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时间久到足够所有人都忘了他是外来客。时间是涂脂抹粉的高手,能轻易把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时间公平,人和物一样都不放过。连米粉店也在时间的描画下老了。年轻时候应该是整条街上的“美人”,雪白瓷砖和透明瓦亮的铝合金窗,光可鉴人。现在墙壁斑驳,地砖缺损,铝合金乌透了,阳光在地上无精打采的趴着,累了。年轻时候的英姿勃发被层层掩埋,最悲哀的是明明已经消逝,偏又留下点遗迹,想忘忘不了,徒生悲凉。
他记得他刚到濂溪镇那天,拎着印着“为人民服务”的黑皮包,转捡石板路走,乱晃到鸡儿巷,进了米粉店。他没吃过米粉,北方肥厚黑土上长出来的大米不会被碾成粉,糟践东西,所以多少有些好奇。那会儿店算中年,屋里亮堂,顶棚的吊扇还能看出原本颜色,介于精气神从顶往下走的边界点,不仔细看墙上发旧的海报,当成顶点也说不定。他吃不惯,饿,且不想浪费,加了大量辣椒和醋,吃了一头汗。店主后来成了他岳丈,坐在一边热气腾腾的看着。他记得那天确实热,吊扇转成风车样,甩出来的风也是热的,有空调,店主没开。他看了两眼,店主也没开的意思,便放弃了。汤烫嘴,熬汤的店主头顶有蒸汽。许是习惯了,不见烦躁,眉梢眼角笑眯眯。他头上也蒸腾起热气来。两个陌生人便像有了缘分。
外地来的?吃不惯?多吃两次就好了。我这粉,濂溪镇独一份。旅游?探亲?路过?老家哪儿啊?住几天?找好旅馆了吗?
他抹了一手背油汗,没吭声,只笑,点头,被误以为憨厚。
那些人进来就嚷着要开空调,把汗都逼住了,发不出来,闹病。店主欣赏的看着他,你行,你明白事,你应该留下。
一晃便是十年。
柜台边挂着一面镜子,他偶尔抬头看见镜中的人,脸色青黑,两鬓胡茬,头发油乱,目光浑浊,面无表情,是他?应该是。没工夫怀疑犹豫感慨,赶紧猛堆出一个笑容,因为要收钱,总得给客人一个好脸,却不想笑得太过生硬,反倒让客人多想。熟客皱眉,老莫,没事咯。他便收起笑容。镜子旁边挂着迎客电铃,有人出来进去都喊“欢迎光临”,音调古怪,没半点欢迎的意思。
电铃和镜子都是妻子小芹买的,小芹两年前死了,死的脆,前一秒还在街边跟对门婶子抱怨牛肉涨价,后一秒就被突然转向冲过来的摩托车撞飞。婶子定下惊魂后对警察说,人飞起来了,落下时后脑勺磕到消防栓,好好一条命,没了。警察姓丁,刚从警校毕业分到濂溪镇,一肚子生不逢时未竟之志身在曹营心在汉,恨不得第二天就接到调令直奔省城。婶子说完眼巴巴看着丁警察,直到他漫不经心的点头。婶子赶紧补一句,最要紧最想说的一句,白便宜了他。丁警察把这句话也写在本上了,婶子说什么他写什么,没往心里去。撞人的很快被找到,醉驾,逃逸,死了人,该怎么判怎么判,没二话。
他十年前来到濂溪镇,九年半前和米粉店家的独生女儿小芹结婚,只办酒席,没领证,九年前有了大女儿,都知道大女儿不是他的种,他也知道,从来不提。小芹有次问,你不想知道?他摇了摇头。七年前有了儿子,补办了结婚证,主要也是为了孩子将来上学考虑。俩孩子随了小芹姓包。儿子也不是他的种。都知道。当他面没人提,背后说的欢。尤其是邻居婶子,简直成了百灵鸟,走哪儿吐沫星子喷到哪儿。
小芹抱着儿子站在米粉店门口骂街,都是本地土话,他大概能听懂,无非诅咒别人后代,问候别人祖先,揭露别人性生活隐秘和奇淫巧技,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概莫如是。她穿着黑色紧身裙,大腿和大半个胸脯搂在外面,正在哺乳期,胸前有团洇湿。阳光热辣,一张白脸满是汗水,水里混着粉底和睫毛膏,颜色浑浊。人都围了过来,开始是看热闹,后来听到小芹无差别的攻击,才知道自己也是热闹里的一份子,便都有些恼火。没人白挨骂,哪怕出头有拣骂的嫌疑,也要站出来还两句。先站出来一个,后站出来好几个,再后来有了诸葛战群儒的意思。小芹骂出了一镇对手,到底不是诸葛,败下阵来。一镇人畅快,言语更加恶毒,语气愈加欢快,像唱不落场的大戏,就有被活活骂死的皓首匹夫,小芹的爹,他的岳父。老包把所有骂都拣了,一句没落,气急攻心,死了。婶子早上起来看见小芹头上戴了白花,扭身回了屋,好几天走屋后小门,连带家里人也都躲着没露面。
小芹把灵堂摆在街面上,请来吹鼓手整整闹了七天,一街买卖没开张,谁敢做生意,小芹就到人家门口去哭,边哭边骂,指控所有人都是杀人凶手。好消息是从此之后没人再提这茬。小芹继承了米粉店,重新开业那天,婶子拎着一盆鲜花来贺喜。小芹眼角瞟了一下,似笑非笑。婶子赶上来说,节哀顺变,万事大吉。不伦不类,见了点真意。小芹微微点头,婶子把花摆在柜台上,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别客气,远亲不如近邻呢。这是想化敌为友。小芹懂,想了想,嘴角挂出点笑来,可是说呢,我年轻,俩娃娃小,总免不了要您照应。笑够了,扭头往后厨喊,老莫,煮碗粉来,加双料。不容婶子谢绝,她是个有主意的,主意定了,谁也改不了。
小芹说以后除了米粉还要卖卤味卖凉菜,还要加两个冰箱专门冰酒,还要加上外卖送餐。小芹勾勒出了一个发展蓝图,他按要求执行就好。
小芹泼辣,风流,算不上美女,但天生桃花眼,看谁都像送秋波,目光流转出几分姿色。手上和身上都大方,熬浇头烧码子的时候舍得下料,喝酒送小菜,相好的来了不打折,只在肩膀胳膊大腿上拍打几下。不来的便是心里有愧,有鬼,是怕了她,更是怕自己把持不住上了她的贼船。她不介意,在镇上遇见了,眼风吊一下,嘴角撇一下,把看穿对方心思写在脸上,叫人心痒一下,闹一下,转天准来。米粉店生意红火。没多久,其中一个相好跟上了濂溪首富周老板,负责处理温泉山庄和镇上的麻烦事。来吃米粉时候满屋子灌满了他的承诺,有我在,以后看谁敢欺负你。小芹眼神定了一下,那个瞬间动了点真心。然后亲自下厨烧了排骨,菜牌上没有,专门给相好的特供。供了十几盘排骨,得到的回报是鸡儿巷上原本有五六家粉面馆,剩了她独一份。小芹知足,感恩,专门在河边农家乐摆了一桌鱼宴请相好。相好的来,接着陆续来了十几个“朋友”,有些小芹见过,濂溪街上横晃的混混,有些小芹不认识,但一样热情招待,把自己当成了女主人。那顿吃了大半夜,烟酒上了无数,人走的时候都说谢谢嫂子,再会嫂子。结账小三千,小芹没心疼,相好的走过来,上下看小芹,说,以后有事打电话,能帮我肯定帮。小芹一时没听懂,转脸看见门外站了一个女孩,年轻,穿露脐装,小腰一把掐住。相好的搂着女孩的腰走了。小芹有心追出去,脚挪不动。吧台后头的女服务员等了一会儿,终于没耐心说,姐,要打包吗?其实没剩下什么,人家是在撵人。小芹把翻腾的情绪压在心底,眉眼冷淡,摇了摇头。小芹告诉自己不用在乎,本来就是玩闹,本来就是露水情缘,难不成还真打算长久?长久个屁。她还有家呢,就算想好的要长久,她还不答应呢。
家挺好的。小芹把着钱,他不抽不喝不买新衣服,像不要钱的长工。好生意做了两年,小芹打算注册商标,请人来操盘卖加盟连锁,她满脸都是发财的光,要用两年时间实现第一桶金。小芹通知他所有决定,他说你看着办。小芹冷笑,已经在办了。大女儿天生是个哑巴,小儿子五岁了走路还总摔跤,医生说小脑有问题,可以治,需要大笔钱。小芹想赚钱。
操盘手是当下相好介绍的,据说供职世界五百强,高学历精英,人体面精致,白色运动鞋搭配小脚西裤,没粗鄙的针脚和线头,只勾勒出细长的腿浑圆的臀,小芹看直了眼。体面人不介意,微笑,当成是赞美。他说帮小芹完全是出于情面和善良,他出自底层,想要回馈底层。小芹看了一眼自己淘宝上买来的一身高仿,完全赞同。后来知道体面人是骗子,小芹用五千块的红包换来的量身打造的商业计划书是从淘宝上买的模板。后续投入的渠道费,宣传费,几乎是她所有积蓄,也都打了水漂。小芹在转给体面人一笔关系费后说,暂时没钱了,不过等到卖出授权连锁,一定给他都补上。自此,体面人消失无踪,微信剩下一条横线,所有发出去的消息都石沉大海。相好也躲了,问急了说小芹是看中人家色相,受骗纯属活该。小芹飙出半个小时脏话,挨了一记耳光。她觉得有些冷,也知道继续追问还要继续挨打,只好打道回府。回家路上,她想那些只对骂不动手的邻居都算好人。以后尽量和他们和谐相处。又想没什么可怕,也不值得哭天抹泪,总还有个家,还有店,大不了从头再来,人和钱都可以。
小芹让他去找人,天涯海角都要把钱要回来。他一边切辣椒一边抹额头上的汗,一言不发。小芹冷笑,刚咽下的窝囊气加倍翻涌出来。没用的东西,家里外头都指望不上,嫁给你算我瞎了眼。你也算是男人?你怎么不去死?他把切好的辣椒装进盆里,伸手抹汗,不小心碰到眼睛,钻心的疼。他皱眉,用凉水冲。小芹冷眼看着,愈加烦躁,说,从现在开始,咱俩各过各的。我再指望你我是王八蛋。
他依旧在店里忙活,除了做米粉,做卤味,做小菜,他不记得他还有别的什么事能做会做想做。小芹出门要账几次,每次都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十几天或者半个月回来,一脸风尘颓败。跟他没话。最后一次,小芹走了一个月,回来时候人瘦了一圈,她把行李箱踢到床底下,坐下喝了半杯白酒,冷眼看他,说,我要卖店,你走吧。去哪儿?哪来儿回哪儿去。他半晌没吭声,小芹脸色缓了下来,到底夫妻一场,他抬起头看她,给她心肠看硬了。真看不上你这副窝囊废的样子。滚!他跪在地上,把行李箱够出来,把上面挂的蜘蛛网抹下去,把不多的几件衣服扔进去,十几分钟工夫,一段不短的日月收好了,像没来过,像从没发生过。
转天,小芹死了。
2、
婶子对丁警察说便宜了他,是说他平白得了米粉店。婶子替小芹不值,全忘了曾经的不快,只说那女人多能干,多好。他站在门后暗处听见了所有,婶子不知道就差一天,他就被踢出门。没人需要知道。
他办了小芹的后事,低调简朴,除了不多几个亲戚,没人来吊唁。以婶子为代表的街坊邻居更关心他会如何处理店面和孩子,有先见和行动力的直接找上门,开出一个自以为尚可的价格要接手米粉店。他沉默,问急了才说妻子新丧,没心思多想。人觉得是因为钱给的少,咬牙再加百分之十,后来加到市场价,也说了实话,要把米粉店和旁边两家小店都买下来改成民宿。他喏喏,老岳丈一辈子的心血,不好断在他手里,何况还有孩子呢,将来要留给孩子。人愤愤走了,谁信呢,不定憋着什么坏主意。等着看。
看到的是他把哑巴女儿和总摔跤的儿子带在身边,继续卖粉卖面,生意不如之前,鸡儿巷后来又开了一家米粉店,生意又差了些。好在他平时花费少,孩子不健康的好处是不用费心培养,各种课外补习兴趣爱好全免,勉强随大流已经是上上层。
转眼两年,他成了濂溪镇的老莫儿。被接受就是不再被关注。关于他和她和这家店的传言全部偃旗息鼓。这两年日子不错,镇上温泉引了不少游客,他也跟着弄了阴阳菜单,平时五块的米粉,遇见“北豪”就收三十八。问就是百年老店,祖传秘方,正经好牛肉。问的人不多,人在外地总是愿意息事宁人,就当吃个新鲜,这辈子多半不会再来。他赚了钱,在濂溪河边买下一处旧院子,那院子破砖烂瓦,又在拆迁范围外,卖主跟天上掉馅饼一样忙不迭出手。人都说他傻。他说是为了孩子,俩孩子得有地儿玩。人便又赞叹,小芹是个好命的。其实还是说他傻,把两个没半点关系的包袱当宝贝。
没底线的好会遭人鄙夷,也会遭遇猜测,以己度人,怎么可能没点猫腻。人都好奇,闲人更甚,挖门盗洞想要看出个端倪来。
婶子早上堵门,他一边熬牛肉汤摘菜,一边听着婶子数女方的好处。老实,本分,能干,离婚没孩子,没工作也是好处,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打理小店照顾儿女。婶子一边说,一边看他的表情。他无奈地笑,眼角唇边都有皱纹,看着比实际年龄显老。婶子忙说,女方三十出头,看着三十不到,看背影,像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他继续无奈,眼神扫了一圈米粉店,又往里间门帘后看,后头是他一儿一女,还睡着。他用一脸苦笑给出答案。婶子明白了,这是不愿意,因为觉得配不上,太累赘,所以不愿意。
看着再年轻也是三十好几了,条件再好,也是二婚。你这边有房有店,她巴不得。婶子从前头拽了一把椅子过来,端端坐下,拿出自家长辈的样子来。小芹也走了这些日子,大老爷们,你还能守一辈子?没人怪你。仁至义尽了。再说你得有个自己的孩子。婶子拍了一下大腿,发出清脆的肉声,人家亲爹哪天来,把孩子带走,你这些年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得为自己打算。就算不来,那俩,你能指望啥?他冷下脸,他俩挺好。
没说不好啊。可到底是有残疾。将来养活自己都费劲,你还指望他们养老送终?你得找个贴心的,得有个伴。婶子嘴边挤出白沫,字字重击。
锅开了,他炖了大半夜的牛肉,香味在屋里蔓延,蒸汽把人的眼都迷了。他给婶子盛了满满一碗,洒上一些香菜,一点盐,说,我早没这个心思了。多谢婶子。他想起女儿睡觉时候小脸皱皱的,儿子睡着也不老实,这会儿不知道被子掉了没有。
婶子吃饱了牛肉,四邻八舍闲逛闲聊,说他许是有什么毛病,正当年呢,带着两个拖油瓶,寡着过素日子,如果没毛病,谁愿意?听的人连连点头,这一下通了,都对了。很快濂溪镇人都知道,他不算真男人。谁说的?有证据吗?未必吧。有闲汉无聊打赌,花钱找了桥边洗头房的女人来试探。女人姓徐,丰腴,艳丽,不论春夏风雨都露着大腿。她让人叫她小徐,上下唇轻碰,别有风情。
小徐来到米粉店,店里没旁的客人,她坐在他眼皮子底下,媚眼飞了老多,嫌热,解多一粒扣子,雪白胸脯放在桌面上。他看都不看一眼。她说莫哥,别委屈自己。说着站起身,走到他身后,把腿不轻不重的蹭过去。她从没遇见过躲的男人,哪怕他们的婆娘都在一边见着,他们也要先狠狠靠一下。可他躲了,差点把手里的抹布扔到她脸上。
小徐站在街边磕瓜子,气笑了,瓜子皮吐到地上,拍了拍手,说,确实不是男人。男人就算不上手,眼神也是馋鬼样。小徐想想又说,兴许真是个好人。小徐又想想,兴许喜欢旁的,天底下哪里有好人?小徐想起了前夫,西北矿山下黑煤鬼,喜欢喝酒打牌,打输了就打女人。手黑,冲着头脸要害处,她几次都觉得自己会被打死,昏天黑地晕过去,醒来不觉庆幸,只怕还有下一次。要逃,整个矿山都是他的眼睛,几次被抓回来继续挨打。奇怪他怎么不打断她的腿,他说你瘫了,难不成还要老子伺候?他有意保留下她的四肢,她继续逃。换了策略,色诱了一个运煤工,外地人,开大车,胆子也大,把她塞进车座下头,那是平日他用来夹带不干净货物的地方,寻常人看不到。她终于逃了出来,才有了现在自由自在的日子。她愿意跟谁睡觉就跟谁睡觉,明码实价,或者酬宾,什么人都遇见过,腥的臭的坏的变态的,反正早就知道没好人——哪怕是对她好的,在家里对老婆啥样,不用想也知道。
人都觉得小徐说的对,酒色财气吃喝嫖赌,天罗地网一样,是人就逃不脱。不好色不代表没别的毛病。打牌吗?专门来请他,三缺一,凑手,输了不算赢了算。喝点吧,都是街坊,多少年了,孩子在一个学校,不在一处?那有什么关系,一个镇子上长大的,都要互相照应着。泡温泉去,赌球,按摩,泰式或者男孩,手劲大,保证过瘾。人都说累了。他手里握着两把刀,肉馅切成肉糜,只摇头。他忙,开店,照顾两个孩子,还要翻修小院,他没空。
他真的除了店里家里没旁的去处。他把所有欲望抛弃或者收藏,沉默踏实的活着。
这不是人。不是真人。不是活人。他应该有隐秘,比吃喝嫖赌更难以启齿曝光的那种,这让濂溪镇的人兴奋起来,或者不止濂溪镇,天下人都一样,喜欢在好人身上找破绽,证明大家不分彼此。
传言换了一身衣裳,重又飞回到濂溪镇上空。
3、
关于他“买凶杀妻”的消息在镇中不胫而走。具体的说,是在温泉山庄周老板走私人口事发之后三天。本来濂溪镇的人还在津津乐道有关为富不仁的一切,杀人越货,巧取豪夺,火中取栗,都是危险的事儿,所谓富贵险中求,说是批判的说,语气里不缺艳羡。人都羡慕胆子大的,若放在以前,可算枭雄,草头王坐天下也说不定。话里话外把周老板当成陈胜吴广或者太平军了。谈论正酣时,忽然有人开口,这镇上杀人的还少吗?有胆子也未必都有甜头。还有为了小小米粉店杀了自己老婆的呢。
说话的叫李萍,不成器的混混,平日在网吧昏天黑地打怪兽或外星人,偶尔走出来和人打架,多半是冲人头,若去外面镇子,一次一百,管顿酒。他的话平时没人信,这会儿言之凿凿,怕人不信,搬出李靖来。李靖是李萍的哥,也是混混,现在在歌厅做保安经理,见多识广,消息灵通。我哥说,撞人那小子是收钱办事。谁能拿钱出来买小芹的命?谁落了好处谁出钱!李萍接过旁边人递来的烟,沙哑的嗓子里吐出字字珠玑。
人们瞬间愣了,瞬间更加兴奋,那些死在周老板手上的素未谋面的女人就算被拆零碎了,也不如一个死去两年的熟人的死亡传言更能引发人们的探求欲望。何况人艳羡之后总会嫉妒,不如找个不如自己的,口头上撒撒邪火。他们都可以为这传言添上亲眼所见的砖瓦,诋毁或者事实,无所谓了。他们甚至耽误了回家吃饭的时间,努力在记忆中寻找蛛丝马迹,生怕落在别人后头。
婶子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人群中间,视线聚焦处,胖脸通红,毛孔里涨满油光。哪个见过心甘情愿戴绿帽子的男人嘛?我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你见过?没有吧。那包小芹什么人,大家谁不知道,从小看到大的嘛。
这又是佐证。证据渐渐完善。
婶子红口黄牙,占据了李萍的位置。包家老汉没积德,年轻时候没少拈花惹草,我怎么不知道?我婆婆堂兄弟的岳丈跟老包家在一个村里,从小一起长大的,那老汉别看后来笑模样,当年也是不安分。婶子压低声音,把众人的耳音拢到一处。偷过新媳妇的小衣裳。
人都笑,笑着骂,怪不得这样门风。
再说回小芹,十四五岁开始耍朋友,十六岁去广州,十八岁回来,没见拿了钱,俩月没出门。都可还记得?婶子笑出意味深长,两个月不出门,不用明说。
人笑着点头,不记得的也记得了,不用说明白也能听明白。
这样的婆娘,死了也不可惜。这话不该说,人死为大,说话的是个老光棍,姓汪,瘦小罗锅,眼珠发黄,身上总一股盖不住的骚臭味,在濂溪河边放鸭子当活路。他的鸭子不吃饲料,吃河里的活物,比养殖场的鸭子鲜美,量又小,物以稀为贵,便专供温泉山庄和镇上两家大门脸的酒楼。鸭子卖出鹅价钱。有了钱,他一个月去一次省城,带着钱去,空着荷包回来,回来时候一脸见了大世面的知足和骄傲。人笑骂,别他妈的惹了一身脏病,回头传给鸭子,再把咱们这儿有头有脸的人物给过上,你小子那就做了大孽了。汪光棍笑骂回去,那你正好顶了缺,也省得看谁都眼热,小心热过了头爆血管。汪光棍上无老下无小,行为上生冷不忌,嘴上从不积德,他能说,换成我,早就掐死算球。
这几乎是印证了他杀妻属实。人说闲话也需要有些证据。证据可以是亲眼所见,也可以是见过一,联想出二三。
撞死人那小子是外地的,没人见过,专门来一趟撞人?谁信呢。
在东桥边上加的油。老四当班,说一脸铁青,不是好人模样,估计是想好了杀人偿命。
小芹是打算离婚的,你们不知道?我女儿有个大学同学在县里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专门帮人打离婚官司,说小芹死之前没几天去咨询过。
几乎已经成了铁证。李萍早就走开了,再开一把游戏,晚上跟着人去隔壁镇子干活。有吃有喝有钱。他有他的日子。
4、
话从人嘴吐出来,长了翅膀,很快传遍濂溪镇。不知道他听没听到,反正生意是眼见着好,平日不怎么来的街坊邻居都来了,点一碗牛肉粉,坐足三顿饭的时间,拿着手机,刷搞笑视频,给喜欢的女主播刷最便宜的小心心。目光时不时从屏幕上转开,落到他脸上身上,跟苍蝇似的,落一下,他动了就飞走。没几天张凡来了。姓丁的小警察如愿以偿调去了省城,在一家网红派出所干民警,整天和醉鬼混混打交道,帮游客找手机,调解恋爱纠纷。他手里过的事儿都交接给了张凡。忙过温泉山庄的案子,张凡有些累,本打算请一段时间假,病假事假都行,还想过调文职,哪怕到后勤,跟着几个快退休的大姐一起研究养生汤都好。上头没批,知道她刚立了功,嘉奖还没落实,对内对外都不好交代。不过许她摸鱼,缓缓心累,算是变相奖励。刑警队其他人手忙脚乱,周案牵扯太多,线上拴着老虎老鼠,要跟着省厅领导小组一个个摸查。张凡在办公室坐着,坐了三天,不是滋味儿。又不好这会儿说要加入,像怕被人分了功,干脆接下其他琐碎,比如传言老莫杀妻。传言怎么算案件?可镇上剩余领导过分敏感,濂溪镇经不起风水草动了。一层层转达下来,怎么也要有个交代。队长眼珠都是红血丝,嘴里口气浓重,显然内火旺盛,苦笑说,妈的,去问问,确定是谣言,把牵头造谣的带回来,必须杀掉他们歪风邪气。
张凡点了一碗素粉,一屋子食客竖起耳朵,碗见底了,没人喊结账。他端了满满一碗牛肉粉来,牛肉把粉儿都盖住了,更像是一整碗牛肉。张凡盯着他,其实以前见过,一直没往心里去,他长了一张让人见了就忘的脸,没什么不好,只是记不住。非要找点特征就是累,谁不累呢?说是成天忙着生意也行,说沉溺打牌也行,混迹在哪里都不出挑。累成这样,还有力气买凶杀人?张凡脑里闪过这个念头,又紧着喊停,不能先入为主,警察的大忌。又想自己到底是有职业病,草木皆兵,遇事总要多琢磨几番,所以心累。或者因为到底是女人,本来心思就重,装进去拿不出来,不知道男人们是不是也这样。其实他这些年在濂溪镇,最大特点是老实。老实到当年小芹给爹大出殡,他只跪在门口低头,外头骂成一场大戏也没见他抬眼皮。这就不光是老实了,可以说有些呆。女人不会喜欢这样的男人,过日子憋屈。当然女人也不会喜欢太能惹事的男人,不一样的憋屈。日子很公平,女人憋屈了,也不会让男人好过,喊的,骂的,不消停过日子的,憋屈在两个人之间来回撞,每撞一次就翻倍,到最后满了,就要想办法溢出来。离婚是办法,丧偶也是。张凡这次把他记住了。
他先开了口,撞死我老婆的人死了。
张凡点点头,肝癌晚期,死在监狱了。
他们说是我找的他。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张凡愣了,单刀直入,要么就是心地澄明,要么就是城府过深。他算哪种?
要是真有人主使,还请您多费心,一定要找出真凶,替小芹伸冤。她那么年轻。俩孩子……他带着哭腔,眼里脸上没一点悲戚,像在背台词。要真是我,您就把我抓了,杀人偿命。我认。
张凡觉出了有趣,问,是你吗?
我觉得不是。他认真,面无表情。
你怎么觉得是有人主使?
他们说的。要不您问问他们?他抬起头,目光看向周围,所有食客几乎同时站起身,兜里都有零钱,扔桌子上赶紧走。他用声音追赶,我这算是正式报案了吧?大家都等着呢。
人走到日头下头,濂溪镇还热着,暑气蒸腾,河水冒出发酵样的酸臭,人恼火了,站在街边银两处骂,摆明了贼喊捉贼。摆明了恼羞成怒。摆明了要跟大家对着干,要怼着大家的脸骂娘。仗着人死了两年,骨灰不会说话。仗着肇事者也死了,没人能指认他。越说火越大,有人从旁边小超市买来冰啤酒,火上浇油,风言风语飞了几圈,最后所有人都认为,小芹确实是被谋杀的。凶手就是他。要什么证据?孩子,店面,连所有存款都是他的。这么大的好处,杀个把女人算什么?看看刚才那两句话多阴险,一听便知是个有城府的老江湖,当年从外地来,没人知根底,没准儿是个杀人逃犯。又说小芹和老包看着精明,实则是傻,不傻能白让人弄大了肚子,不傻能跟街坊邻居过不去,这才让他钻了空子。好在天网恢恢,看吧,早晚露馅。
警察应该管吧,肯定要管的,死了人呢。他不是说报案了嘛,就抓他回去问,不给他饭吃,最好再打几顿,看他招不招。那么好的濂溪镇的姑娘不能白让个外乡人给祸害了。
对,现在他们认为小芹是好人,也想起他多年前来到濂溪,是小芹一家好心收留了他,看看落了个什么下场?家破人亡!有人摇头,是灭了满门,怎么知道老包不是他蓄意害死的,下药,下毒,下手,办法多的事。必须要好好查。
什么时候查?
他怎么还天天都开店,他怎么还有脸每天卖他的粉儿?他就不怕报应?
人总站在街边阴凉下,小超市老板弄了两把阳伞,冰啤酒外填了卤货,荤素具备,让人吃着聊着。漫长闷热的濂溪镇夏天啊,总算有个可以排揎的办法了。
在公安局食堂工作的厨子老猴龇牙笑,牙缝塞着鸭脖碎屑,啐了两口,还塞着,不耽误说话,一个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现在多忙,你知道那边又带出来多少人?都是能通天的大人物,随便一个都能把这濂溪镇翻个天,谁有闲心管这档子烂事。
看看,老百姓死了都白死。可真叫人恼火。能这么算了吗?也不能。不然一镇子的人都叫他看了笑话去。需得整治一下,霸蛮呢,用在这个当口算见义勇为,路见不平,伸张正义。
5、
他听到了些许传言,没理会。他不想惹事。他有正事要办。眼下最要紧的是推倒小院三间烂房,盖两层小楼。儿女大了,将来总要成家,女儿哑巴,嫁出去怕被人欺负,最好是招赘。儿子腿越发瘸,前程是看不见的,没个好点的窝,将来怎么找老婆。他钱不多,料是省不得的,工可以自己做,从乡下找了砖窑,在濂溪河上游沙厂定了沙,水泥木材,一样样都堆进了院子。女儿懂事,领着弟弟坐在一边看着,怕被人偷了一砖一瓦。他夜里关了店回来,见女儿一身被蚊子咬的包,心疼。女儿真不错,可惜不能说话,不然比镇上所有女孩都强。他给俩孩子带了馄饨当宵夜,坐在昏黄灯泡下头,手里摇着蒲扇驱赶蚊虫,看两个小人吃得眉开眼笑。女儿特意对着他笑,手上比划,“好吃。爱你,爸爸。”他点点头。女儿是从小在他怀里抱大的,那时候小芹忙,出了月子就不着家。他一边忙着米粉店,一边给女儿换尿布喂奶。那么小的一个小人,知道心疼他,很少哭闹,常对着他笑,他看得懂,那是女儿在说,辛苦了爸爸。谢谢爸爸。他不觉得辛苦,只觉得心疼。怎么就是个哑巴呢?这么好的女儿。他心里发誓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兴许没别人那么好,是尽他所能的好。他又想等房子盖好了,一定要给女儿买个手机,女儿也该交些朋友。
更深的夜里,有人进来偷水泥沙木头砖头,他听见动静,起身出来看,车已经装满了,正发动呢。他追,两条腿跑不过四个轱辘,好在路颠簸,没差太远,继续追,跑出一里地,跑出一身汗,忽然心里慌乱得不行,扭头看见一片红。人瞬间凝固了,腿种在地上,挪不动,身子先颤抖,喉咙底下发出一声听不见的嘶吼,胳膊和身子探出去,人就倒下了,又不知怎么找到了腿,连滚带爬的往回奔,边喊,救命!救火!声音大了,被河水和风吞了一多半。
消防车赶来的时候,小院破房烧掉了一半,住人的一半。被惊扰了睡梦的镇里人站在河边干岸上,见他滚样的冲了进去,听见撕心裂肺的呜咽。镇里人看看左右,幸好啊,没殃及四邻。他们互相递了烟,点了火,出一口长气,好像早知道有今日,个个带着未卜先知的英明。他应该得到教训了,或许从此离开濂溪镇。他原来就不是这儿的人。外来人不服濂溪镇的风水。所以才有了种种祸端。他们又完成了一次推理。
可惜了。可惜什么?没人说得清。听见几个警察和消防在一边叨咕,死了人,他们猛抽一口烟,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在他们的未卜先知里没有死人这一卦。他们觉得这多少有些过了。人没错。老天爷过了。等他一身烟火灰烬走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散了,人不想帮不开眼的老天爷承受责备的怨恨的目光。人走的比来的快,比来时还安静。警车、救护车、救火车一起闪着灯,灯光打在他脸上,阴影斑驳深深浅浅,张凡走过来,说,节哀顺变。
没多久消防和警方一起公布了调查结果,是他紧着往外跑的时候踢松了电扇插头,已经老化的电线遇见接触不良打出的火花引发了火灾。女儿为把弟弟救出来被倒下的房梁砸死了,死的时候还护着身下的弟弟。儿子半身烧伤,躺在医院里,医生说性命能保住,需要植皮,至少七八次手术。他作为两个孩子的法定监护人予以免责。
院子已经没有修复的必要,并且都清楚他没有很快修复的能力,总这样颓败着,有碍观瞻。相关部门的相关领导研究后决定给他一点补偿,然后把小院划归到濂溪河边正在筹建的绿地走廊里去,有人在电脑上画出效果图,小院的位置和河沿边缘正好是个元宝型,不管是放置健身器材或干脆堆个土包,都有不错的寓意。某领导大呼绝妙,然后引经据典,找出一个濂溪镇古老传言,证明这里本就该是个庙宇,供奉着一尊火神。南方属火,如果把庙修复起来,也可算濂溪镇一景,增加旅游收益,可不是妥妥应了元宝的征兆。皆大欢喜。
还是张凡把他从公安局送出来,说,包小芹的死我还在调查,但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所以,有难度。他抬起头,站在台阶下,堆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说,谢谢。张凡见过很多人,穷凶极恶的,杀人越货的,死不要脸的,在他们脸上见过很多表情,但如此彻底冰冷的绝望,头回。她怀疑他下一步就要去寻死,她不想濂溪镇濂溪河再多一个死人,赶紧挤话,偷东西的人我们也在查,很快应该有消息,那么多东西,一定是要出手的。笑脸像面具,他目光里流出了一点疑惑,似乎已经把这件事忘记了。
他说我一定要把孩子治好。他声音很低,跟自己赌气,或者是赌咒发誓。张凡意识到他说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走远了。飘一样的走,两条腿在秋日第一缕微凉的风里摇晃。张凡叹口气,转身回到四平八稳的大楼。
第二章
1、
我头次到濂溪镇。
我本不该来,那个答应带我去贵州铜仁的黑车司机趁我在休息区上厕所的工夫带着我的手机和行李消失无踪。我只好报警,然后被警察带到最近的派出所。
派出所在濂溪镇边缘,像古时候扼守关隘的哨卡。三间红砖平房,不大的院子围着一圈铁艺栏杆,绕着栏杆爬着郁郁葱葱的藤蔓,给飞虫爬虫提供了隐蔽处。一只螳螂在绿黄红色堆积的叶中探出头,瞪着于它而言过分大的眼睛,警惕随时可以出现的危险。院子里停了一辆满身泥泞的警车,车胎上沾着牛粪,肮脏狼狈,看样子已经快要寿终正寝。所长亲自接待了我,他是一个五十岁上下已经发福的男人,手里捏着不锈钢保温杯,有一口难懂的湘南口音,为了让我不至于太困惑,他放慢了语速。
首先他对我的遭遇表示了恰当的同情,接着便是遗憾,因为就算我能提供车牌号码也无济于事,显然黑车司机至少备有三套以上的车牌,并且他离开高速路,奔向乡野小路,逃离了监控范围。他可以藏匿在任何一个角落,选任何另一条路回到更为广袤的去处。当然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如果他想不开,非要再从这段路面经过。可一个有经验的黑车司机是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的。从他的话语里,我唯一接收到的有用信息是以后不要坐黑车,这显然是一个更为低级的有悖常识的错误。
所以我有两个选择,第一是补一张临时身份证,找家人朋友借路费,继续我的行程。该去哪里去哪里。广阔天地,换一处开心。如果,所长吹开保温杯上面浮起的茶叶,我是说如果,我们找到你的行李,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如果你不方便来拿,我们也可以给你邮过去。中国邮政。挂号。保证送到手中。
我选第二个。留在濂溪镇,等待“如果”,然后和我的行李一起离开。
所长抬起眼皮,好像才看见我,眼神充满不解。当然也可能是把我当成可疑分子,因为照我之前所言,行李里面只有换洗衣物,我确实没必要留下。为了手机更没必要。不管能不能找到黑车司机,我的手机幸存的概率都只有万分之一。所以离开这里,同时停掉所有绑定在手机上的银行卡更换密码等等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行为。
我诚恳的看着所长,我没有绑定任何卡片,就微信里有点零钱。
那你到底要等什么?他又吹了一口飘起来的茶叶沫。这不是什么好茶。
我想想,选择继续诚恳,我只是没特别要紧的地方去,这儿看起来也不错。来都来了。逛逛。
我说的都是实话,但我觉得他不是很相信。他目光最后的落点是我长发,显然他还不太适应男人扎马尾,容易让他引发不好的联想。好在我不是很在乎。其实我也不是故意留的,只是懒得去剪。我在走出院落前看见叶丛中的螳螂还在警惕的打量着周围,我记得在动物世界还是某本科普读物中看到过,螳螂的视野范围可以达到300度,就是说世界对它来说几乎无死角,确实是天生的哨兵。我在螳螂的监控下回头,对着所长微笑,问,这里除了温泉山庄,还有什么酒店推荐,最好便宜点,我就算弄到钱也只能过小日子。
可能在他看来我太过奇怪,为了让他安心,或者是仅仅为了让他少点怀疑,我说你看,我如果是坏人,都不会报警,对吧?
所长笑了,你小子坏不坏不好下结论,不过话挺多。你要真不想走,我给你推荐个住的地方,物美价廉,童叟无欺。
2、
我游荡在濂溪镇,在我眼里,这里和我去过的南方小镇并无不同,总会有条古巷,潮湿闷热的空气包裹着全国统一的臭豆腐大鱿鱼炸鸡排和手工银器,中年伙计戴着皮围裙,坐在店门口,叮叮当当敲击出耳环项链手镯和可以测出是否藏毒的茶壶,一个操着北方口音的夕阳红旅行团走在我前面,导游正在卖力推荐据说独属于濂溪的一款养生茶叶,内含名贵中药材,有病治病无病强身。老人们已经身经百战,对此毫不动心,导游也不气馁,看老人的样子就像看一群煮熟的鸭子,濂溪镇是个蒸笼,他们飞不出去。
傍晚时候我晃进了一家手机店,窗口竖着led灯牌,“维修贴膜,以旧换新”,老板是个耳朵上打了至少七八个孔的男孩,破洞T恤上沾着五颜六色的染料,兴许是个业余画家。我选下一台二手机,登录微信,收下老娘转来的救命钱。对,我说的是救命,身在异地,身无分文,不给钱会死。老娘又是电话又是视频还不信,最后我提供了派出所电话,让她第三次核实,才转来三千。老娘是会算账的,买手机,吃饭,加上返程路费。她说浪够了就回来吧,别死在外头。我在耳孔老板的注视下平静的说,吴老师挺好的,差不多你就结婚吧,别等岁数大了一个人死家里。耳孔老板大乐,他成为我在濂溪镇第一个朋友,一张免费手机膜成为我们友谊开始的见证。我问老板,所长介绍的那个民宿是否靠谱。老板冷笑撇嘴,他小姨子开的,小舅子当服务员,大舅哥当厨子,你觉得靠谱吗?老板让我住他表姐开的客栈,房后有池塘,可以钓鱼,钓上来现杀现做,保证美味。我看着微信里买手机剩下的一千六说,我不配。老板大乐,你这人有趣。跟他们不一样。走吧,我请你吃粉儿。我们这儿最好吃的不是鱼,是米粉,天下闻名。
我和老板坐在镇医院右边第一条巷子口的小吃摊上,说小吃摊都算是抬举,一共两张小桌,四个小板凳,坐下窝肚子,腿需要岔开老大,蚂蚁和黑色硬壳小虫在脚边爬来爬去,指头大的蚊子在头顶盘旋。黑暗逐渐袭来,潮热不减半分。一个消瘦的中年男人背对着巷口,在瓦斯炉前忙碌。
两碗牛肉粉,满料。老板喊出豪气。我放弃了抢着埋单的打算,顺手拍死一只爬到脚背上的黑蚂蚁。这里的蚂蚁比北方同类体大壳硬,咯得手心有点刺痛。最好无毒。
我看见了他。老莫,莫胜利。我看着他把两碗粉端过来,目光经过我时没丝毫停留。老板起身去拿辣椒油和醋,扭身问我要不要加香菜葱花。我没吭声。我不吃香菜,老莫知道。老莫也没吭声。老板以为是默许,两只手抓了四个小碟回来,碟是搪瓷的,漆面斑驳,花纹颓败。老板一样样加足,抬眼看着我,意思是再不动筷就算瞧不起人了。我懂,天南地北,人各有异,眼神里的话倒都差不多。我不能让老板觉得我不懂好歹,笑了一下,先把歉意给出去,然后站起身,走到老莫后面,我拍了拍他肩膀,他回头看着我,我收起笑容,狠狠一拳打过去,老莫倒地,带翻了一张空桌。老板目瞪口呆,碗里红绿相间的牛肉粉因共振荡起波纹。
人爱热闹,南北皆同。老莫从地上爬起时,巷子口已经站满了人,他们好奇的看着我,然后等待老板给出一个答案。老板看着我,说,大哥,你没事吧?他怎么惹你了?
这是众人都想知道的答案,我站在众目睽睽下保持沉默。虽然我很想骂街,用最脏的话问候所有人的祖宗八辈。
所长拎着两条鲜鱼从人群外挤进来,鱼还活着,吊最后一口气,尾巴不认命的扑腾。所长迅速判断了局面,把鱼交给老板,送我屋里头,告诉他们我晚点再回。走吧。最后两个字是对我和老莫说的。
我说不出为什么动手。所长眉皱成牙疼样,许是心疼两条将死未死的鱼。我们耽误了他的时间,也耽误了他吃鱼的兴致。很多事情,过了兴头就再没当初的感觉。对,我打老莫也如此。
老莫不追究。他不看我,也不看所长,眼皮垂着,没事。闹着玩呢。
所长更恼火,濂溪镇在他口中成了路不拾遗的桃源地,闹着玩没有动手的,破坏治安,破坏风气,破坏一切。所长盯着我,那意思是我就不应该来。我懂,可我装不懂。在所长挥手驱赶我们时,尽快离开。
没事?我走在老莫前头半步,侧脸能看见他眼角淤青。我下手不轻。
没事。
我真不知道为什么,鬼打墙了。我笑笑,言不由衷,笑容虚伪。
3、
是的,我和老莫有渊源。这要追溯到十五年前。
那会儿我技校毕业,专业是电焊,在北方家乡老工业基地如果再往前倒退二三十年,这专业吃香,随便分配到哪个工厂都是技术工人,一辈子旱涝保收。这话是我爸说的,最后落点是我生不逢时,所以只能自谋出路。我当然知道家里指望不上,爸妈年纪不大双双下岗,用姥姥家一间平房开了麻将社。老莫的爸是麻将社的常客,也是我爸的酒友,之前开过一段时间出租车,颈椎腰椎一起犯病,干脆休息。他妈堵麻将社门口骂街,打十六圈能坐住,干活坐不住?天杀的臭不要脸的,老婆孩子养活不起就别娶别生,现世报!老莫爸听着,表情平静,像跟他无关,打牌呀,琢磨什么呢?他催上家。胡了。他捡起上家心神不定扔出来的八条,二五八条,屁胡。他哈哈笑,无声,嘴咧到耳垂。顺手从下家烟盒里抽出一根烟。你就不是个人!你还叫个人?脸都不要了!他妈骂到嘶哑,后来没动静了,只剩呼哧带喘。后来他妈跟着一个湖北佬走了,据说落脚在长江边开了一家裁缝店。我娘说他妈手巧,踩缝纫机比任何人都强。我爸说这都是命。我娘说是,来,走一个。他俩碰杯,散白飘香。我爸和我娘每天晚上都要喝二两,我娘会准备至少两个下酒菜。麻将社的客人日日可见,日日传扬,他们恩爱和睦,举案齐眉。他们对我也没过多奢求,只要能找到一份工作,糊弄了肚子就好。至于往后娶妻生子,要看我自己的命。我说行,其实我还挺高兴的,混好混不好,都怪不到别人,没压力。
老莫大我三岁,已经在社会上游荡多年,在方圆十条马路的区域里以下手狠毒著称。出道先挑了当时号称老四的江湖老大的脚筋,一战成名,手下收拢了十几二十个兄弟,日常出入皆前呼后拥,混迹在台球厅麻将社网吧酒吧等地,收入来源不明,但人人出手阔绰。见我在街上闲逛,许是出于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他妈私奔后,每年过年我娘包饺子总给他和他爸带一份,让我跟着他混。我对打打杀杀的兴趣仅限于观赏香港黑帮片,又胆小怕疼,婉拒了。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当时我喜欢上一个女孩,我的小学同学,高考落榜,在市场卖服装,风姿绰约,颇具声名。我去她摊位处玩了几次,决定游手好闲到爸妈无法坐视,在他们不多的积蓄中搞一笔钱弄一个摊位,也卖服装,让女神给我打工,事业爱情双丰收。未来如此完美,我怎么会铤而走险。我还在按部就班实施计划,没想到被老莫捷足先登。我弄到摊位的当天,眼见女孩在她的摊位辞职,上了老莫的摩托车。黑色哈雷,轰鸣震天。我张口结舌,看着未来晦暗成黑。可我刚刚在兑摊位的合同上签了字,我只能摸黑往前走。
说实话,我不怪女孩,也不怪老莫。那会儿老莫带派,一身耐克阿迪,头发糊着发胶,根根冲天,金链子真皮包,皮包里头都是钱。
第二个月我把摊位兑给了别人。那会儿正好赶上服装节,往来客商营造出繁荣假象,白空了一个月的摊位倒手赚了三千。我把钱都给了老娘,算孝敬。老娘不可置信,我爸晚上开了一瓶五粮液,据说已经珍藏多年。他们一人喝了半斤。而我似乎在刺激中得到了某种启发,想要好好做人,必须要抓挠点东西,不然以后什么落不到。
我找了一个英语培训班业务推广的活儿,底薪可怜,但能免费上课。没多久我听说女孩被老莫的仇家泼了硫酸,老莫之前打伤过对方小弟,现在被警察追捕,逃之夭夭。我在某个晚上跑去医院,站在病房外头听见女孩的哭声,哭着喊不想活了,死了算了。她喊的声嘶力竭,很快声音哑下去,只剩分不出音节的嘶吼。我站在走廊,头顶上的白炽灯发出电流声,我好像被电流击中,动弹不得。我好像还哭了。我忘了。
这应该是我成长期最大的波折,从那之后我基本活得顺风顺水,培训班黄了之后,我到了一家广告公司做业务,广告公司黄了后到一家互联网工作做业务,互联网公司黄了后转去卖保险,先给我爸妈一人买了一份。刚到生效期,我爸喝完酒非要出去买彩票,路上被车撞死。按照我爸某次酒后留的话,他的骨灰直接扬进海里,我和我娘专门去了一趟海边,租了一条渔船,看着灰随风飞扬,瞬间消失,好像从没存在过。我娘下船时候说,挺好,没遭罪。上辈子修的好。我看着她,眼角皱纹细密,没半点水光。我娘说挺好,给咱俩都成全了。我以后也争取这样。不给你添累赘。
我从公司拿到全额赔付,和我娘彻底脱贫。我娘怕我有钱学坏,火速买了新房,剩下的都攥在手里,说给我结婚时候用。我那会儿没用钱的去处,对创业这种劳心费力的事不感兴趣。我娘不贪心,理财投资股票,凡是有亏本危险的一概不碰,哪怕利息低到几乎算没有,也存在银行,图个省心。偶尔也有卖保健品的找上门,我娘说她没兴趣延年益寿,活到哪天算哪天。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平房动迁,麻将社关了,我姥早有话,不分男女,拆迁得的钱均分。我舅和我大姨没异议。一家人和和美美庆祝进账。我那会儿听到别人家为了钱房子打翻天,就觉得加倍幸福幸运。
我继续卖保险,业绩不好不坏,熬成了副经理。只是对谈恋爱兴趣缺缺。我娘催,也没催太狠,因为是我的日子。她只是指出如果我执意单身,很容易老了之后没人收尸。不过她也无所谓,她肯定是要死在我前头的,眼不见心不烦。我大乐,我说按你这心态,还真不好说。直到前年被确诊红斑狼疮。我想也顺了这些年,似乎没什么不知足。唯一对不住我娘,真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劝她找个合适的老头儿,人品好点,退休金够自己花的那种,搭伴过日子,闲来无事游览大好河山,我还忽悠她去考了一个驾照,我说人老心不能老,不然将来会跟社会脱节,会被老头儿嫌弃。
我辞了职,坐火车闲逛,我想走到哪里死到哪里是个不错的办法,总比让我娘看着我缠绵病榻,最后人财两空要好。
这些话中的后面部分是我坐下来吃老莫煮的牛肉粉的时候说的,他不知道的那些,我边吃边说,头次对人说,颇觉得畅快。
我娘还惦记抱孙子呢。白想。人都有自己的命。我短命。挺好。
打你跟她没关系。假话。打你是因为忽然想起她来了,那动静你是没听见,没人声了。挺可惜的,多漂亮啊。
月亮和路灯在我们头上交相辉映,飞蛾在我们头上自寻死路,湿热的风把濂溪河水的腥臭味吹过来,凝固在我们周围形成一道看不见的帘幕。他坐在我对面,表情模糊。他一个字都没说,我看出了满脸的对不住。所以就算被我打了,掀翻了摊子,也不追究。
说说你吧,你怎么到了这儿?我放下筷子,撕下一节桌子上摆着的卷纸,粗糙的剌嘴。
那晚的后半夜,老莫断断续续讲了他的经历。最后告诉我,儿子住在镇医院,米粉店和政府赔的房钱都送到了医院,现在还差最后一次手术。他是无论如何也要凑钱把手术做了的。
我无法掩饰震惊。我无法把眼前的老莫和十五年前的老莫等同。我无法想象他帮别人养孩子,更无法理解他被人偷了东西后居然无动于衷。十五年前被他打断了脚筋的老四仅仅是因为说了句你瞅啥。时间确实是个妙手,能把所有不可思议都变成可能和现实。我说,喝点?他笑笑,整晚,他第一次笑,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意思了。这一晚对我和他来说都是人生一次岔道,不同的是分别正视未来和过去。我跑到旁边小超市买了两瓶劲酒,我们一饮而尽。
4、
青草顺着墙根疯长,天空月影如剪纸,罩着濂溪镇高低错落的房屋,屋檐下正在上演一场场大梦,或好或坏,或活色生香。他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脚步有些虚浮,时间固执流淌,不管是非曲直,如同河水,轻或浊,总归要前行。
十五年前,于他是上辈子的事。北方街道里弥漫的困顿戾气和烧烤味道早就埋藏在记忆的最深处。一柄蝴蝶刀忽然弹开,刀尖戳破了层层尘埃,把过去挑破。血也好,脓也好,忽然爆炸开来,五彩缤纷。上辈子借尸还魂。
用现在的话说正是最高光的时刻,他以为是开始,没想到是终结。某个新冒出头的小子看上他罩着的那条街上的两个酒吧,想包下场子的酒水供应权。两家酒吧同一个老板,酒水自有来处,不想让利出去,也不想惹麻烦,于是找到他,许了百分之十的干股。从面子到钱,他没理由拒绝。
约了在南市场面谈,按照规矩应该先坐下来,喝上三杯,叙下辈分,再提些朋友,如果某方坚持,便显露一下实力,让等在外头的小弟站出来,如果还不服不忿,再约时间地点开战,各自带足人马,一仗定输赢。老规矩,江湖上都懂。
可惜遇到了生瓜,进来不开口,直接抽出弹簧刀。弹簧刀是他们所有人的标配,制式武器,炫耀为主,实战少少。生瓜拿刀直捅,所有人都愣住了,好在他有经验,先躲开,然后继续躲,终于找到空子,划破了对方的脸。他不狠不行,生瓜刀刀都是致命的捅法。他看见刀锋从眼角到嘴角,血从白色的翻开的肉里涌出来。生瓜见血晕了,一败涂地。
以为事情摆平了。都这么以为。江湖事江湖了。输了要认栽。以后街面上没这号人物。只留下一个关于生瓜的传说,教育日后可能还会出现的生瓜。酒吧老板在海鲜酒家摆下席面,一来为庆功,二来算正式合作。这更加理所应当。他忘了,生瓜不讲规矩。
初秋,北方风凉,枯叶一片片砸下来。她答应来一起吃饭,但要晚点到。他理解,女人要打扮,最好是在大家喝下两杯后聘聘婷婷走进来,艳惊四座。这是他的面子。她穿红底高跟鞋,把枯叶踩碎,过了马路就是海鲜酒楼,霓虹闪耀,美味和富贵在城中都有名号。她露出一抹笑容,这是她想要的日子,哪怕他刚刚在电话里头拒绝了下楼来接的要求。男人该有脾气,有本事的男人更该有脾气。她娇嗔,心里不怪,又想这是往后所有好日子的开始,整个人几乎是雀跃的。她甚至开始想跟香港电影学学如何做老大的女人,酒吧的老板娘,她不缺风姿和脑子,只需假以时日的经验。她过马路的时候沉肩抬头,气势和架势都拉满,没防备忽然冲来一个半大小子,生瓜的某个兄弟,手里拿着一瓶硫酸,对着她的脸狠准地泼了过来。
枯叶在她的嚎啕嘶吼怒骂声里打了几转,被急刹的车轮撵碎。女孩家长决定报警,连带反应是生瓜也报警,脸上明晃晃的伤,一屋子目击证人。混社会混到要警察出面一碗水端平,算是塌了一城混混的脸。他不想坐牢,连夜离开了北方。
从此那女孩活在他梦里,面目狰狞,喉咙里发出呜咽声,讨债。很长一段时间他总半夜惊醒,心悸不已,惶恐到怀疑得了某种不治之症。想过补偿,无非给人或是给钱,最好人和钱都给,下半辈子伺候到老死。他不敢。哪怕没有警察追捕,他也不敢,他可能也会逃。月影清白,照进了心底最深的肮脏处,他不愿一辈子都要面对那张被破坏的脸,怕那双曾经动人的眼睛里发出的仇恨眼神,讨债一样。一辈子也还不完的债。活一天就要背一天的债。谁能和债主日夜不休的过一辈子?他一路逃亡,不走回头路。
逃了三年,走走停停,干零活脏活,凑路费,听到风声草动后继续走,偶尔和家里联络,听老爸几句叱骂,问他是不是打算死在外头,又问什么时候寄钱回去。他问过明白人,知道要五年才过追诉期。到时候可以回,只是心里依旧不愿。回去了就要面对。在外头可以让她以为他死了。这样比较好。留在濂溪镇因为太累,老包和小芹摆明了想找个不知底细又自己底细不干净的做冤大头,他看得明白,装糊涂,想说大不了找个夜黑风高的日子跑。他们应该不会追,他们只想要个婚礼,遮掩不需要遮掩的邻人耳目。两下便利。
小芹是个爽快的,有心的第一夜就爬上了他的床,他也想,可惜忽然想到了她,颓唐败下阵来。小芹以为是因为自己的肚子,安慰说再忍忍,过半年就好了。半年后,没好。小芹白他一眼,想说话,孩子突然哭起来,他松了一口气,从此感激女儿。这便是缘分吧。
他默认小芹可以寻找快乐。日子尽可以不如人意的过下去。期间他做过一些努力,半夜在濂溪镇最幽静的巷子中游荡,找到粉红色灯光泄露出来的窗子,站在暗影处,等上几分钟或者半个钟头,见到隐约熟悉的面孔从门缝里挤出来,表情猥琐疲惫。他等到身影消失,走过去敲门,轻叩两下,门便自动闪开一条缝隙,粉红色灯光如水泄出。他感觉到头皮和下身一起发紧,随即一泄如注。几次失败会加剧不甘心,于是拿出所有私房积蓄,借口给孩子买药去了省城,其实很冒险,会遇见警察,已经躲了这许久,距离追诉期只剩两个月,之后便可安然,但全顾不得了,满脑子只想一件事,那时那刻,这件事对他而言到重要意义超出生命和生命中其他所有的总和。
省城繁华,和其他省城一样充斥着人,车,买卖。咖啡店在每个街头巷尾,奶茶店穿插其中,米粉店和饺子馆各占半壁江山,显示出人群成分的复杂。他下了长途车,站在路边一时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去洗脚房还是洗浴中心KTV,在他的经验里,这些地方应该都能满足他的需求。正犹豫,一个穿着白色睡衣的女孩从眼前走过,睡衣有蕾丝边,洗得发皱,也许不是穿久了,只是质量不好。两条白皙笔直的腿在裙子里若隐若现。女孩穿过马路去买早点,转回来时,手里拎着豆浆和包子。已经快到中午,想来没什么正经职业。他下意识的跟在女孩身后,走进巷子拐进小区,上了一栋老楼。所有的老楼都一个样子,铝合金窗户外头加一层防盗网,保障着不怕任何贼偷的家当,靠着墙的健身器材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被褥,有些上面还有洗不净的尿渍。几个花甲或者古稀的老人坐在一边,晒太阳,说闲话,用浑浊的目光警惕的看着所有来客。他跟着姑娘走,胆战心惊,颇为刺激,整个人因此热了起来,久违的感觉。
姑娘知道他在身后,走到楼梯转弯处停下来,上下打量他。他不丑,穿的也算干净整齐,毫不掩饰直勾勾的欲望澎湃。姑娘还是不动,他掏出钱包,露出一叠现金,很少人用这玩意了,姑娘冷不丁见,觉出一点亲切来。
他进了门,小单间,靠墙一张单人床,另一面墙和大半部分空间摆着直播用的灯、反光板和背景布,地上有些包装袋,塞着五颜六色的瑜伽服。姑娘用脚把东西扒拉开,把床头桌拽到中间,吃吗?她一边找方便筷子一边问。他说不客气,你自便。屋里全是姑娘嚼包子的动静,吧唧嘴。他皱了眉,想想又自己舒展开了。他想抽烟,手摸兜,没烟没火,小芹生孩子前他就戒了。姑娘从枕头边拿出烟,扁盒,直接对着他扔过来。他接了,没抽,在几根手指缝里翻来覆去,熟悉的感觉再度席卷全身。姑娘吃完开始收拾床,背对着他脱掉了睡裙,露出后背上翅膀样的纹身,翅尖到了肩胛处,顺着脊柱是一柄剑,直插到腰间。
原来是个疤,做手术留下的。胎里带的病,治病欠了不少钱,现在快还完了。姑娘钻进被子里,语气轻松,露出半个雪白胸脯,一次五百。来吧。
他落荒而逃,门在后面轰然关闭,把姑娘骂人的话夹成两半。姑娘做梦也想不到,剑,疤,兜头两盆冷水,他从头到脚冒出寒意,从此再没了心思。不光是色心,连带着吃喝赌,连带着烟酒,凡是能上瘾并带来一点虚幻快乐的东西,对他而言都成了洪水猛兽。
当年要不是他被人拉去打牌让姑娘自己来饭店,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要不是他喝上了酒,拒绝下楼接姑娘,也不会发生后来的事。在为数不多和老爸的通话中,他听说姑娘得了抑郁症,几次寻死未成,后来疯癫,冬天穿着裙子在雪地里狂奔,家人被连累得不清,见人就说活不下去了,干脆一家人抱着一起死,煤气,安眠药,百草枯,也找来闹,要他赔钱,见他不在,搬走了家里彩电冰箱。老爸呵呵笑,给卖破烂的也换不了几个钱,搬走就搬走吧,反正我也没用。老爸换了一家麻将社待着,吃,玩,偶尔过夜。最后问,你他妈到底回来不回来?不回来没事,能不能寄点钱?放下电话,他抽了自己两嘴巴。
日子还得继续过。小芹是个不消停的人,他闷葫芦一样不闻不问,夫妻表面上维持了和谐。老包心里有数,对这个女婿是觉得亏欠的,平日里对他颇照顾,有次还说要拿钱给他回家探亲,毕竟儿女双全,爷爷奶奶也该跟着乐呵乐呵。老包试探的看着他,他低头扫地擦桌子,缓了一会儿说,算了。他看见老包藏不住的笑意。老包说谁年轻时候不疯,过两年就好了。又说老天爷是会帮人做配的,什么锅什么盖,天造地设。他不吭声,手拧抹布,脖颈爆出青筋。老包觉得有些过了,想想说,这家业将来都是你们的,你稳稳当当,我放心。不看大的看小的,都指望你呢。他把抹布拧成条,话到嘴边,进来一桌客人。老包起身进了后厨,他把空调开到最大。没客人老包不让开空调,哪怕热的汗水前胸后背流成河也不开,不说怕费电,说空调风伤身体,吹时间长了不好。客人走了,老包脸黑下来,四处找空调遥控器。他收拾桌面,当看不见。老包不问,搬桌子挪椅子,弄出比搬家还大的动静来。他把空碗拿到后面,拧最大的水冲洗。老包跟过来,脸气得发黑,肉哆嗦着。他等,等老包开口赶他走,他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刻,只要开口,他立马走人,头都不回。老包没开口,把他挤到一边,解开裤腰带,掏出家伙对着下水池尿了长长的一泡。尿色焦黄,骚气冲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人被焊死在了地上。
没过几天老包病了,人都以为是小芹骂街引发的后果,谁也没想到没看到后厨少了一包老鼠药。虽然老包是老板兼厨师,那是在店里,家里做饭的活归他,小芹嫌弃他做的难吃,可能是总不由自主带出了北方口味。老包不挑,给啥吃啥,打击和鼓励并行。老包最爱吃他做的酱烧鱼,南方鱼北方做法,有效驱除腥味。老包临死那几天,顿顿有,尤其重口。老包说你把卖盐的打死了?说是说,不耽误吃,多喝点水就行了。他殷勤,茶水没断。老包在睡梦中死去,脸上挂着满足的舒展,皱纹都抻开了,嘴角流下涎水。他用毛巾擦拭干净。小芹第二天才回,他让两个孩子发出哭声,然后平静的告诉小芹死讯。
没人怀疑。小芹没有多难过,可能因为老包死的恰逢其时,让她可以趁机把上次没骂过瘾的话好好骂出去。
他继续过日子,老包有一句话说对了,儿女双全,都是蒙昧中的幼童,只会笑,哭,饿了要吃,尿了要换尿布,对世界没半点伤害力。小芹在外头跑,他牵着一个,抱着一个,冷透了碎成沫的心好像暖和一点,完整一点。
谁能想到呢,连他自己也想不到,他现在是濂溪镇最老实的好人,照顾别人的种,度自己的日月。他想过很多关于未来和结局,被人打死,打死别人偿命,在某个监狱里遭受欺凌也欺凌别人,发一笔横财,被仇家和警察追杀。想过被她雇了人弄死。有的没的,种种都离不开腥风血雨,他以为那是宿命。就像十五年前他好狠斗勇,酒色财气,以为来自命定和八字。时间改变了一切。他现在不去想将来,只想大夫说儿子还需要手术,最后也是最大最重要的手术,当然也需要最多钱。他闷声说想办法去凑钱,让孩子先在镇医院养着,等到钱够了再去省城。
偶尔遇见某个故人并不能改变什么。他踩着影子,一路走到天光渐明,河水苏醒。
5、
耳孔老板拉着我去酒吧认识新朋友。他们叫他老鬼,他贴近我耳边吼,花名,AKA,你懂的。我似懂非懂。濂溪镇不大,酒吧不少,集中在中心大街后面一条巷子里,本地人叫酒吧街,外地游客能看见挂在街口的复古铁艺招牌,古镇酒吧街。唯一挂着点古镇意思的是青石板路,人行道,不许任何车辆进入,方便醉酒的人在街上七扭八歪,也方便老鬼和他的朋友手里拎着瓶酒从一间窜到另一间,嘻嘻哈哈。游客少,到酒吧的更少,怕挨宰是一方面,再一个确实乏善可陈,不土不洋,不值得消费。老鬼在每间酒吧里都有熟人,他对每一个人亲切的骂,搂着我的肩膀介绍,我哥们,北豪,还不赶紧上酒。我举起手里的酒瓶,示意大可不必。我心里装着事儿,喝不下去,啤酒喝出了白酒的架势,手里这一瓶,窜完整条街的酒吧还剩一大半。天色渐明的时候,我跟老鬼坐在街口招牌下头,霓虹灯次第暗去,光芒残留片刻,消散在空气中。我看出他已经喝多了,一直嘟囔着多烦这个地方,多想离开。他妈的这里就是牢笼,是监狱,是毁了他人生的罪魁祸首。这个地方连同这里的人都该死。我点头,心不在焉,我想起年轻时候好像对故乡也有同样的看法和诅咒,等到岁数大些就好了。我说,我理解你。你理解个屁。你个老家伙。你有梦想吗?他骂完笑了。
老鬼的梦想是做歌手,他坚信凭实力可以秒杀目前活跃在屏幕上的所有人,都是垃圾,妈的,垃圾,还有粉丝,还赚大钱,他们凭什么?听众也是傻逼,根本不懂。你懂吗?我点头敷衍,冲着前半句,后半句他问完,我的头刚点下,又抬起。我懂吗?
我给你唱一个我写的,老鬼兴致勃勃,酒精正在他体内肆虐,让他有勇气藐视一切把大街当舞台展现自己。没等我反应,他已经开始,表情狰狞,眼珠通红,手舞足蹈,除了中间的语气助词和几句烘托气氛的骂人话,其他的我一句都没听懂。但不妨碍我鼓掌,在适当的停顿处叫好,做一个合格的观众,顺便驱散困意。
牛逼吧。
牛逼。
妈的,等着看,那帮垃圾,早晚都得被我打败。
我点头,拍拍他的肩膀,给予我最大的诚意。我有话想问,但他还有话要说。
知道这首歌的灵感从哪儿来吗?他点了一根烟,眼睛眯着,眼珠通红。身后响起脚步声,毫无节奏,感觉分分钟就会倒在我身上。我试图躲避,老鬼一把抓住我。通红的眼珠死盯着我,我困意全无。
传说,关于濂溪河的传说。从小我奶奶讲的。你想不想听。
无关想不想,实在是无处可躲。手里剩下的半瓶啤酒已经温热了,我一点点抿着,彻底放弃抵抗。
你说。我听着呢。
老鬼眯着眼看天,黑后面藏着的五光十色的白,朝霞,云朵,濂溪河蒸腾起的雾气,早起的人已经开始劳作,点点滴滴的声音一点点汇聚在天上,把黑彻底挑破了。
很久很久以前,濂溪河是条宽阔的大河,堪比黄河?反正很宽。有个书生要过河,那会儿河上没有桥,只有一个船家摇船送人。书生没钱,也许有,不想给,因为前路慢慢,他得留着路费。他说等他高中当官,回来修桥,到时候过桥的人每个人都要给船家一枚铜板。那得是多少钱?不用干活,白得,一本万利。船家答应了。船家还让女儿给书生煮了一碗米粉,让书生吃饱了好上路。谁知道女儿看中书生了,怕书生一去不回头,在粉里下了迷药。书生吃完就睡,醒了天黑,只能继续吃,吃完继续睡。一天天耽搁下来,把考期都耽误了。书生只好娶了女孩,船家死了,他就成了下一个船家。他不甘心啊,他一肚子学问,那么多抱负,都被该死的河拦住了。他实在气闷,就往河里扔石头,天天扔,没事就扔,就把大河填成了小河。以后再有想过河的人,踩着水就能走过去。
我懵了,我以为是另一个版本的精卫填海,这跟濂溪河有什么关系,不是他奶奶骗他,就是他骗我。人们骗来骗去,换取信任。
我看着老鬼。老鬼站起来,拍拍屁股。跟河有个屁的关系,是那个姑娘,他应该弄死那个姑娘。你说,姑娘和船家是不是串通了,就想把人留下来?说是河水能淹死人,换成我,游也游过去,爬也爬过去,坐什么鬼船哦。大不了一死,不死就起飞了。老鬼说完就走,脚步踉跄虚浮,像踩在河水里。我看着老鬼摇晃出我的视线,我才想起还没问我要问的话。
我想知道老莫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不太信他的话,因为我不太信人可以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6、
我在老鬼介绍的民宿住了下来,感激老娘,她没揭穿我准备写一本小说的谎言,虽然她了解我从小学开始就没写出过一个及格的作文,连最简单的《我的妈妈》都因为编造了孤儿身份而拿了零分。老娘被叫到学校,在办公室当着一屋子人面证明自己健在,为了让老师消气,答应回家好好收拾我。回家后她和我爸说,看吧,这就是你儿子,没咋地呢,先把咱俩送走了。我爸捏着酒杯说,小王八蛋。
我跟我娘说打算留在濂溪镇,这风景秀丽民风淳朴,特别适合刺激创作灵感,何况现在写小说的都发了,我小学同桌,那个流鼻涕的胖子成了网络作家,年收入好几百万。老娘说,别废话,直接说事儿。我说钱,当作家的第一步,需要天使轮投资。老娘说,就知道没憋好屁,写吧,写不出来就赶紧回来。对了,最近有个叫刘芳的找过你,说是你同事,我说你换手机号了,没给她,要了她的号码,你抽空给她回一个。听动静挺有礼貌的。我说你跟吴老师好好处,实在闷了就要个老二,弟弟妹妹我都喜欢。在老娘骂娘之前我挂了电话,随后收到微信转账五千。第二条是一个手机号码。
我记得刘芳,人如其名,扔人堆里分不出个数来的平常。在我之后进的保险公司,勤快,老实,简朴,挨经理骂不敢还嘴也不会撒娇,把头低得像鸵鸟,等经理不骂了,别管风霜雨雪照样往外跑,被客户数落骂,陪笑脸,锲而不舍。有次我见了,在一家抻面馆,本地风味名品,二十四小时营业,永远座无虚席。她在一张堆满了鸡骨架残骸、卫生纸和空盘的桌子边推荐险种,对面坐着的女人穿貂,带着手镯大的金耳环,埋头对付一碗细面,忽然抬起头,粗眉毛一挑,你他妈的咒谁呢?她马上低下头道歉,头差点磕到桌子上。貂皮女嗓门够大,臭要饭的,给你脸了。滚!她还在道歉,用磕头一样的姿势。偌大店面有一瞬的安静,所有视线都集中过去,她没抬头的机会了。我把手里端着的碗放下,过去把她拉到一边,大声说,以后少跟没素质的人打交道。说完拉她出门,不给任何人还嘴的机会。第二天她给我带了早餐,蚊子样的小动静说要谢我。刚进办公室就听见经理吼,貂皮女投诉了,直接一个电话打给公司顶层,又一层层压下来。刘芳被辞退。她把早餐放在我桌上,从此再没出现。我都没来得及说声谢。我看着桌上的鸡蛋灌饼,加了鸡柳没放生菜,是我日常习惯。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为什么隔了这么久又找我,多少有些好奇。要不是有病,我想我会打回去。没打,那条信息也没删,留个念想。我忽然觉得她还有点吸引力,是那种特别适合结婚的女人。我心里涌起一股可惜,不知道是可惜自己,还是可惜了我和她。妈的,我扭脸骂自己,要是人家不打来电话,这辈子我能想起她来?还真有脸可惜。
我往镇医院走,走到门口把乱七八糟的心思都去了。巷子口不见老莫的推车,医院里也没见人,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一个愿意回答问题的护士,胖,白大衣裹在她身上都出肉棱了,一棱又一棱,一波三折。她打着哈欠说孩子上午出院了,回家还是转院不清楚,反正是不治了。住院费还欠了大几百呢。没钱看什么病,医院也要自负盈亏,她们都快开不出工资了,家家揭不开锅……她边说边翻白眼,听不出是抱怨还是数落,要是态度好点,我兴许就把钱交了。我说去北上广,要不去深圳,东莞也行,那么多大医院,工资高待遇好,别委屈自己了,不过你去之前可能得先减肥,那边用人也是有要求的。我说完扭身就走,快走出门才听见后头撵上来一句骂,神经病!
我踩着午后的阳光,拐到老鬼手机店,等了一会儿,老鬼才晃悠悠来,脸色有些发青,黑眼圈和乱蓬蓬的头发能看出来没睡好,耳钉耳坠耳骨夹排列整齐,熠熠生辉。老鬼问,坏了?我愣一下才明白他是关心刚出给我的二手机,看来质量确实堪忧,但暂时还没坏。我笑了,他跟着也笑了,彼此心照。为了表示不多的歉意,他答应带我去老莫家。刚推上一半的卷帘门拉了回来。老鬼真不乐意看店。
小院被烧了,米粉店兑了,老莫带着儿子住到了镇子外头的村里,租了一个农家院,说是院,其实是人家不住的两间破房,不临街,没院墙,孤零零的靠着山脚戳着,不知哪天就会被山洪冲没。所以便宜,一年一千五。老莫跟人讲价,不用开口,可怜都在眼里挂着呢。房东最终心软,减了一百。老莫差点没给人跪下。好些人看见了。全镇子都知道。老鬼摇摇头,一个大男人。就这五个字,顶得上一大段形容词。老鬼斜我一眼,你是奔他来的?我一愣,不是,但好像真是。老鬼说,我猜猜你俩啥关系,见面就动手,有恩才有仇。单押。他说完就笑。他没把我和老莫当一回事,闲磨牙。
两间屋都锁着门,窗户全是灰,扒住了只能看个大概,床上窝着被,地上倒扣着盆,盆周围是不规则散落的空药盒。有日子没人回来住了,住的时候也是恓惶。我回头,看见老鬼找了个邻居家的阴凉地儿抽烟,灰色烟雾挡住了脸,看起来有些忧郁。
估计带孩子去省城了。看病呗。这两年都这样,攒点钱就去看病,钱花光了再回来。老鬼走在前头,脚步越来越快。看来老莫没撒谎。
老鬼出其不意的站定,啐了一口,傻逼。他看着我,音调高得失了真。他问,你说他是不是傻逼?
我呼吸着浑浊潮湿的空气,复杂到难以分辨的味道从我的鼻孔蔓延到全身,我记住了这里是濂溪。
第三章
1、
张凡简直要疯了,濂溪镇算不上什么首善之地,可这些年也没这么乱套过。恶性案件层出不穷,好像倒下一个周老板,十个百个牛鬼蛇神站出来。她知道这里头没有必然联系,但还是忍不住做如此想。
先是鸡儿巷的婶子遭到袭击,后脑勺挨了石头砸,血把焦黄的头发都打湿了,纠缠成团。人倒在后门屋檐下,要不是孙子想从后门溜出去玩发现,搞不好会出人命。婶子醒来后回忆了大半辈子得罪过或者讨厌过的人。用张凡的话说,有积怨的人。虽然婶子丢了一根金项链,但张凡认为凶手并没有从洞开的后门进去,没动屋里分毫,足以证明不是奔着钱财而来。顺手扯走项链只是为了模糊调查方向。队长同意张凡的分析,让她继续调查。那会儿没人意识到案件会接二连三,所有人,是的,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一个单独事件,是因为婶子那张不饶人的嘴惹来的祸端。不厚道的想,这祸来得晚了点。
婶子一肚子委屈,面对抱怨自己的儿女更是委屈——他们居然和外人一样,认为是她嘴上没把门的才惹了祸。活见鬼。她一辈子坦坦荡荡,心直口快,有啥说啥不应该?难不成是罪过?婶子躺在病床上破口大骂,龟孙子王八蛋白眼狼,都给我滚远点,以后甭想白吃我一口粮。儿女站在窗口往外看,齐刷刷留个充耳不闻的背影。儿媳妇站在病房门口抠指甲,她满腔怒火对准了轰过去,有人生没人养的骚娘们,再好的男人到了你手里也挑唆坏了。等着将来报应吧。儿媳妇哈一声怪叫,人冲了过来,喷了香水的身子探出个箭头对准身子,老王八蛋,怎么不叫人直接打死了?!活着也是连累人!婶子精神了,伤处都没那么疼了,作战和愤怒也连带出兴奋快意来。
命苦啊,我的命苦啊,老天爷怎么不一个雷劈死这群不孝子!
老不死的,打雷也第一个劈你。破家穷地烂肠子的人户,灭了门才算老天开眼。说什么嫁进来就给买房子开店面,东西呢?都被你那张烂嘴咽下去了?怎么就没撕烂你的嘴,让你满世界胡说八道糟践人?
祖宗开眼吧,当婆婆的没活路了,子孙想翻天呢,要拆祠堂了。
明铺暗盖跟个臭卖鸭子的不清不楚,你当人都瞎?祠堂早就塌你手里了,祖宗睁眼看了你也得再死一回!
你给我闭嘴吧臭娘们。
你居然敢骂我?上梁不正下梁歪,别以为我知道你跟小芹那点烂事!那烂货睡了一大截,你还以为占了便宜,弄一身脏病,腆着脸去找医生,怎么不臭死在大街上?
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你他妈的敢打我?来来来,咱们不死一个今儿谁也别过去!
张凡在走廊里听见三四个声音混在一处,抬眼看,走廊里站着不重的病患,无聊的家属和医护,脸上是同样的兴奋。张凡穿过他们,深吸一口气,然后爆发。都闭嘴!
穿着制服,自带威严。撕扯在一处的男女各自罢手,喘着粗气,目光如牲畜。
婶子见到救星,拍着床沿,从十多年守寡开始说起,含辛茹苦,百转千回,居然落到如此下场。若是儿女有半点人心,谁敢动她?警察同志你要帮我做主,抓他们,就是他们,罪魁祸首,是他们害得我。
儿女和儿媳妇站成同仇敌忾的一条线,都盼着老娘死了吧,死了消停。
张凡说婶子你先消消气,还是要调查清楚。
儿女们和儿媳妇毫不掩饰一脸厌烦,婶子还没老到不能干活,事实上,家里的活都由她承包了,那又怎样,一张嘴说东说西,连儿女也分别从母亲口中听过对方的不是。搅屎棍。他们烦到懒得继续争辩,更想远离是非之地,刚交换了一下眼神,意思都懂,现在该琢磨以后了,老娘出院怎么办,日子总不能这么对付下去。他们心照,从张凡身边挤出去,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烂死在这儿吧老太婆,别活着才好。张凡扯住最后一个衣袖,必须有人陪床,吃饭睡觉得有人管。被抓住的是女儿,露出倒霉样,要不是张凡黑着脸,骂娘的话就冲出来了。去买饭总行吧?孝子贤孙,总不能让老的饿死。女儿找了借口,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
想想,还有谁。张凡盯着婶子,夕阳从窗口照进来,婶子脸上泛出红光,刚刚的兴奋和怒火还没烧尽,势必要烧出燎原来,不然怎么安抚受尽了委屈的大半辈子?
谁?濂溪镇挨千刀的少吗?一个个,没人样。我是说了,怎么着吧,许他们干不许我说?偷鸡摸狗的谁谁,打老婆睡小姨子的谁谁,占便宜的谁谁,老天有眼呢,都看着呢。平日里大家都装傻,装糊涂,好好的镇子乌烟瘴气,死了人了!羞死了人了!我这把岁数了,我什么都不怕,打死我吧,不死我就要说,死了也要说,到阎王爷哪儿也要给他们记上一笔,别以为都能糊弄过去!你记好!婶子口沫四溅,阳光充沛,照在吐沫星子上,一个个成了微缩的彩虹。
婶子是好记性,几十年前谁借了针线包开始,到几天前谁偷了房门外的辣椒为止,几乎包括濂溪镇所有人。所以等于没人。张凡没记,有些理解婶子为什么会被袭击。当然这非常不应该,违背了职业道德和本分。张凡听到有些发蒙,站起来走了几步,重新拢起涣散的精神,对婶子认真保证会仔细调查,顺便帮队长表示了慰问和重视,然后在婶子咄咄逼人的注视下离开。
官官相护啊。老百姓苦啊。婶子唱样的调门追在身后。张凡加快了脚步。
转天又有人来报案,卖鸭子的汪光棍,呼天抢地说鸭子都被毒死了。杀千刀的,没卵的,亲爹后娘操出来的,冲扁嘴畜生下手,断了他的活路。
三天后,小徐吃了宵夜回来,被人推下了濂溪河。幸好她会水,三两下爬了上来,人没大事,吓得不清。披着张凡的外套瑟瑟发抖。这是摆明了想要命啊,小徐的眼珠被脏污的河水刺激得通红,牙齿打颤,低声重复,这地方待不得了,待不得了。张凡在队长抽屉里找出半瓶酱酒,都知道队长好这口,自以为瞒着人,累极的时候灌上一口,其实都知道。现在酒灌进了小徐喉咙里,上下暖成一条线,人才回了魂。
一个男人,看不清样子,大概一米七左右,瘦,穿一件黑色T恤。没从一开始就跟着,到了河边才突然跳出来,恶狠狠的推我。小徐吐出一口酒气,嘴唇殷红,抬眼看着张凡,姐,你说他图啥?我也没得罪过谁啊。我跟谁都是不笑不说话,和气生财,你说是不是?张凡哭笑不得。不过小徐比那俩都明白,一句点出重点,图啥。杀鸭子,把人推河里,砸半大老太太一砖头,图啥?
张凡在白板上写下三个人的名字,看着看着觉得有些眼熟,翻出工作笔记,是了,这三个名字同时出现过,就是在在她重启调查小芹死亡案时——这并非偶然,像看似无关联的线,总有一个接头处。张凡觉得血热了一下,凶手很显然是要为老莫伸冤——他们众口铄金,让老莫背负了莫须有的罪名,虽然没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在濂溪镇,这足够让人活得难上加难。如果老莫不是带着孩子去了省城求医,他便是首当其冲的嫌疑人。现在张凡的视线要瞄的是老莫的“朋友”。
张凡找到了我。还好客栈老板拿出监控录像,证明案发时间我都在客栈闲坐,服务员,邻居,连带厨子都能证明。张凡并不死心,追问,你为什么不离开?我特别诚恳的答,我想帮他。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帮到他。
张凡的调查陷入僵局。如果她判断的没错,凶手确实是为老莫复仇,那下一个目标应该是那些小偷。可她一直没找到小偷的下落,火灾之后她几乎走遍了周围几个县镇能够销赃的地方,但丢失的砖头木料从没出现。唯一可能是小偷把他们都扔进了濂溪河,偷盗不为财,只为教训老莫。复仇者也不图别的,只为给老莫出气。张凡苦笑,在人人利益为先的当下,此种行为算得上滑稽版的侠义。
接下来的时间,张凡开始寻找老莫的对头,试图先复仇者一步找到小偷,如下跳棋,先占据落子点,守株待兔。她动用了线人李靖,他守在歌厅,耳聪目明,很快回话,没有。李靖说姐,他太窝囊了,一个人跟沙包一样,哪里有对头?人们只是单方面欺辱,单方面满足口腹之欲,单方面痛快了各自阴暗的心思。他们把此当一乐,闹够了转头就走,哪有多的闲心力气去偷砖头?除非……李靖顿了一下。张凡转了一个红包过去,一个问题一个红包,不成文的规矩。李靖笑笑,还有一种可能,小芹姐以前的那些相好,会不会是他们干的?他们要维护小芹姐的名声,干脆……张凡没办法撤回红包,但这钱花的太过不值。想也知道,如果是那些人中的一个,要么干脆弄老莫,要么直接抢孩子,何必弄不相干的“证人”?
队长说破案需要运气。所谓天时地利。死路之后可能柳暗花明。等吧,敌暗我明,除了等也没有更多办法。队长还在为周老板案件的后续收尾焦头烂额,他提供不了更多帮助,去市里开会前,用力拍了一下张凡的肩膀,像他对那些男警察一样。加油。天网恢恢。队长留下六个字,张凡不知该给出何种反应,只好沉默,目送队长离开。
2、
谣言在濂溪镇上空凝聚成了原子弹。婶子,汪光棍,小徐,再度成为中心人物,他们一遍遍讲述自己被袭击的经历,一遍遍用细节和夸张的手法让事实变化了模样。他们共同塑造了一个冷酷凶残的狂魔,隐藏在暗处,目标是杀死濂溪镇所有人。
谁都逃不掉?谁没吃过老包和老莫做的米粉?谁没摸过小芹的手捏过她的屁股?谁他妈的也别想好。
婶子和汪光棍并肩离开,他们撕去了最后一层遮羞布,大大方方钻进放鸭人的窝棚,享受男欢女乐。小徐拎着行李箱奔了火车站,她给人们留下一张素颜的脸,人们好像头次发现她还很年轻,目光清澈,皮肤白皙,胸脯结实活泼,最多不超过二十五。小徐说妈的,老娘再也不来这个破地方了。人们笑笑,她还是她。笑容转瞬即逝,因为不知道下一个倒霉的会是谁。
雨是从午后开始下的。南方的雨绵长热烈,空气潮湿的好像抓一把就可以攥出水来。我坐在屋檐下,身上黏着一层浊气,我想如果有放大镜,应该能看见里面密密麻麻的污秽。我忍不住又洗了一个澡,到我第四遍冲洗之后,雨还在下,天空见了一点晴色,李萍踩着积水从院门口走进来。他看着我,年轻气盛,高人一等的看法。帮我给老莫带句话。他说。
话确实只一句,有事冲他来,别找他哥的麻烦。说完转身要走,被我唤住。
你哪位?你哥又是谁?你凭什么指挥我?我站起来,用高度弥补气势。我们隔着一层雨帘对望,只看出对方都在气闷,非要松散松散才行。我晃动了一下胳膊,想起我从没跟人动过手。从小到大,我数嘴皮子的时候多,又从不给人真说急了,所以也没真挨过揍。但他看起来经验十足,我立马气馁。好汉不吃眼前亏。自觉聪明,但人都知道是怂了。他看着我重新坐下,忍不住笑了,笑出点淳朴的意思来。
怕我哥受连累。他蹲在屋檐下,雨停了,屋顶的水滴不断,打湿了他半边身子,有些直接落在他身前,在浅浅水洼里跳跃。我哥不容易,他叹口气,恨其不争多过哀其不幸的叹法。现在算安稳了,说不定将来能混个前程。
其实我无所谓,找我来吧。大不了给我一下子,不带躲的。闪半下都算我没本事。他抬起脸,跟我平视。太他妈没劲了。
我懂。说瞎话也是因为没劲。跟人出去打架也是因为没劲。日子从他懂事开始到现在只有两个字没劲。爸妈都不在,念书好赖都无所谓,前路就在眼前,跟其他人一样初中毕业去打工,然后找一个不喜欢的女人成家,再生下一个不得不喜欢的孩子。他不想这样过日子,又不知该如何挣脱,所以宁愿混沌,偶尔惹点事非,证明下生命还有动力和活力,然后要该扛就扛。
可我真不知道动手的是谁。我也联系不到老莫,他离开了,手机从来不接。我没处替他传话去。
你从哪儿来?他换了我能提供答案的问题,或者原本就是为了问这个而来。
北边。
去哪儿?
没想好。
你不用上班?他有些羡慕,有钱,且来路不明,证明我有非凡之处。
我想结束对话,老鬼适时出现,带来了一个足够让我乃至整个濂溪镇再度震撼的消息。老莫因为凑不够手术费,跪求医院无果,带着儿子一起在省城医院的天台上跳了下来。老莫死了,儿子因为落在他身上,经过医院全力抢救,留下一条命。为了平息舆论挽回医院形象,他们还免费实施了老莫苦求而不得的手术,老莫应该能够安息。
3、
老鬼决定离开濂溪镇。酒吧,手机店,米粉,都不能成为阻挡他的理由。雨后天晴,阳光在他的耳骨钉上跳跃,我把剩下的尾款转了给他。他没客气,离开需要勇气更需要路费。其实按照原计划,他是需要收拾一下李萍的,谣言的始作俑者,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死人不会介意谣言。死人带走秘密,结束纷争,从此两眼一抹黑,挺好。
十五年前,我刚从技校毕业,做没心没肺的社会闲散人员,有次在麻将社门口见到老莫,他来找他爸拿钥匙。我们站在门口抽烟,听着屋里传来一波又一波浪潮样的麻将声。他说操,活着真没劲。我被一口烟呛到,刚开始抽,不熟练,咳了两声才回,是他妈没劲。我们站在北方没有温度的阳光下头,脚边有灰黑色的残雪,我们努力看向南方,其实什么都没看到,但我们的眼中闪出一种叫希望的东西。要到很久之后我们才明白,希望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谎言。因为每个人都会来做自我欺骗或催眠,用此来对抗生活的无常。
孩子是无辜的。不管亲爹到底是谁,名义上他是老莫的儿子。我给老娘去了电话,让她问问老莫他爸,白捡个孙子要不要。老爷子干脆,不要,没钱养活。我娘一阵唏嘘,她倒是希望我能带回来一个种,我说你也算是想瞎了心,好好过你的吧。我没说啥时候回,老娘放下电话又给我转了一万块钱。我怀疑她猜到点什么,不说破,是我们家的光荣传统。
我在老鬼离开后走进派出所,所长捏着保温杯和螳螂对视。我的行李依旧下落不明,他认为我不该没接到消息频频来问,徒增他的工作负担。我笑笑说,我来自首。所长有些惊讶,但很快归于平静,他把我带进办公室,叫来民警做笔录,说吧,你都干什么了。他到语调里有种早就看你不是好人的兴奋,我说我能先吃点东西吗,牛肉粉,我怕接下来有段日子吃不到了。
我没说错,我因教唆他人行凶被判刑。在看守所等待开庭的日子里,我见到了张凡。她只有一个问题,小芹到底是怎么死的。我特别诚恳,我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老包是老莫下毒弄死的。那天干完一瓶劲酒,老莫说,是他干的。他妈的他们太欺负人了。老莫又说,还是不应该,到底是孩子的外公。我想如果老包活着,小芹死后老莫可能会离开濂溪镇。但老包死了,小芹也死了,老莫无法扔下两个孩子。这次他必须要赎罪。
偷砖头的贼和小芹的死成为濂溪镇两大迷案。好在关心的人不多,张凡向队长申请继续调查,队长不理解但支持。
因为我赔偿了鸭子钱,赔偿了金项链和住院费,加上主动自首和初犯,法官决定从轻处罚,行政拘留十五天。我觉得有些遗憾,犯了错就要承担后果,我不觉得我值得被宽恕,理得不心安。我诚恳的态度让法官大为感动,十五天后,我重获自由。
我走在濂溪镇被炙烤得有些发烫的石板路上,行李依旧没有踪迹,我是不是还要继续等待?河水蒸腾出雾气,我忽然想上山泡一次温泉,我想把身体完全沉浸在陌生的水域里,可能会得到一个答案。人生需要答案,前路需要方向,我需要什么,我不知道。这样很好。