。我又不紧着要钱去嫖去赌。不说不说。人家的事儿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粗茶淡饭的命,不操那些卖白粉的心。所以呢,要多弄点门面,干什么?傻不傻,租出去,爱干什么干什么,省心省力收租,子子孙孙过好日子。刘婶也是这么做的,本来想在池欢老屋给孙子起的二层小楼已经开始申请营业执照,二楼客栈,一楼饭馆,靠着濂溪河,打出钓鱼的噱头。生意好不好没关系,开业就出兑,一定有人抢着接手。刘婶说你们也要抓紧啊,等到外头人带着钱冲进来,可就没咱们的好果子了。刘婶洋洋自得,哪里还有她这样有眼光的好人呢,有好处总想着大家,大家都做出来了,将来齐心合力,外头人就算带着钱来也动不了他们。
池欢走近了,刘婶看见,堆出一脸笑容,又来看房子?这次又相中谁家了。池欢也笑,不言声,但也没否认。池欢走过去,留下一路猜测和讨论,像快要烧开的水。人都在锅里呢,水开了,谁也逃不掉。池欢还在笑,笑意冰冷。就要冬天了,据说这将是有史以来最寒凉的冬,不知道濂溪河会不会结冰,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第一朵雪花。不知道雪花落在沸水里,会是如何的旖旎的景象。
虹姐和沈局分开了,分手原因是沈局发现了虹姐的药瘾。作为一个严谨正派的官员,沈局怕引火烧身。作为一个体面大方的情人,沈局给的分手礼物是茶坊那栋屋和屋后三亩地。何众付的钱,村里并没有狮子大开口。所以这礼物人人都满意。池欢以陪着虹姐散心为名去了潭城,其实两人是去了汝县,池欢让虹姐最后尝试一次,万一能够彻底戒了呢,以后就真的两世为人了。虹姐没报多少幻想,但沈局的离开是一个不错的动力,她没有期待的再拼一次。路上虹姐问池欢,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当然绝望过,觉得已经不可救药。当年张凡看见她眸中的死灰,属实。可是呢,谁知道老天爷还留下了一线生机。
池欢骇笑,感谢池王八,因为贫穷和吝啬,他只能买到最低档的毒品,很多时候是假货,白色药粉混合着扑热息痛、止疼片、胃药和淀粉,有时候甚至是红薯粉,所以那些白色看起来肮脏浑浊。她的瘾大多来自心而非身体上的摧残。他用暴力威胁和对未来恐怖的描述捆绑住了她。他让她在一段时间内坚信,就算她逃走,下场就算是他没有找到她疯狂报复,也会是出卖身体穷死陋巷,哪样更好?进了戒毒中心,知道池王八的死讯,她几乎并没有多费力便成功戒毒,至今成为戒毒人士口中的榜样楷模。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安葬了他?池欢还在笑,虹姐沉默盯着前路。那块墓地是最凶的血煞穴,埋在那里,永世不得超生。你信吗?我是信的。我不会原谅他,不管将来我活成什么样,我都不会原谅他。
你可以过自己的日子。你劝我的那些话,应该讲给你自己。虹姐叹口气,再生为人多不容易,这是老天爷疼你,你干嘛要跟他们一起死。
池欢笑了一下,有些事她不想说,虹姐看出笑容后的端倪,没再追问。想也知道,必是比死还要疼的罪,一辈子都不能释怀。放下,往前走,过好日子。说来简单,字字干净,好比生病,有些会痊愈,往前走,放下,遗忘交给时间就好。有些不会,病魔缠身,蚀骨痛心,活一天煎熬一天。怎么忘?
虹姐放下车窗,风很凉,两人一起哆嗦了一下,一起笑。虹姐说要是这次真能彻底断了这要命的玩意,将来咱们可以结伴养老。我跟你说,我现在煮茶真的很专业,养鸡种菜怕是也不难,想想,好日子在后头呢。多好的日子。是吧?
2、
池欢永远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她没因为池王八特供的劣质毒品沉沦,但却在一次半昏迷的时候被一道道转手送去了潭城一间地下室。池王八输的太多了,想了这个办法还债。她隐约记得空气潮湿,有厚重檀香味。她记得一个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进来又出去,每个都在她身体里遗留点东西。她一直昏昏沉沉,直到被池王八用平板车拉回家。她断断续续发烧,一个月后才挣扎去了一个小诊所,脏病,看诊的中年男人穿着肮脏的白大褂,挂着明显是摆设的听诊器,把她当做暗巷里的野鸡。开了很多药,她用之前攒下的逃跑钱付了账。病一直没好,烧是退了,很长时间她脸色苍白,双腿无力,眸子里滚烫,像有火。还是在戒毒中心治愈的,不算和蔼但专业的女医生说,怎么耽误这么久,以后恐怕没办法生育了。她听着,面无表情。
她其实是想忘记的。好不容易离开,在废墟里一点点建立新生活,不能生育又如何,独善其身也能过好一辈子。她渐渐觉得空虚,因为日子寡淡,随遇而安,打工,吃饭,看电影,偶尔看书,看了几页便心烦,喝酒,深夜里在大街上闲逛。谈恋爱,其实是找一个不那么陌生又不厌烦的男人做爱。不以结婚为目的,不谈未来规划,男人开始以为她独立洒脱,后来又觉得她无情冷漠。他们离开,谴责她没有人心。她不难过,越发觉得空虚。不多的阅读体验里有一句话浮现,人生要有目标。对,总要有个盼头。事业,爱情,培养没有天分的孩子成才,都是盼头,是期待,是对抗空虚的武器。她能干什么?
复仇。
她在某个半醉半醒的下午明确了这一点,然后感觉到许久未有的兴奋,身体充满了力量,冷了很久的血开始升温,她体会到身体开始发烫,她分不清这来自欲望还是急迫,她必须要做点什么。她开始自慰,在阳光充沛的下午,躺在光滑的地板上,她用手指一点点抚摸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光滑,肋骨在皮肤下清晰坚硬,她的腿很长,脚踝纤细,她的乳头翘起,粉红色如樱桃。她一点点把自己记住,这样的自己,在这一刻开始重生也开始走向毁灭。
她当然清楚复仇的代价。她不在意同归于尽。这四个字让她有了澎湃和痛快,人生总要有个目标,有个尽头。她选择了最好的目的地,目标即终点,义无反顾。
她不再是那个命苦的池欢,她以后的命都在自己手里,所以无所谓苦不苦,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本意本心,她在高潮到达的那一刻释怀涅槃。
接下来便是行动了,好像是老天爷真的在努力帮她,她遇见了董先生。董先生在多年前曾帮人做过走私,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言语间走私的不光是电器衣服汽车,还有会让人掉脑袋的玩意儿。董先生说他在知情后马上收手,他胆小,也没那么贪心。她笑。其实他是想要的更多,舍不得早死。她在董先生洗澡的时候把他通讯录里的人一个个记下,在董先生不来的时候,她偷偷跑到潭城,感谢那些客人随手打赏的筹码,她可以找人帮忙,时间留下的鸿沟和痕迹很快被填补,她知道了当年所有参与者的下落,发现他们居然还有勾连,感谢利益,感谢贪婪,感谢他们自以为的权势熏天无所顾忌。她谢了天地谢菩萨,回来又到黄大仙处许愿,菩萨慈眉善目,答应她心想事成。
然后她遇见了何众,这个来自濂溪镇的前司机和之前所有无关,但确实眼下所有人中间的纽带。她投其所好,从外表到言语,她抓到了最关键的一点,他需要有人“旺”她。黄大仙的庙祝已经是她老熟人,加上厚厚一封红包,加上不拆一桩婚的古训,庙祝帮何众下了最后的决心。
她当然无法给何众传宗接代,她看着身边睡着后微张嘴巴似乎想要吞噬更多的何众冷笑,不过没关系,他不缺她一个人的子宫。
现在出入别墅的客人分两种,一种是她着意邀请来的,提到何众或者何众某个朋友,大家赏脸来坐坐,有些甚至以为是家宴。一种是后来跟着朋友来,慕名而来,对外说是去参加某个家宴,到最后不过是一碗面一碗粉一碗云吞。吃上了瘾,但被告知不能再邀请了,池欢笑嘻嘻说,哥哥,再多人,我这里就放不下了。
这是尊贵,是身份,客人开心,局面稳定。白雪的云吞越包越多,因为池欢说不能再三六九等了,不管输赢,都是咱们的财神爷。
3、
池欢被张凡约了一起喝咖啡,古街上开了很多咖啡店,日式小清新风,复古风,后现代朋克风,不光卖咖啡也卖酒卖茶,想吃东西可以点,要么现做,要么找别的店做,只要客人愿意坐下来,陪店主一起消磨时间。张凡选了一家角落小店,店门口种了些不值钱的花,不值钱通常好养活,不管天气风速甚至阳光,总能活,还活得生意盎然。店主是个落魄的中年男人,之前做生意,生意做大了,迷上挑战自我,自驾西藏青海甘肃,穿越无人区,终于翻车,右腿截肢,生意被前妻接手,病愈后看破红尘,来到濂溪开了这家小店,咖啡难喝,主打个性。和张凡谈得来,因为都看出彼此身上有点厌世情结,说什么都好,说什么都能听出厌恶来,这才不等同于一般凡夫俗子。
张凡说我帮你做一杯手冲,刚学的。店主说豆子不新鲜。张凡说知道,主要是看我的手艺。池欢坐一边看窗口,当没听到。
真难喝。池欢给了评价。张凡点点头,你没尝过我们办公室的,前一阵队长自掏腰包添了咖啡机,再有嫌疑人来就问人家要不要喝咖啡,跟香港电影学的。不知道哪里弄的豆子,一股苦味,嫌疑人喝完都不吭声了。池欢说那这个应该算好喝了。张凡说对,什么事都怕比,有比较就有高下。池欢说那我再喝一杯,我觉得有点好喝了。
张凡说何众跑了,是你报的信?不过他没跑远,我们已经在潭城机场截到了他。
池欢笑笑,打从接到张凡电话,她就知道一切都到了终局,挺好的,窗外有花有风,手里有温热的咖啡,她穿着一身得体套裙,五厘米蕾丝高跟鞋,脚踝纤细性感。她还涂了红色唇膏,很久没用如此鲜艳的红色了。这一切真好。
张凡说你为什么不跑?组织赌博,用药物控制赌客,你手下那个白雪……不管她叫什么,你知道她有病,对吗?
池欢点点头,说,跟白雪没关系,是我逼她的。
张凡看到池欢眼中的光,一点点跳跃的,死灰复燃,心头滚过这四个字。其实不必问为什么,那些染了病的赌徒知道生命已经开始倒计时,说是其言也善也好,说是要拉没染病的下水也好,交代出了一层又一层故事,包括当年在某个地方侵犯未成年少女。他们指控别人禽兽不如,但自己要么是一时糊涂,要么是被蒙蔽,所以他们都其情可原。张凡把所有卷宗翻了一遍,终于找到了池王八的名字。有人交代,当年提供女孩的人里有人因为开设赌局被抓,而那个开赌局的人交代过他的常客里有池王八。他们交代的乱七八糟,互相攀扯撕咬,言语中充满攻击仇恨,他们再没有半点风度,狰狞的样子让人恶心。
张凡把卷宗摊满了会议室桌面,作案动机蜿蜒清晰。队长和同事们叹息,为什么?
人都有天赋使命的,书上这么写的,池欢咽下已经冷透的咖啡,轻轻叹息,我的使命就是要那些人也承受和我一样的痛苦。这样才公平。
书上说,世间万物要保持平衡,世界才会好一点。你说是不是?
张凡没有回答,店主送了两块蛋糕来,隔壁店拿的,他走路还能看出不便,但人总是挺拔的。不知道他听去了多少。
池欢开始吃蛋糕,柔软细密,确实是动物奶油。濂溪镇最好的水准。她笑了,可以压住嘴里的苦涩,很好。
张凡看着池欢吃,看着她眼里的光一点点散去,好像回到了多年前,池欢还是那个虽然活着,但你却觉得她已经死透了的女孩。
跟我走。起码能保证你安全。张凡把自己那份蛋糕也给了池欢,吃吧,都吃了。已经有人放出话去要买你的命。他们太过嚣张,但你必须要小心。还有,因为何众之前散布镇上规划计划,那些虚假利好消息让很多人花了大钱,那些本来不值钱的旧屋弄丢了他们半生积蓄,现在他们也想你死。
你知道吗,我不后悔。池欢努力露出一个无耻的笑容,像撒娇,像耍赖。她说很久都没人能够欺负我了。欺负我的人也都被欺负。真好。
张凡板起脸,想起队长懊恼的样子,他老婆鼓动娘家拿出全部积蓄买下快要坍塌的旧屋,投资失败,她把一切怨气都撒到了队长身上,怪你,当然怪你,要是你有本事,我们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队长也要个出气口。你是整个濂溪的仇人。张凡像长辈一样教训不懂事的孩子。
池欢不笑了,吃得慢了些,每一口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咽下去。张凡起身去找店主要水,站起来的瞬间察觉到不对,回头看,池欢已经滑落到地上。
窗外有阳光,玻璃透进花影,池欢脸上凝固了最后的笑意。她在来之前已经吃下了足够致死的药丸,她完成了所有,走进自己设定的终局。她成为命运写手,至死无憾。起码张凡是这样希望的——希望死而瞑目,无憾。这算不算最好的命?
4、
很多年前,在池王八捡到池欢的那个夜里,一个北方来的女人悄悄离开了濂溪镇。她没回到北方,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人们也并不关心。那个扔下钱的北豪倒是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时不时便会想起那个哭泣的婴儿,不知道她活得如何。当然,这也不重要,对他而言,这只是生命中一个插曲,偶尔对人提起,也不过是想说世道多卑劣,他有多善良。他说完总会有人起身敬酒,敬他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